第四十二章
在關(guān)平的引領(lǐng)下,三名馬家軍中的將領(lǐng)步履沉滯地走入中軍帥帳。這三人,正是先前在馬超身前哭得最傷心的那幾個,最當(dāng)先的就是背負(fù)馬超尸體回城的那人。三人動作有些機(jī)械地單膝跪地后,最當(dāng)先的那位雙手捧起一柄配劍,高舉過頂,面無表情地說道:“敗將馬岱、馬休、馬鐵,謹(jǐn)遵亡兄馬超遺命,率部歸降,乞請收納!”不過,說實話,此人的語氣和表情倒沒有半點“乞請”的樣子。原來他們就是馬超的兩個親兄弟馬休、馬鐵和最親的堂弟馬岱。從年齡上看,說話的應(yīng)該是馬岱。關(guān)平小心翼翼從馬岱手中接過佩劍,呈遞至我與二哥的跟前。二哥接過那柄配劍,輕輕放在身前的桌案上。我稍稍一留意,發(fā)現(xiàn)正是馬超用來自刎的那柄青鋒利刃。</br></br>“三位將軍請起!”二哥擺擺手,難得地放緩語氣說道。</br></br>馬岱三人漠然地微一躬身,緩緩地站起身來。</br></br>“三位將軍,令兄之死我等亦深感痛心,還望節(jié)哀順便!”雖然以我的身份,說這樣的話有些不適宜,但禮節(jié)上還是要表示一下。馬岱漠然依舊,但兩只手卻不自禁地合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變得異常凸現(xiàn)。雖然是很小的細(xì)節(jié),卻反映出了他的心情——憤怒。我心中的疑惑感越來越強(qiáng)。</br></br>“不需要你們假惺惺地裝好人……”</br></br>最年輕的馬鐵明顯沒有馬岱這樣的自控力,嘴角顫抖了幾下后,終于按捺不住地哭罵出聲,“明明就是你們逼死我大哥,說什么要用大哥的命換我們的命……如果不是你們,大哥怎么會死?”</br></br>此話一出。舉帳嘩然。馬岱急忙拉住馬鐵,防止他再說出什么難聽地話來。我和二哥對視了一眼,皆看出對方眼中的驚異。如果馬鐵所說的話是真,這其中的誤會就大了。</br></br>“恐怕三位馬將軍有所誤會了!”我面色一整,沉聲說道,“我等從未有致馬軍主于死地的想法,更沒說過用馬軍主的性命換諸位性命的話……”</br></br>“不是你們說的,還會是誰?”馬鐵猛地掙開馬岱地束縛。厲聲喝問道。</br></br>“是我!”一個聲音突然從帳外傳來……法正掀開帳幕。緩緩走入帳內(nèi)。向我和二哥行了一禮后,法正面色平靜地說道:“叔顯將軍(馬鐵),關(guān)君侯與張平南確實沒有準(zhǔn)備讓馬軍主死。‘以馬軍主一命換全軍將士性命、和為老軍主復(fù)仇機(jī)會’地話,是法某自己加上去的!”</br></br>“什么?”法正的話。立時驚住了帳中所有人。我和二哥眼中厲芒連閃,直視法正。這家伙。到底在攪什么鬼?諸葛亮和龐統(tǒng)二人表情復(fù)雜,若有所思。睿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法正。馬岱、馬休、馬鐵兄弟先是一楞,片刻后三人地眼睛都變得紅赤起來,馬鐵更是按捺不住地瘋狂撲向不遠(yuǎn)處的法正,兩只手叉住法正地頸脖,用力地死掐起來。雖然法正奮力閃躲掙扎,但畢竟比不過馬鐵的力氣,被勒得面紅耳赤。此時,帳中地局面已經(jīng)失控,變的一片混亂。</br></br>“啪……!”我猛地一拍桌案,巨大的聲響將亂局中的眾人全都震住了。馬鐵一楞,手中勁力消散。幾乎窒息的法正立時得到了喘息的機(jī)會,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在我的眼色示意下,關(guān)平、郝昭、李嚴(yán)等人急忙上前,將馬岱、馬休、馬鐵與法正分了開來,李嚴(yán)更帶著法正退出帥帳。也幸好馬家三兄弟沒有帶兵刃,否則法正恐怕已經(jīng)被一劍刺死了。不過,就是不知道馬家兄弟不帶兵器這一點是不是也在法正的預(yù)料之中,如果當(dāng)真如此,這人也太可怕了。馬岱三兄弟如狂暴的雄獅一般,怒視著法正已經(jīng)消失的背影,口中不住喘著粗氣。</br></br>“三位馬將軍,張某與兄長向來言出必諾。這里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三位,我等從未想要逼死馬軍主。