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隱藏的憤怒
然而,當(dāng)黑人老頭回來的時候,卻是端著兩碗米粥與兩塊面包。
“謝謝?!碑?dāng)他將其中一個面包遞給周天明的時候,周天明由衷的說道。
“不必。誰沒有個困難的時候?!焙谌死项^搖了搖頭,喝了一口味道極為平淡的米粥,“像你這樣的困境,我也遇到過。”
“你也被人打斷了脊柱?”周天明顯得有些驚訝。
“那到不至于。只是,我說的困境泛指處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而又舉目無親的時候。朋友更是無從提起。你像獨自行走在荒涼的沙漠中,食物與水早已消耗殆盡,而不幸的是,你又與你的同伴走散了?!?br/>
“噢,那可真是糟透了?!敝芴烀鬟@樣應(yīng)和道。
“這并不算最糟的。最糟糕的的,是你渴望掙脫這樣的困境,但你只感到深深的無力。這種無力感,仿若潮水般向你涌來。這個時候,是需要有人拉你一把的,將你拉出一波兇過一波的潮水。”
周天明微微一笑,“謝謝你拉了我一把?!?br/>
“誰沒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難道誰的一生可以一帆風(fēng)順,毫無半點災(zāi)難與痛苦,任何事情都可以獨立完成,從不需要他人的援手嗎?”
“那樣的人,怕是不存在的。”周天明說,“順便,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見一見那位??怂瓜壬.吘?,是他的好心,救下了我?!?br/>
“很快就能見到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去船長那里付錢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付錢?付什么錢?”
“多帶了一個人,當(dāng)然要付錢,不是嗎?”
周天明聽罷,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福克斯先生更是多了幾份好感,“沒請教,你的名字是?”
“卡夫卡,你可以這樣稱呼我。”
周天明勉力的一笑,倒并非是老人奇怪的名字讓他不得已露出為難的笑容,而是身后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難以支撐,“再次感謝您的好心與慷慨?!彼趺凑f道。
卡夫卡瞥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如同卡夫卡所說,過不得多久,名叫??怂沟娜吮慊氐搅舜撝小K┻^船艙中有些擁擠的人群,坐在周天明身邊的時候,不無調(diào)侃的說道:“胃口不錯!”
周天明看著眼前的叫做??怂沟哪腥?,這是個年歲較之卡夫卡還要大一些,約莫有五十來歲的老人。他有著花白的頭發(fā),臉上的皺紋并不算多,甚至說幾乎沒有。皮膚仿若被水滋潤過,十分的好,似乎特意保養(yǎng)過。他戴著一副老花眼鏡,高挺的鼻梁配上深陷的眼窩,活脫脫像一位國外寓言故事里的老人。就如同圣誕老人那樣。
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腿上穿著黑色的西褲,腳上穿的皮鞋并不是什么名牌兒,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地攤貨。
他含著友善笑意的眼睛透過老花眼鏡凝視著周天明,半晌,說道:“嗯,雖然你的身體傷的比較重。但,你還活著,不是嗎?”
“是啊,這已經(jīng)值得開香檳慶祝一下了?!笨ǚ蚩ㄔ谂匀缡遣焕洳坏恼f道。
“嘿,不要這樣消極嘛!活著,總歸是好的?!备?怂棺诳ǚ蚩ㄉ磉?,說,“就像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在做偷渡的勾當(dāng)。但比起被警察抓走,你是寧肯偷渡的,對吧?”
卡夫卡看了他一眼,“你的樂觀是上帝賜予你最大的寶藏。”
“這樣的寶藏又不是我一人獨有。每個人都擁有的,對吧?只是大多數(shù)人很難去發(fā)現(xiàn)并且應(yīng)用它。特別是當(dāng)災(zāi)難與苦痛來襲的時候,他們就慌了神,亂了分寸?!?br/>
“那么你應(yīng)該感到喜悅,因為你救下的這位年輕人,在災(zāi)難與困苦同時到來的時候,他并沒有如同大多數(shù)人那樣。”
“可不是。”??怂箍戳搜壑芴烀?,說道:“雖然你是被我救了下來,但想必卡夫卡這家伙也與你說了吧?你現(xiàn)在處的環(huán)境可不樂觀,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的話,你甚至?xí)X得我救了你是一種錯誤。而死亡,或許才是一種解脫。”
周天明微微一笑,“我經(jīng)歷過比這更痛苦的事情,相信我?!?br/>
卡夫卡與??怂咕窍嘁曇恍Γ@然,他們覺得周天明這是在說胡話了。像他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全身癱瘓,所處的地方又是如此惡劣,這或許稱作他往后一生中最大的困境也不為過。要說比這更痛苦的事情,恐怕在他這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年齡,是決計不會有的。
然而他們也沒有想到,周天明所說的痛苦,更多的是指精神上的。何況,他也不是只有十八九歲。
往后過了三天,貨輪看似漫無目的的航行在大江上,不知何時才能到達(dá)所謂的彼岸。三天來船艙中不能說是相安無事,人們已經(jīng)開始因為食物分配的問題起了爭執(zhí)。
畢竟,一天只有一頓,而且一頓中只有一碗米粥和一塊面包,那顯然是不夠的。有些仗著自己人數(shù)多,體格健壯的白人們開始掠奪其他一些人的食物。有屈服的,有不屈服的。屈服的固然是相安無事,但注定一天都得餓著肚子。往下或許還得餓肚子。
不屈服的情況可就更慘,被暴打一頓不算,往后的食物也沒有了著落。在一些白人這樣的帶頭下,一些落單的人也開始選擇緊緊抱成一團(tuán),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在未來不久的日子中被什么人莫名其妙的從手中奪去了食物。
