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后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汽車夫遠(yuǎn)遠(yuǎn)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后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并沒有回頭,而是從后視鏡里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后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事到如今,靜琬倒鎮(zhèn)定下來,任由汽車駛過大半個城區(qū),一直駛?cè)肷铋煹脑郝渲校蠌埐啪従弻④囃A讼聛恚昂蟮娜科嚕捕紲p速停下來,老張?zhí)嫠_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己。”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說:“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zhí)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的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的答:“我已經(jīng)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然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馬上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的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yán)誡,不敢逼迫,只是掣傘站在那里。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于輕輕嘆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fēng)雨,讓她下車。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wèi)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zhuǎn),已經(jīng)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jìn)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兩本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cè)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里一樣,恍惚的聽著檐下的潺潺的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檐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他們只在清平鎮(zhèn)住了月余,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的用手扶在廊柱上,檐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十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隔了十年,再不是從前。她心里無限的辛酸,他慢慢的說:“如今說什么,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為你做過。”她轉(zhuǎn)過臉去,看著夢里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zhèn)上,她一心一意的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雨漱漱的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的掉轉(zhuǎn)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她慢慢的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么意義?”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jīng)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dāng)時去她們學(xué)校,遠(yuǎn)遠(yuǎn)在人群里看到她,馬上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么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里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么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面的人都巴結(jié)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的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yīng)。我什么事都聽她的,什么事都答應(yīng)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靜琬淡淡的道:“謹(jǐn)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么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慕容灃怒道:“她有什么不快活?這么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靜琬輕嘆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么。”他突然的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于說:“我曉得她要什么…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么,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雨聲漸漸的稀疏下去,檐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起了風(fēng),她旗袍的下襟在風(fēng)中微微拂動,隔了這么久,她慢慢的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他并沒有作聲,疏疏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只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墻去。墻上種的凌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jīng)過去了。他說:“這么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十年了。”十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guī)闳グ伞!膘o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jīng)不愛吃那個了。”他悵然的重復(fù)了一遍:“嗯,你已經(jīng)不愛吃那個了…”雨聲細(xì)碎的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仿佛十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后只是說:“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zhí)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wèi)們遠(yuǎn)遠(yuǎn)都跟上來,他卻對汽車夫說:“你下來。”汽車夫怔了一下,他已經(jīng)替靜琬關(guān)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fā)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dāng)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溫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jīng)將車調(diào)過頭,駛出門外。雨又漸漸的下得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yán)葐璧囊宦暎瓉硎怯衅嚤凰麄冘囎映^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的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得已經(jīng)闖過去,“嗶嗶”拼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jīng)去得遠(yuǎn)了。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后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fā)線,他曾經(jīng)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jīng)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于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jīng)到了,風(fēng)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面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fēng)涌入車內(nèi),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那人說:“風(fēng)雨太大,我們停航了。”他并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沓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fēng)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沓,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shù)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后回來,已經(jīng)是笑容滿面,說:“我們馬上就開船。”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yuǎn),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jīng)越下越大,十余步開外已經(jīng)什么都瞧不見,只見無數(shù)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防及,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緊緊的攥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jīng)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yuǎn)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里。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的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里,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扎他越絕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zhuǎn),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么多年,他隔了這么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他如何能再次放手?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葯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huán)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后從那里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她終于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的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的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于放開她。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面上騰起的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fā)抖,眼里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的松開手,一分一分的松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余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他緩緩的說:“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并沒有答應(yīng)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后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jīng)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yīng)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他轉(zhuǎn)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yǎng)不活。