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進士簪花游街后, 便齊聚文華殿, 自本朝起皇帝特在此賜宴眾進士，稱恩榮宴，以示皇恩浩蕩。
    文華殿側有一座小小的御花園, 今日也特意對眾進士開放。禮部尚書親自帶隊，眾進士按排名先后逶迤而入。秦環(huán)身后跟著一大群進士, 他們幾乎片刻都未能安靜下來，互相交頭接耳, 談論的無非是名次與家世。
    反觀秦環(huán)一直沉默不語, 甚至還饒有趣味地觀賞著四周的風景。從御花園內通往文華殿唯有一條小道，兩旁皆種古松怪柏，別有一番世外桃源之味。路到盡頭, 足下的小道由青磚逐漸變?yōu)榱隋\石, 左側出現(xiàn)一方池塘，各色錦鯉在水中嬉戲, 池畔擺放著盆栽花卉, 花團錦簇，春意盎然。
    秦環(huán)緩步走上池塘上方漢白玉雕砌的小橋，望向不遠處那座雕梁畫棟的宮殿，一時竟有些神情恍惚，恍若胡石正站在身旁, 兩人攜手同游，無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此時, 有旁人上來恭喜胡石中了狀元，秦環(huán)還笑著向那人說胡石逢考必中第一，一邊說著，心里由衷地為他高興，竟比自己中了狀元還開心些……
    “秦兄，秦兄……”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走到秦環(huán)跟前，連喚了好幾聲。
    秦環(huán)從幻境中驚醒，覺得這人有些面熟，探究地望著對方：“這位兄臺……”
    這人訕笑著：“在下馮源，荊州人氏，殿試忝列第二，恰巧在秦兄之后。”
    秦環(huán)頓時回過神來，簪花游街的時候榜眼和探花就跟在身后，自然是有印象的，連忙拱手致歉：“失敬失敬，原來是馮兄。”
    馮源也回禮道：“早就聽聞秦兄盛名，美如冠玉，器宇軒昂，馮某傾慕不已，今日一見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愿。”
    “馮兄謬贊了。”秦環(huán)對這類溢美之詞一向不以為意，面上便淡淡的。
    馮源雙目直盯秦環(huán)，語氣隨即緩和下來：“馮某一時心急唐突了，還望秦兄見諒。”
    秦環(huán)搖了搖頭，淡然一笑：“無妨無妨。”
    馮源最擅察言觀色，把秦環(huán)一絲一毫的表情都盡收眼底，發(fā)覺他此時有些心不在焉，心道這不是個攀談的好時機，便一伸手：“尚書大人已經走遠了，秦兄先請。”
    秦環(huán)也未推讓，緊趨幾步跟上尚書大人的步伐，不多時眾人也紛紛進入文華殿內。
    來赴恩榮宴的，除了眾進士，還有讀卷大臣，鑾儀衛(wèi)使，禮部尚書侍郎，以及受卷，彌封，收掌，監(jiān)視，護軍，參領，填榜，印卷，供給，鳴贊各官。
    伴隨著禮樂長鳴，鑾儀衛(wèi)高喊一聲皇帝駕到，那年輕的天子很快便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望著跪倒在地的烏泱泱的一片，十分欣慰，抬手說道：“平身吧，今日朕與諸位歡聚一堂，這些繁文縟節(jié)就免了，盡興便是。”
    眾人齊呼謝陛下，隨和便起身各自歸位。進士們的座位按排名先后來安排，越是名列前茅的自然坐得離皇帝越近，連皇帝的一顰一笑都能看得分明，那些排名靠后的就只能遠遠地瞻仰天子的威儀了。
    緊接著衣著鮮艷的宮女們魚貫而入，她們手上分別托著一個玉盤，其上擺放著執(zhí)壺酒盞，先為寶座上的天子斟酒后，再依次為諸進士和官員滿上，其后便靜靜地侍立在一旁。
    翰林院學士粟銘帶領諸進士向皇帝敬酒，皇帝今日興致頗高，幾杯酒下肚，還與眾人聊起了詩詞歌賦，殿內的氣氛也輕松了許多，眾進士頻頻起身向皇帝敬酒，同時即興吟詩一首以博天子一笑。
    唯有秦環(huán)，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氣定神閑地安坐在案前，偶爾端著酒盞小酌一口，似乎在專心聆聽著他人吟詩作賦，自己卻全然沒有參與之意。
    不過皇帝很快就聽膩了那些謝恩，贊譽之詞，他刻意留心秦環(huán)，果然又發(fā)現(xiàn)了此人異樣的舉動，殿試時他是第一個寫完策論的，余下的時間便擱下筆閉目假寐；如今在宴會之上，眾人都挖空心思要引人注目，一出風頭，他卻穩(wěn)坐在幾案前，獨自飲酒作樂。
    皇帝暗自琢磨著，忍不住發(fā)了話：“秦狀元，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何不趁興吟詩一首，讓朕也見識見識今科狀元的文采風流。”
    秦環(huán)放下手中的酒盞，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學生恐怕要讓陛下失望了，學生并不擅長吟詩作賦，方才聽到諸位同年的詩句，實在是自愧不如，所以才一言不發(fā)，安安心心做聽眾。”
    “是嗎？”皇帝用犀利的目光審視著秦環(huán)，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眼中看出些什么。
    秦環(huán)沒有一絲懼色，一拱手落落大方地回道：“學生有自知之明，甘愿做一個欣賞者，既能自得其樂，也免得貽笑大方。”
    “哦？”皇帝摸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既然如此，那秦狀元便說說，何人何句最得你心意。”
    “光昭寶畫敷明訓，儀侈瓊林匝異恩。百拜賡歌天日皎，報君惟有此心存。”秦環(huán)轉身朝探花郎程錦拱手一揖，“程兄文采斐然，兼有一片赤誠之心，令秦某佩服不已。”