年輕力壯的男子們選擇三三兩兩的組成所謂的隊伍。而那些體弱的女子與少年們卻沒有這個資格了。他們中大部分人的食物都被這些隊伍中的人奪去,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這天,是周天明在船艙中待著的第四天。到了發(fā)飯時間的時候,便也是船艙中最容易起爭執(zhí)的時候。
爭執(zhí)的原因似乎是因為有三個白人要搶奪一個年輕女子的食物。而與女子看起來是一起的一位少年對于三個白人這樣的行為進(jìn)行了奮力反抗。
他們之間說的話并不是英語,也非漢語,更像是以前的俄羅斯語。周天明所精通的語言不過三四種,對于俄羅斯語卻并不怎么擅長。
他躺在冰冷且潮濕的甲板上迷迷糊糊的聽著船艙中傳來的爭執(zhí)聲。起初聲音還算小,到后來似乎是一位白人破口大罵開來,接踵而來的,便是拳腳加身。
周天明極力偏過頭去,透過擁擠的人群隱約看見少年瘦弱的身子蜷縮在甲板上,有幾只既臟且臭的腳不斷地對著他的前胸、后背、頭部、腹部兇狠的踢打著。
船艙中的人都不愿意惹上麻煩,他們只是退得遠(yuǎn)遠(yuǎn)地,冷漠的注視著一切。那名年輕女子哭喊著什么,似乎是要這些白人住手,但是回應(yīng)她的只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別看了,快點吃飯吧。你應(yīng)該慶幸至少今天自己還能吃到一頓飯。到了明天,說不定他們就會來搶奪你的飯食?!笨ǚ蚩ǖ皖^看向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三個白人的周天明,這么說道。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周天明說話的時候目光仍舊凝視在那三個囂張且狂妄的白人身上,“將我的這份給那邊的那位女士與少年吧?!?br/>
“噢?,F(xiàn)在可不是你表現(xiàn)慷慨的時候?!笨ǚ蚩ň芙^了他,“如果你現(xiàn)在做這種類似于出頭鳥的好人好事,那么我敢肯定,這三個白人絕對不會容下你的。”
“為什么?他們只是想要有飯吃,不是嗎?”周天明說,“他們搶了那對男女的,我把我的那份給他們,這樣他們都能吃得飽了。豈非皆大歡喜?”
“恐怕并非這樣?!笨ǚ蚩〝傞_雙手,有些無奈的說道:“你得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非但自己成為不了所謂的‘好人’,同時他也不希望這個世界上有類似于‘好人’的存在。他們恨不得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言行與思想都與自己一般低劣齷齪才好?!?br/>
卡夫卡頓了頓,用一種不無嘲諷意味的語氣說道:“例如現(xiàn)在,這三個白人搶了那對可憐男女的食物。他們心中正迫切的希望著有人高叫:‘打的好!’盡管他們現(xiàn)在做的是慘無人道且毫無人性可言的事情,但他們?nèi)匀幌M玫酵惖馁澩?。你能明白??br/>
周天明艱難的搖了搖頭,“他們不該遭受這樣的事情。”他說的,自然是那對遭受欺侮的男女。
“或許吧。”卡夫卡聳了聳肩,“但生活是不問該與不該的。不是嗎?”
兩個人交談的時候,三個白人對少年的毆打進(jìn)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少年起初蜷縮著的身子還會掙扎一下,到了后來,已然是一動不動,似乎失去了知覺。但拳腳仍然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
他們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近似于癲狂的神情,眼神猙獰的如同一頭頭兇猛的野獸,從中泛出兇狠的綠光。他們大笑著,口中大聲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但想來那是既臟且俗的話。
如此又毆打了一會兒,三個白人似乎感到有些無聊了,他們停止了手中與腳下的動作,反是轉(zhuǎn)過身去,不懷好意的打量著在一旁不停啜泣的女子。
這是個典型的西方女子。之所以說是典型,是因為她臉上有著太過明顯的類似于西方人的特征。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微卷的金發(fā)、白皙的肌膚以及高挑有型的身材。也正是這些極為明顯的特征,將她襯的有一丁點兒的與眾不同。當(dāng)然,我是指,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很漂亮。
因為如此,所以這三個粗魯,鄙俗不堪的白人才會對她起了齷齪的念頭。
當(dāng)其中一個個頭高大,體格強(qiáng)壯的白人男子走上前去,強(qiáng)行扒開女子身上的夾克的時候,女子幾乎不可抑制的尖叫出聲來。
周天明有些難以忍受的想要站起身來,但是后背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再一次暈死過去。
“安分些?!笨ǚ蚩ㄟ@樣對他說道。
“他們不能這樣?!敝芴烀饕е?,似乎因為過于疼痛,他連說話都在打顫。當(dāng)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憤怒。
憤怒這個東西,是很難用極其固定的語言去表達(dá)的。
三個白人將可憐的女子逼到船艙的一角,他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脫離人類該有表情的范疇。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甚至沒有一個人出聲。他們冷漠的注視著一切,有些人的眼中自然除了冷漠外還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但總之是沒有憤怒這樣的情緒。
或許有些人的心底正在悄然滋生這樣的情緒,但因為‘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這樣的教條式言語,他們都極為專業(yè)的將內(nèi)心的憤怒掩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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