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時至歲末,眼見著春闈即將到來,胡秦二人也收了心,整日溫習書本,誦讀詩書。三娘和阿谷則是想著法兒給他們做些好吃的,四人這段時日相處下來,都覺得十分和睦舒適。
只是屋外窮冬烈風,滴水成冰,兩位來自江南的學子還是耐不住京畿的漫長冬日,整日圍著火爐都快挪不開腿了。
身處異鄉(xiāng),總是多情。一日天降大雪,北風裹挾著鵝毛般的雪花撲天蓋地落了一天一宿,晚膳后,二人心事重重地烤著火,胡石一邊嘆氣一邊掛念著父母和未婚妻子,秦環(huán)則是呆滯地看向窗外,此番雪景又勾起了那些久遠的記憶。
胡石注意到秦環(huán)失神的樣子,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關切地問道:“你的親人可還好怎么來京畿這么久也沒有家書寄來?”
秦環(huán)愣了愣,神色顯得頗為黯淡:“表舅母他們不識字。”
胡石點了點頭,又追問道:“令妹的情況怎么樣了那時才過秋闈,我看你離開得匆忙……”
秦環(huán)抿了抿唇,勉強答道:“她……挺好的,在楚州有我的師傅幫忙照顧,她生性膽小,以前……都是我護著她。”
胡石見秦環(huán)不愿多說,知道他必定有難言的苦衷,也不好多問,便轉(zhuǎn)移話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起了自己的心事:“在京畿忙了這么多天,我也沒空琢磨其他事,剛剛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嚴小姐,我尋思著是不是得買點什么好看的首飾送給她。”
“那你自己好生琢磨,我可幫不上你。”秦環(huán)挑眉一笑道。
胡石想著嚴小姐,覺得這寒冷的冬夜也不那么難捱了,他才知道,原來心里惦念著一個人,是那么的甜蜜與充實。
嚴小姐出身官宦之家,平常肯定不缺那些金簪銀釵,不過聽三娘說時下的妝容都是從宮里,或者是那些王府里傳出來的,京畿盛行的飾品,興許金陵那兒還沒有呢。胡石雖然不懂這些,但是他想著可以去問問店里的掌柜,選幾個好看的買下來,到時候托人帶去金陵送到嚴府,嚴小姐得了這禮物不定會多么喜歡呢。
想像著嚴小姐戴著自己親手挑選的首飾,一臉?gòu)尚叩哪樱椴蛔越匦Τ隽寺暋K种杆懔撕芫茫瑳Q定還是要去一趟街市,趕緊把這件事兒辦了。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風雪也小了許多,胡石連忙梳洗妥當,想著跟秦環(huán)打個招呼便出門去,誰知秦環(huán)房中已空無一人,被衾疊得整整齊齊,書籍紙筆也擺放得井井井有條。
胡石大喊了一聲“阿谷”,阿谷答應著迅速從院中跑了進來,看到胡石一臉疑惑的表情,不待胡石發(fā)問便主動答道:“秦郎君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有些事要辦,午膳就不必等他了。”
胡石“哦”了一聲,也未多想,交待了阿谷幾句,便披上斗篷出門了。
聽三娘說如今京畿名氣最大的賣珠寶首飾的鋪子當數(shù)英華樓,胡石便直奔英華樓而去。那英華樓位于東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市上,胡石一路走一路問,終于找到了這里。
只見那英華樓碩大的金字招牌下,絡繹不絕地有顧客進進出出,看穿著打扮,都是非富即貴之人。店里的伙計也不停地跑進跑出招呼著客人,看起來生意相當不錯。
胡石摸了摸懷中的銀子,猶豫了會兒,也跟著人流走了進去。
這里面的各類飾物可謂琳瑯滿目,簪釵花鈿,手鐲耳環(huán),一應俱全。胡石只覺得眼花瞭亂,全然不知要從何挑起。
店里的伙計見到胡石一身舉人打扮,也不敢怠慢,走過來拉著他,三言兩語便摸清了他的意圖和底細,一邊介紹了許多款飾物,一邊說盡了漂亮話,胡石一時招架不住,從中挑了一支金鑲玉步搖釵。
這步搖取意為一步一搖,上面的垂珠會隨著走路的擺動而搖動,栩栩如生,想到未婚妻一定會無比珍愛這份禮物,胡石不禁心潮澎湃,咬咬牙傾其所有將它買下。
雖然這支金步搖花光了身上帶的銀錢,胡石心里卻是美滋滋的,走在街上甚至覺著京畿的冬日都變得溫暖起來。
不知不覺中,胡石已經(jīng)走到了離家不遠的一處巷口,這一口氣走了許久,此時才覺得有些疲乏,他剛想停下腳步站著歇歇,卻見一輛陌生的馬車飛馳而過,濺起的雪水泥漿讓他不得不避讓到一旁。
胡石暗中奇怪,此處是京畿偏遠之地,居住的大多是些平民百姓,極少有大戶人家,按理不會出現(xiàn)這種華貴的馬車。
胡石未及細想,繼續(xù)往前走著,不出數(shù)十步,卻在一個拐角處又見到了那輛馬車,這馬車恰巧停在了一處無人居住的宅子前,看起來有些行跡詭異。
這時,車簾掀開,一個穿著白裘衣的人從車上下來,遠遠看去,那身影似乎十分熟悉。
胡石連忙躲在旁邊的一堵矮墻后頭,悄悄探頭觀望。