我這十年來試了許多次,終于養(yǎng)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后總是過敏,聽了醫(yī)生的建議,家里早就不養(yǎng)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yuǎn),隱約的白色水霧里,已經(jīng)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fēng)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fēng)卷著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shù)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這十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的醒來。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然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里,船差點打轉(zhuǎn)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鐵質(zhì)的船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上已經(jīng)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shù)級臺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是再也回不去了。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么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達(dá)不了。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靜靜的望著碼頭上,實槍荷彈的大隊衛(wèi)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里,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jīng)半濕,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里像是有極尖極細(xì)的一根針,在那里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jìn)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衛(wèi)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于跨下車來,衛(wèi)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從頭冰涼。慕容灃已經(jīng)有二十余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受寒之后發(fā)起高燒,數(shù)日之后轉(zhuǎn)成了肺炎,急得侍從室主任與全體幕僚憂心如焚。何敘安轉(zhuǎn)為文職官員已久,但日常的事務(wù),有許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過來數(shù)次。病榻之前只能揀要緊的大事報告幾句,慕容灃雖然發(fā)著高燒,脾氣突然的好轉(zhuǎn),不論他們建議什么,他都肯點頭答應(yīng)。原本慕僚們力主的財政改制,他總不肯點頭,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讓他們?nèi)M方案,倒令得何敘安更加的不安。過了幾日,看著慕容灃的病有了起色,幕僚們散后,何敘安獨個留下來,慕容灃雖然依然在打點滴,但人像是有了點精神。何敘安跟隨他時日良久,說話極是直截了當(dāng),今天猶豫了半晌,方才問:“總司令是有事情交待敘安?”慕容灃脫口答:“沒有什么事,你別想多了。”他們相與多年,何敘安對他知之甚深,這樣一句話一說,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但仍脫口道:“總司令,現(xiàn)在不是跟程家翻臉的時機(jī)。”慕容灃不耐煩的道:“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讓人抓到過把柄?”何敘安道:“程信之不一樣,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豈肯善罷干休?就是夫人那里,只怕也會不依不饒。”慕容灃臉上并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何敘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總司令比我更清楚。”慕容灃淡然道:“她還有女兒,所以不會做傻事,不過就是眼下傷心兩天。”何敘安急切之下口不擇言:“總司令,恕敘安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敘安不得不知會同僚。”慕容灃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回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jīng)說得如此之重,何敘安十分鎮(zhèn)定的道:“請總司令三思后行,這樣嚴(yán)重的后果,總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yù)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慕容灃忽然一笑:“遲了,今天晚上有撫恤安順?biāo)疄?zāi)的賑災(zāi)義賣,程信之是資金會理事,定會前往。顧伯軒的人兩個鐘頭前就布置好了,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得手了。”何敘安向來鎮(zhèn)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剎那方回過神來:“敘安告辭。”掉頭就往外走,慕容灃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敘安只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cè)的門框之上已經(jīng)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他身子一震,猶未回過頭去,已經(jīng)聽到慕容灃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是發(fā)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就是發(fā)了狂了,誰要是敢攔著,我決不答應(yīng)。”何敘安回過頭,只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zhí)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長嘆:“六少,如今就算殺了程信之,于事何補(bǔ)?”自定都烏池以來,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稱呼他了。這一聲六少,便純以舊情私誼相商,完全是動之以情了。慕容灃見他一雙眼睛望著自己,目光中竟然滿是了然,他與何敘安私交甚篤,適才那一槍也是一時沖動,幾乎失手。但見他并沒有驚惶之色,反而顯出理解,他手中的槍不由自主頹然垂下去。低聲道:“我實在忍不了…她怎么可以嫁信之…”何敘安道:“尹小姐確實過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對夫人明言,給程家施加壓力,只要程允之動搖,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棄這段婚事?”見慕容仍舊緊緊抿著嘴,又道:“就算到時程信之不肯,咱們再下手不遲。”慕容灃仍舊不說話,何敘安急得背心里漸漸生出冷汗來,顧伯軒是情報二處的主任,這個機(jī)構(gòu)獨立于軍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灃。顧伯軒為人更是專橫,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若是慕容灃不及時親自打電話給顧伯軒,他也沒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顧伯軒。正在此時,門外的溫中熙似是有什么急事,在門外走廊里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回。何敘安心中焦急萬分,欠身道:“總司令。”慕容灃這才看到溫中熙,叫他進(jìn)來問:“什么事?”溫中熙陪笑道:“侍從室的車子又被衛(wèi)戍扣下來了。”衛(wèi)戍與侍從室向來不和,總是互相找麻煩,一有機(jī)會就在慕容灃面前告狀。慕容灃哪里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敘安說:“去給曾子龠打個電話。”何敘安退了出來,問溫中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溫中熙道:“顧主任急著要見您。”何敘安正愁見不著顧伯軒,此時萬萬沒想到他會急著找自己,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籠上來。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yù)備出門,又進(jìn)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jìn)來說:“四太太,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問:“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來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shù)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guān)門弟子,年紀(jì)雖小,但李決然執(zhí)教素來嚴(yán)厲。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于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后,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車總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車子回去吧。”靜琬說:“那你呢?”信之道:“我過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車閑在家里。”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里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wù)f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yīng)了,見她發(fā)辮微松,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后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臺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后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司機(jī)早就將程信之的那部黑色的別克駛了出來,她上了車子,從后車窗玻璃里望去,車子已經(jīng)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yuǎn),汽車轉(zhuǎn)了個彎,終于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唯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何敘安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fā)上,顧伯軒不停的用手帕拭著額頭上的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敘安兄,這該怎么對總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fā)抖:“車上怎么會是尹小姐…怎么會是她…”何敘安沉默良久,說:“總司令的身體剛有起色。”彼伯軒道:“既然何主任也同意瞞下來,那么我先封鎖消息。”何敘安喟然長嘆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說,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彼伯軒重重松了口氣,連連拱手:“敘安兄的大恩,伯軒沒齒難忘。”何敘安起身道:“我先去看看總司令。”慕容灃還沒有吃晚飯,幾樣小菜與細(xì)粥還擱在餐桌上,何敘安腳步很輕,進(jìn)來他也沒有聽到,他半倚半靠在軟榻之上,紫檀匣上的羅鈿點翠溫潤的摩挲著手心,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兩張脆黃的紙頁上。“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一式兩份,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里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歷盡艱辛,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么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么久,這么遠(yuǎn),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么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并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xiàn)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里舍得去多想。他只覺得仿佛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fēng)吹得墻上凌霄花枝影搖曳,她的發(fā)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里,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愿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