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扯皮(修)
翌日,江春是在王氏幾人的說話聲中醒來的。
不過不知可是錯覺,昨夜間隱約聽到有人說話,還伴小兒哭聲,但江春白日實在是太過勞累,尚未來得及細細分辨,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文哥兒睡得呼嚕聲震天,江春躺床~上側(cè)耳聽了一下,方聽清是王氏大聲道:“可是還沒拉~屎?”
余下不大聽得清,只聞一陣陌生女子的哭聲,也不知是誰。
江春自是睡不住了,翻身起床,此時的江春爹娘早已下地去了,屋子里只余姐弟二人。
江春穿好衣裳,用木梳攏了攏頭發(fā),隨便扎了個揪揪。
她踏出房門,正待舀水洗漱,卻見王氏從右側(cè)三叔房里出來,臉色焦急,后面跟著哭哭啼啼的三嬸,看來剛才的哭聲是三嬸的,因其不愛說話,倒覺得哭聲陌生了。
江春忙歇了手,上前問道:“奶,三嬸怎么了?”
“小娃兒管大人事兒干嘛,一個個不省心!洗了臉先燒火熱灶去,我去地里喊你老伯跟三叔。”說著撒腿就往門外去。
出于四年的職業(yè)本能,江春自然不會不管,見奶奶一走,忙往三叔房里去。
只見二人床~上被褥凌~亂,小小的軍哥兒躺在一床單薄的被子下。只見他一動不動,雙眼緊閉,臉蛋兒通紅,眉頭緊皺,呼吸也有點兒急促,嘴唇泛紅起皮。
江春輕輕掀開他被子,見他肚子有點兒鼓,在痩如泥鰍的小身子上尤為明顯。江春將右手三指搭在他魚際往前臂處,果見脈搏跳動略快。
江春湊近三嬸右耳,大聲問道:“三嬸,軍哥兒昨晚可是沒拉出屎來?”
三嬸張氏仿佛找到了能夠理解她的人,含~著淚忙不迭點頭道:“前半夜軍哥兒放屁太臭,一個被窩都是……你三叔還打他屁~股嘞。睡到后半夜,推我領他去拉~屎,可好半天都拉不出來,屁也不放一個”。
“后來連夜起了兩次都沒拉出來,哭了兩場……早上起來就發(fā)起熱來了。”
原是小人兒從出生起就沒吃過幾次肉,昨晚大人娃娃都能敞開了肚皮吃,一眾大人顧著吃自己的,就沒留意小人兒自己盛了兩次飯。白米飯拌著紅燒肉湯汁兒,吃時好吃,吃下去卻消化不了了。
如此不解大便不排矢氣(指放屁)的攢了一夜,小兒“稚陰稚陽”之體,化熱較成~人更快,飲食積滯在腸腑,自然發(fā)為高熱了;而越是高熱,腸腑氣滯積熱更甚,腹脹愈發(fā)加重,形成惡性循環(huán)……這也就是張仲景所言的“陽明病”“承氣湯證”了。
為了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江春還是輕輕搖晃軍哥兒,眼看著小人兒慢慢睜開眼睛,雙眼燒得水洗過似的,欲哭不哭。因為最近天天跟著大姐姐轉(zhuǎn),有吃有喝的,一看到是自己最喜歡的大姐姐,頓時委屈起來,嘴一撇就要哭。
江春忙問:“軍哥兒小乖狗肚肚可痛?可要拉粑粑?”