若此言有虛,人神共棄!”我面沉如水,平靜地對馬岱等人說道,“請三位暫忍哀思,完成交接事宜,馬軍主之事我與兄長必會你們一個交代!”雖然這其中蹊蹺太多,但收編馬超殘軍的事務(wù)不能耽誤,我擔(dān)心夜長夢多。</br></br>“家兄之事,就拜托關(guān)君侯、張將軍了!”平復(fù)了些心情后,馬岱領(lǐng)著兩個兄弟微施一禮后,沉重地轉(zhuǎn)身離去。在我的示意下,趙云與其余諸將也相攜離去,準(zhǔn)備收降馬家軍。帳內(nèi)只留下了我、二哥、諸葛亮和龐統(tǒng)四人。當(dāng)法正再次被關(guān)平帶入帥帳時,他面上被勒出的紅赤之色還沒有完全褪去,模樣看起來有些狼狽。不過,他的表情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恐慌。做出這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欺瞞兩方的事情,而且如今還暴露了出來,這法正居然還能沉靜如此,倒也不得讓人佩服他的心理素質(zhì)。</br></br>“法先生,我想……你還欠一個解釋!”我語氣極重,冷冷地對法正說道,“勸我等收降馬超的人是你,自告奮勇前去勸降的人也是你,翻云覆雨顛倒黑白的人還是你……請問法先生這樣做究竟是何用意?莫不是以為張某和兄長、及我軍中數(shù)萬將士都是愚昧無知之人?若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就休怪張某將法先生交給馬岱他們了。以法先生如此聰明之人,不難想象出那樣會是一個結(jié)果吧!”</br></br>一個再怎么大度、再怎么好性情的人,也絕難容忍對方將自己如同三歲孩童一般來戲耍。二哥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沉若寒潭的面容清楚地表現(xiàn)出了他的想法。</br></br>“……”</br></br>法正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澀。</br></br>“君侯和張將軍心中必定已將法某看成反復(fù)無常的小人……”</br></br>嘆了口氣,法正語出驚人地說道:“法某確實是故意逼死馬軍主地,因為于公于私,馬軍主都必須死!”</br></br>“怎么說?”二哥沉聲問道。</br></br>“記得法某是在建安六年十月遇上的馬軍主……”</br></br>法正沒有直接回話,反而回憶起了往事,“當(dāng)時法某在蜀中劉益州處極不得意,意欲返回扶風(fēng)老家,恰好碰上了馬軍主父子討伐國賊曹操。法某還險些被當(dāng)成奸細(xì)。幸好法某先祖在雍、涼兩州還有些名聲。馬老軍主寬厚為懷,便放過了我。法某感老軍主恩情,便設(shè)計助馬軍主連破曹軍,取下了雍、司二州。</br></br>但當(dāng)時馬軍主的一些所為。法某便頗不認(rèn)同。君侯和張將軍或許并不知曉——馬軍主大軍非但在雍、司二州擊滅了十?dāng)?shù)萬曹、韓聯(lián)軍,更曾屠戮了十余萬百姓。有一座縣城幾乎被殺的雞犬不留,連孕婦嬰孩也未曾放過。只是因為縣令不肯投降而已。”</br></br>這件事其實我和二哥略有耳聞,不過了解的并不詳細(xì)。</br></br>“當(dāng)時法某也曾勸過幾次,但馬軍主心高氣傲,反笑我婦人之仁。后來韓遂反戈,馬軍主兵敗潼關(guān)、退到了上庸,此事也就被揭過了。法某以為,經(jīng)過此事后,馬軍主或許有所變化,能夠稍微體恤一下百姓的疾苦……”</br></br>法正再次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對馬軍主恐怕是再適合不過了。堅壁清野、欲致章陵郡八縣三十萬百姓于死地的‘妙計’,就是出自馬軍主之手,法某是欲勸而無力……如果不是劉皇叔和關(guān)君侯仁德為懷,全力賑濟(jì),這三十萬百姓能活下幾人,很難說!”</br></br>頓了頓,法正繼續(xù)說道:“一想到已死于馬軍主手中的近二十萬無辜百姓,和險些就重蹈覆轍地三十多萬百姓,法某就夜不能寐。