只見那裘衣人往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了下來,又折返到馬車前,脫下身上的裘衣遞入車中。待他再次轉(zhuǎn)身欲要離去時,車內(nèi)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一個官服男子探出半個身子,十分警惕地東張西望一番,確認巷中空無一人,這才跳下馬車。官服男子摟住先前那人的腰,貼在那人耳邊竊竊私語著什么,一只手還在摸上摸下,舉止十分曖昧。
胡石只覺得如五雷轟頂一般,他猛地搖了搖頭,用手使勁地揉了揉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個清楚,沒有錯,確實是他。
片刻之后,貼在一起的兩人終于分開了,官服男子登上了馬車,那個人站在原處,一直目送著馬車離去,又四處望了望,這才徑直離去。
胡石遠遠地跟隨在那人身后緩緩走著,直到看見他走進了自己的院子里,從里面還傳出了他與阿谷交談的聲音。
胡石心中一涼,面如死灰,呆站在自家門口不知如何是好,腦中竟也是一片空白,于是他干脆往前走了幾步,倚著墻根席地而坐。
刺骨的寒風一陣陣地襲來,胡石也不覺得有多么冷,他倒巴不得這冷風能把自己混亂的頭腦吹得清醒一點,因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秦環(huán)為什么要這樣做。
論資質(zhì),秦環(huán)絕對在他胡石之上,秦環(huán)天資聰穎,拿起書隨便看看便能倒背如流,出口成章,而自己不過是靠著多年刻苦努力才取得如今的成績。秦環(huán)完全可以憑真本事考取個進士,何必要去攀附權(quán)貴呢?
要說是貪圖富貴也不可能,秦環(huán)并不是個貪財之人,反倒是對錢財看得極淡,心地也十分善良,每每看到貧苦之人都會慷慨解囊,全然不顧自己也是囊中羞澀。
那么,難道是因為缺錢嗎?想到這里,胡石突然一驚,這幾個月來自己幾次三番跟秦環(huán)提起錢不夠用,難道他是為了錢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嗎?肯定是這樣的,再也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了。
胡石不知不覺伸手去摸衣襟里剛買的那只金鑲玉步搖釵,恨不得拿那釵子狠狠地戳自己幾下,明明知道缺錢,還這樣亂花錢。無論如何,明天就去把它退掉,首飾以后有富余的錢再買也不遲,可是秦環(huán)……自己視之親如手足的兄弟,那樣如無暇白玉般的一個人,怎么可以……胡石心如刀割,痛得幾欲不能呼吸。
不知道在雪地里呆坐了多久,直到天完全黑了,胡石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開門進入院中。
依舊是阿谷先跑了過來,瞧見了胡石那糟糕的臉色,關切地拉了拉胡石的胳膊,卻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泥水,連忙問道:“胡郎君,您沒事吧?外面那么冷,您肯定凍著了,我去叫三娘拿炭盆來……”
“不用了……子慕呢”胡石吸了吸鼻子問道。
阿谷馬上沖著里屋大聲喊著秦環(huán),聲音急切,秦環(huán)聞聲連忙走了出來。
胡石推開了阿谷,走到秦環(huán)面前,一如往日般關切地問道:“你今天去哪兒了,外面挺冷的……你還是穿得這么單薄,你沒凍著吧?我……剛剛在外面吹了北風,覺得特別冷。”
秦環(huán)疑惑地看著胡石,輕輕地扶住他:“你忘了嗎?我可沒你那樣怕冷,穿這么多足夠了。”
“你沒事就好,我有點累了,先回屋里躺會兒。”胡石咧嘴一笑,踉踉蹌蹌地扶著墻走進里屋。
胡石這樣反常的舉動實在是罕見,秦環(huán)擔憂地看著他,跟在他身后,扶著他躺在了床上,摸著他手腳冰涼,又給他加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子慕,你放心,我睡一覺便好了,倒是你要照顧好自己。”胡石仿佛疲乏到了極點,說完這句話,輕輕地嘆了口氣,便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第二天一早,秦環(huán)輕手輕腳地推開胡石的房門,看到他還躺在床上紋絲不動,猶豫了片刻,又把房門掩上,交待阿谷過一個時辰再去喊胡石起床用早膳,自己尚有急事要辦,去去就回。
秦環(huán)忙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時分才趕回來,他心中惦記著胡石,進了院門三步并作兩步地往胡石房中走去。剛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了正從房內(nèi)出來的三娘,差點打翻了三娘手中端著的一盆水。
三娘一見到秦環(huán),驚呼道:“秦郎君,你總算回來了,胡郎君他燒了一天,吃了藥也不見好。”
阿谷正站在床頭往胡石額頭上搭著一條毛巾,看到秦環(huán)也如見了救星,趕緊把這一天的經(jīng)歷如此這般敘述了一遍。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