小人兒居然知道點點頭。
江春又追著道:“乖狗把舌頭伸出來姐姐看看,來這樣,啊——”邊說邊自己伸出舌頭來做示范。
小人兒雖然燒得不舒服,但還是乖乖地伸出舌頭來。
果然,只見他舌頭顏色要偏紅,尤其舌尖紅赤,舌面上附著著一層黃厚的舌苔,看上去膩膩的,口氣也比平日臭得多。
至此,江春可以肯定這就是積食引發(fā)的腹脹高熱了。
在現(xiàn)代,常規(guī)處理可能還是以西藥為主,塞點開塞露通通便,配上布洛芬降溫就行……但西藥的問題在于容易反復。當然,在西醫(yī)盛行的年代,家長都只會首先考慮西藥,以為“來得快”。
殊不知,中醫(yī)藥的療效也不容小覷,只端看人會不會用罷了。
江春以前在醫(yī)院曾處理過這樣的病例,單純用中藥也能散熱排便,只需熬一副大承氣湯灌腸即可,治愈后對患兒的食欲、精神狀態(tài)影響都不大,而且復發(fā)率很低。
但問題在于,窮鄉(xiāng)僻壤缺醫(yī)少藥的,待去到縣里都兩個時辰后了,小兒高熱耽擱不起啊!只得先物理降溫了。
江春出了三叔屋門,忙去平日吃飯的桌子下面,翻了一瓶糧食酒出來,那是爺爺一貫愛喝卻一年只舍得小酌幾口的包谷酒,酒精含量較黃酒米酒要高點兒。
江春拿出自己洗臉的干凈帕子,將瓶塞兒拔掉,倒上一點酒在上面,待浸透了后,拿去敷在小人兒額頭上。轉(zhuǎn)身出門前,又囑咐三嬸道:“這是上次舅家表弟發(fā)熱,我看見舅母這么干嘞,三嬸待會兒記得拿那帕子給他全身擦遍。”
農(nóng)家吃飽都成問題,怎可能還會有常用藥物備急?江春只得又去廚房,前幾日自己還聽見王氏念叨,要撒蘿卜籽種蘿卜了,她找的就是蘿卜籽。
蘿卜籽,即蔬菜白蘿卜的成熟種子,又名萊菔子,是常用的理氣消食藥。別看小小的蘿卜籽平淡無奇,田間地頭菜園隨處可得,價格便宜,卻是治療積食腹脹的良藥,正是“至賤而有殊功,豈堪埋沒”之意。
但因其炮制方法不同,功效有異,李時珍《本草綱目》云“生能升,熟能降”,即指的是萊菔子生用能催吐痰涎、解毒消腫;炒熟以后則能降氣通便,消脹止痛。很明顯,軍哥兒前半夜矢氣過多,積滯的飲食物已經(jīng)順腸而下,不在胃中了,故此時催吐定是來不及的,所以只能炒用了。
對于曾在中藥房實習過的江春,在一堆蔬菜種子里找蘿卜籽,并不難,挑著紅棕色小米大的種子一包,打開一看,形狀類似于橢圓形,體積略扁,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辣味,就是蘿卜籽了。
江春先將鍋洗干凈,燒火熱灶,待鍋燒熱后,抓了三把蘿卜籽放進去,踩在墊腳的板凳上,隨時翻炒,一兩分鐘后,待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可以出鍋了。
她將炒香的蘿卜籽鏟進研臼里,趁著熱乎氣,用臼杵搗碎成粉末狀倒也不難。這邊她舂著,那邊文哥兒睡醒了,饞蟲卻被引發(fā)了,還以為她在琢磨吃的,溜來灶房不肯走。
江春只得說堂弟病了,對著親弟弟,又把自己以前在舅家看到大夫這么給表弟治病的謊話演練了一遍。
待江春端著舂好的蘿卜籽粉末進屋時,見三嬸還在給軍哥兒擦著身子。江春上前一看,小人兒臉蛋還是紅紅的,江春一摸帕子,連帕子都是熱的了……江春就ORZ了,三嬸你就不知道擰一下,重新倒點兒酒上去嗎……
聽三嬸還在叨叨王氏為何還不回來,三叔怎還不去請大夫這些話……感覺她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哪,叨叨起來話也不少啊。
好吧,現(xiàn)在也不是糾結(jié)三嬸到底有多木訥,到底是否話多的時候,還是干正事兒要緊。
她趕緊往裝著粉的碗里倒了點兒開水,用勺子攪開,調(diào)成糊糊狀,待溫度差不多了,又讓三嬸叫醒小人兒,把他抱懷里,哄著他張嘴喂了下去。
江春“前世”雖然自己沒生育過,但她見過多少小朋友喂藥有多折騰,又哭又鬧,家長威逼利誘最后人仰馬翻的也不少。但像軍哥兒現(xiàn)在這樣,雖然明知不樂意,還是皺著眉頭張嘴吞下去的小孩兒,還是第一次見……怪可憐的。
孩子生病了,處在病痛折磨中的他們可憐,尤其是軍哥兒這種不會說話的,真是“有苦難言”,哪兒疼哪兒痛也說不出來的。其實孩子父母也可憐,恨不得代其受過,若是遇上單身母親或者父親常年不在家的……
以前江春就遇到過,凡是媽媽一個人帶孩子來看病的,大抵醫(yī)護人員都不太好過,要不就嫌針扎重了,要不就喊孩子又反復了,與父母雙方皆在的比起來,確實略為“折騰”……但這些都是能理解的,母親們的害怕、無助都是寫在臉上的,醫(yī)護人員為了體諒她們,也只能委屈自己了。
拉回思緒,待藥喂完,三嬸將小人兒放平躺下,江春坐到床邊,盡量逗著他說話,問他“昨晚是不是吃多了?”
