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復(fù)雜亂以言喻的窘態(tài),不過一剎那,那窘態(tài)已經(jīng)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么來一樣。她也極力的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zhǔn)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的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fā)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br></br>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坐起來,忽聽門外步聲雜沓,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的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人的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只聽一個破鑼也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面子了。”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作聲。”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了點頭,示意領(lǐng)會,他才松開了手。</br></br>忽聽外面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tǒng)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來做什么?”之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借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里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br></br>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xiàn)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dāng)下已經(jīng)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的說:“這里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guān)統(tǒng)制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yīng),六少定然也不在這里,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br></br>那關(guān)統(tǒng)制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fā)了話,不好掃主人面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鉆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br></br>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yīng)了一聲,只聽那關(guān)統(tǒng)制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tǒng)制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xiàn)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里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面鎖上了房門。那關(guān)統(tǒng)制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那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里是一間閑房,想來里面也沒擱什么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用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tǒng)制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br></br>靜琬在屋子里聽他們?nèi)サ眠h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rèn)錯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說:“哪里。”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里本來只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里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動,脫口道:“是你?”</br></br>她怔了一下:“是…是我。”</br></br>這樣莫明其妙的答著,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么緣份,怎么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里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的胡鬧。”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zhuǎn)念一想,便去將屋子里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著自己,眼波流轉(zhuǎn),明凈照人。</br></br>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廳里,陪著那幾位統(tǒng)制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剌里伸過一只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guān)統(tǒng)制,咧著嘴呵呵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么?”</br></br>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關(guān)統(tǒng)制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這里被我們灌酒要快活。”陶端仁嘿的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么關(guān)著可像什么話?”另一位周統(tǒng)制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br></br>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面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zhuǎn)念一想,這樣被關(guān)在這里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么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br></br>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dāng)著小姐的面失禮。”她說:“事從權(quán)宜,這有何失禮。”他聽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幫統(tǒng)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guān)在這里一夜,成何體統(tǒng)?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臺上一按,便越過窗臺輕巧無聲的落地。</br></br>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里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靜琬見他轉(zhuǎn)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面,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見窗下書案前一只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只聽嚓一聲,將那旗袍的開岔處已經(jīng)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臺,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并不理會,順著窗臺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wěn)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后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br></br>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只是心中異樣,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的握在掌心里,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jīng)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zhuǎn),就有了計較。</br></br>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后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里去,從那院子里出去,順著抄手游廊轉(zhuǎn)了好幾個彎,又經(jīng)過許多重院子,后面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fēng)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桿上,就像畫一樣好看。</br></br>靜琬卻沒心思看風(fēng)景,慕容灃進了樓里,叫了一聲:“三姐。”原來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位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妨她竟真的在這里,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只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那樓下廳里天花板上,本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上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的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傭人領(lǐng)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zhuǎn)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br></br>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jīng)哧的一笑,扶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只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br></br>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只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里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里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jié),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躇躊怎么樣開口,他已經(jīng)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br></br>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這樣一位大權(quán)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并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于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話請但說無妨。”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jīng)助我于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yīng)你。”</br></br>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的一干二凈,眼里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么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br></br>他雖與她只是廖廖幾個照面,但已經(jīng)覺得面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xiàn)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tài),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里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避開口。”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br></br>一時間屋子里只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jié)制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里,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只是想當(dāng)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