    “秦兄謬贊了。”一旁的程錦立即起身，一本正經地謙虛回禮，卻難掩臉上的得意之色。
    “探花郎的文章和詩句確實文采斐然，”皇帝攘順探躋謊郟緣懔說閫罰疤庖蛔安還薹講徘萍刈叢技瀆源釗藎恢喬9液問攏俊
    秦環(huán)稍一思量，從容答道：“學生是有感于此情此景，三甲進士總共有一百八十余人，上至治國方略下達詩詞歌賦，各人自有擅長之術，如今陛下讓我等能有施展才華之處，我等惟肝腦涂地，死而后已。”秦環(huán)頓了頓，又道，“致天下之大治，必正天下之大本，正天下之大本，必務天下之大學。內外休攘明治體，憂勤始終養(yǎng)心源。學生只恐末學陋識，目光短淺，難當此重任，難以為陛下分憂。”
    皇帝盯著秦環(huán)，目光灼灼：“好好好，秦狀元無時無刻不在操心國事，憂國憂民，朕心甚慰。”皇帝偏過頭，望向翰林院學士粟銘，“日后你跟在粟愛卿身邊，多向他討教便是。”
    秦環(huán)朝著粟銘恭恭敬敬地一揖：“還請粟大人多多指教。”
    粟銘見狀也連忙拱手：“秦狀元天資聰穎，微臣只需提點一二罷了。”
    今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時君臣盡歡，其樂融融。待到恩榮宴結束，天色已晚，皇帝起駕回宮，眾人也出了皇城，紛紛打道回府。
    賈府的馬車早就在城門外候著，秦環(huán)飛快地登上馬車，一如往昔地靠在車窗邊坐著，累了整整一日，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秦環(huán)心里盤算著諸多瑣事，直到車夫輕聲提醒，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車已到了賈府。
    下了車，便有賈誠的貼身小廝提著燈籠迎上前來，低頭躬身道：“秦郎君回來了，請您去書房一趟，大人已經等候您多時了。”
    秦環(huán)點點頭，腳下的步子也未停歇：“我知道了，你去跟大人稟報一聲，我即刻便到。”
    那小廝領命，一溜煙就跑了。
    秦環(huán)沿著游廊疾步而行，此時夜色朦朧，萬籟俱靜，唯有暖暖春風，陣陣花香伴他左右。
    書房的門虛掩著，小廝候在門口，待秦環(huán)進入便將門輕輕關上。
    從黑漆漆的室外乍一進入燈火通明的房中，眼睛花了，又聽到一聲溫柔的呼喚：
    “子慕……”
    這語氣像極了胡石，秦環(huán)瞬間竟有幾分恍惚。
    不過定睛一看，這站在自己面前的除了賈誠還能有誰。秦環(huán)心中略覺失望，低頭拱手，正欲行禮，卻被賈誠一把拉住了胳膊：“早就跟你說了，你我之間還用得著這些虛禮嗎？”
    秦環(huán)抬眼應了一聲。
    賈誠趁勢輕輕將秦環(huán)摟入懷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又見他的雙頰還泛著紅暈，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造次，只是箍著秦環(huán)的胳膊越來越用力，把懷中的人越摟越緊，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這人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再也追他不到。
    秦環(huán)任由他摟著，被摟得喘不過氣來也一動不動，良久，才低低地喚了一聲：“大人……”
    秦環(huán)覺得箍著自己的胳膊略松了松，那人在耳畔柔聲道：“往后……喊我仲行吧。”
    秦環(huán)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未置可否，慢慢的，只覺得那雙胳膊又收緊了些，還有一聲低到幾不可聞的嘆息。
    “你不日便將入仕，我會把所有利害關系都說與你聽，朝堂上形勢錯綜復雜，官場中人人勾心斗角，更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務必要小心。”說到這兒，賈誠停頓片刻，終于長嘆了一聲，“如今你已有自己的府邸，我過段時日也要外出巡視，只怕日后相見的機會便少了。”
    “多謝大……人提點，”秦環(huán)在賈誠的懷中安安靜靜地站著，閉目休憩，“我會注意的。”
    “還有，圣旨已經下了，那個胡石……”賈誠的語氣有些猶豫，“他明日就要離京赴任，你……或許還可去見他一面。”
    秦環(huán)驟然睜眼，輕輕掙開了賈誠的懷抱，神色黯然：“此番還要多謝大人，否則……”
    賈誠的心頓時一沉，語氣隨即也冷了幾分：“不必再謝，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聽你一個謝字。”
    秦環(huán)突然覺得身心俱疲，強打起精神向賈誠深深一揖：“大人不愿聽，我不說便是，時辰不早了，如果沒有別的事，請容我先行告退。”
    賈誠見秦環(huán)的臉色從剛才的色若桃花已經變得煞白，且倦容滿面，明白胡石離京的消息對他的觸動之大，也知道他確實疲乏到了極點，十分心疼，卻冷著臉點點頭道：“去吧。”
    待秦環(huán)出了門，賈誠向守在門外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十分機靈，連忙提著燈籠跑到秦環(huán)跟前送他回房。
    賈誠背著手站在門口，癡癡地看著那一點桔黃的光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晃一晃地越來越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