說到底,都是因為法某獻(xiàn)策,馬軍主才能攻入雍、司,才能控制荊北。我雖不親自動手,數(shù)十萬百姓卻是因我而死,有時一閉眼,便仿佛有數(shù)十萬冤魂向我索命!為能贖罪、為能向數(shù)十萬無辜冤魂有所告慰、為能不讓更多無辜百姓再遭屠戮,縱然舍法某一命逼死馬超又如何?”</br></br>雖然不知道法正地這番話,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但至少我心里對他的怨憤確實少了幾分。抬頭望了望帳頂,法正面上露出悵然之色:“而且,一年多相處下來,依法某對馬軍主的了解,他也不會是一個甘心久居人下之人。馬軍主乃是羌、漢混血,生性彪悍不羈,加之他在涼州從未遭逢過敵手,早就形成了惟我獨大的念頭,而且是植于心,無法根除。雖然此次在荊北馬軍主接連在君侯和張將軍軍中受挫,氣焰大消,但只要以后一有東山再起之日,恐怕又會固態(tài)復(fù)萌。劉皇叔即使收下了馬軍主,日后也是極難管束,甚至有養(yǎng)虎為患之嫌。以武藝、品性諸方面而言,馬軍主與昔日地溫侯呂布至少有八分相像!”</br></br>一提到呂布,二哥的表情立即變地嚴(yán)肅起來。諸葛亮和龐統(tǒng)一直在靜靜地聆聽著法正的話,除了眼中間或閃爍地精光外,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波動。</br></br>“當(dāng)今天下,雖依然是諸侯割據(jù),但日后有機(jī)會問鼎的,其實也就是兩方——皇叔和曹操。</br></br>但真正能惠及天下百姓之人,惟有皇叔。法某若能為皇叔一掃天下,盡些綿薄之力,也算對數(shù)十萬無辜冤魂有所交代……”</br></br>法正面上表情突然變得堅毅起來,“故而,當(dāng)日逃出襄陽后,法某便擬下了這條計策,并借充當(dāng)勸降說客的機(jī)會來實施——在傳話時,法某特意將兩邊的話都漏掉一些,籍此將馬軍主逼上死路。馬軍主一死,若是再收編其他將士,便于皇叔名聲無礙,荊州士民對皇叔也會感恩戴德;另一面,馬軍主雖死,其庶下殘存實力尤在,馬家在涼州西疆的名聲仍在。日后皇叔大軍若要進(jìn)軍西涼,馬岱、龐德諸位將軍雖然比不得馬軍主的威名赫赫,但絕對也可以一呼百應(yīng),而這幾位將軍都不像馬軍主那樣桀驁不馴!”</br></br>聽到這里,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法正的話中有半點弄虛作假的意思。難道,這當(dāng)真就是他巧設(shè)奇謀、逼死馬超的真實意圖?“法先生高義,亮十分佩服!”諸葛亮突然開口說道,“不過,先生有沒有想過自身的處境?縱然君侯和將軍不計較法先生蒙蔽之事,適才的那幾位馬將軍恐怕也不會放過先生。請問先生何以自處?”</br></br>“無所謂了……”</br></br>法正淡然搖了搖頭,苦笑說道,“行此計時,法某早已將一己生死置之腦后。若君侯和張將軍需要,法某愿以一死來平息馬軍主之事!”</br></br>諸葛亮淡淡一笑,也不再追問什么。我凝神思索片刻,轉(zhuǎn)頭和二哥眼神交流了一番,隨即對法正說道:“法先生苦心,張某與兄長記下了。先生先下去休息片刻,勿庸煩惱!”</br></br>似乎剛才話的太多、太累,法正也不在說什么,默默地向我和二哥行了禮,緩緩轉(zhuǎn)身離去。</br></br>“法正此人,深不可測啊……”</br></br>龐統(tǒng)帶著興味的笑容,開口說道,“此人扮豬吃虎,居然成功地將所有人都騙過了,了不起啊,了不起……”</br></br>“沒人比法正更了解馬超,但卻沒有人真正了解法正……”</br></br>諸葛亮淡淡笑道,“法正便是鉆了這個空子,成就了這番逼死馬超的奇謀。不過看起來,此人對主公卻未必是不安好心……”</br></br>以諸葛亮和龐統(tǒng)的智計和眼力,也僅僅是對法正先前的舉動略感懷疑,沒有想到這位“法先生”在如此情形下,居然還能搞出這樣一個驚天鬼謀來……而他最后的那一番話,恐怕也有‘以退為進(jìn)‘的意思在內(nèi)!此人鬼神之智,令人側(c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