又哄著他道:“乖乖好好吃藥,以后要長教訓了。你肚肚那么小,吃曼曼只能吃一碗哦,等你長得有哥哥那么高,就可以吃兩碗了知道嗎?”
雖然軍哥兒還是不會答應,但江春就是知道,他一定在聽,也聽懂了。
文哥兒在旁挺挺胸膛,接嘴道:“像我這么高,別人都得怕著你,想揍誰就揍誰嘞!”
江春:……
沒一會兒,眼見著小人兒臉色沒那么紅了,江春又開始給他在肚子上揉按起來。小兒皮膚嬌~嫩骨頭脆的,可憐推拿課沒怎么學過的江春,只能估摸著,在肚臍周圍輕輕地順時針揉按。小人兒倒是喜歡,可能是揉一下舒服點兒,只要江春手一停下來,他就眼巴巴地看著她,抵抗不住的江春只得又給他揉上……四五分鐘后,開始聽到“咕咕”的腸鳴音,江春就知道,開始見效了。
果然沒兩分鐘,小人兒開始放屁了,只是,這氣味……堪比甲烷。說起這甲烷,江春想起以前曾看過的,說德國有一奶牛場,某日奶牛放屁太多,甲烷含量太高,引發(fā)爆炸的新聞……哈哈哈。
小人兒一看哥哥和姐姐笑了,還以為是在笑自己放屁呢,忙不好意思地捂起嘴來。
江春看得逗趣兒,小笨蛋,你放屁姐姐才不會笑呢,你放屁可是好事兒啦!
果沒好久,小人兒就要去解大便了。
待腑氣一通,熱也就慢慢退下去了。
江春如釋重負。
待幾人安定下來,王氏方領著一背藥箱的老倌(指老頭)進門來。
老倌進屋一看,小兒臉色紅~潤,神態(tài)安詳?shù)厮诖瞺上,揭開被子一看,腹部平坦,哪有王氏形容的那么嚴重。
遂頗不滿道:“你這婆子,在路上把我攔了,只道你家孫子有多嚴重嘞!這不好好睡著嘛!”頓了頓又道:“雖然沒病,但這診金你還是得給,害我老胳膊老腿都顛散架了……”
王氏見三嬸是三錘打不出個冷屁來的,只得問江春。
江春搬出事先演練好的說辭,敷衍道,是以前自己去外婆家,看到村里大夫這樣給表弟治病,所以就學著給他揉揉肚子……對不起了,霸王龍表弟,在我嘴里你就是個與病魔斗爭多年的好孩子……祝早日戰(zhàn)勝病魔……
當然,這病肯定不可能是簡單的揉揉肚子就能好的,不然以王氏這樣生活經(jīng)驗豐富,又獨自養(yǎng)大了五個孩子的人,怎么可能會想不到。
但王氏暫來不及追究這個,一聽小孫子已經(jīng)解出大便了,自然放下心來,她要跟老倌扯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