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心理罪之暗河(3)
“對。”方木肯定地說,“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毀掉裴嵐,而男嫌疑人的目的是錢。綁匪最初勒索二百萬元,幾天后暴漲為四百萬元。這本身就很不正常———哪有這么個漲法?所以,我推測這起綁架案的主犯應(yīng)該是女嫌疑人,無論是二百萬還是四百萬,大概都是女嫌疑人隨口決定的金額,目的是安撫男嫌疑人,確保他協(xié)助自己綁架裴嵐。”
“如果說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毀掉裴嵐,那么她應(yīng)該盡快把裴嵐受辱的錄像公之于眾。”鄧小森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的網(wǎng)警天天蹲守在網(wǎng)上,沒發(fā)現(xiàn)類似信息啊。”
“是的。”方木笑笑,“我覺得他們也在鬧內(nèi)訌。雙方對綁架的主導(dǎo)權(quán)也許正在慢慢發(fā)生傾斜。男嫌疑人可能不同意把錄像公之于眾,因為那樣勢必會讓贖金大打折扣。所以,裴嵐暫時是安全的。不過,我們在抓捕的時候要提防這件事。”
“抓捕?”徐桐有些泄氣,“我們連這兩個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啊。”
“我們可以從綁匪的動機入手,尤其是那個女嫌疑人。”方木點燃一根煙,“從這段錄像里,我能感到女嫌疑人對裴嵐有一種極度的憎恨,恨不得毀之而后快。是什么會讓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如此仇恨呢?”
不待方木說下去,肖望就脫口而出:“嫉妒。”
“我也是這么想的。”方木面向眾人,“結(jié)合裴嵐藝人的身份,女嫌疑人大概也是演藝圈里的人。我覺得可以從裴嵐在圈里的社會關(guān)系查起,當(dāng)然,也查查梁澤昊,特別是男女關(guān)系方面。”
偵查方向一旦確定,接下來的工作就好辦多了。專案組立刻行動起來。方木把錄像帶交給王副局長,讓技術(shù)部門盡快提取錄像帶里的背景聲音,并徹底檢查所有物證,看能否找到錄像地點的線索。鄧小森和徐桐則安排人手馬上展開調(diào)查。
肖望是偵查工作當(dāng)仁不讓的主力軍,他剛奔到走廊里,就被方木一把拉住了。
“怎么?”肖望看看面露難色的方木,“還有事?”
“嗯。”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你調(diào)查的時候,能不能幫我順便找找這個人。”
肖望看看手里的照片,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的少女羞澀地笑著。
“這是?”
“我親戚家的孩子,叫廖亞凡,一年前離家出走了。”方木不愿道明他和廖亞凡之間的關(guān)系,“在本市的可能性也不大,權(quán)當(dāng)碰碰運氣吧。”
“包在我身上了。”肖望揣好照片,爽快地說,“找人是哥們兒的強項。”“多謝了。”方木的臉有些紅,和剛才自信冷靜的樣子判若兩人,“如果太麻煩,案子破了以后再說也行。”
“都是自己人,你就別客氣了。”肖望拔腿就走,“你先去吃飯,有情況我找你匯報。”
肖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盡頭。身邊的人都在忙碌,依舊站在原地的方木顯得有些無所事事。這短暫的閑暇讓他有些走神。他看看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子。
此刻,你會不會就跟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第二章?lián)尳僬?br/>
在那個男人出現(xiàn)之前,她已經(jīng)捏著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片目送三個女孩、兩位老人先后離去。
每次她都用自認(rèn)為十分迅猛的姿勢沖上去,然后在距離對方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來,無比尷尬地看著他們或驚恐或莫名其妙地走掉。最后對自己的軟弱切齒痛恨。
搶劫,這個號稱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計,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可怕的燒灼感再次從空蕩蕩的胃擴散到全身,她很快就感到頭昏眼花,不得不背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樹上喘息。而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似乎還覺得她不夠痛苦,又不安分地躁動起來。
你,是不是也餓了?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隨著最后一絲光亮被大地吞沒,隧道里的燈光亮了起來。這恐怕是本市最荒涼的一條隧道,只能偶爾看見貨車從中疾馳而過,行人卻不見半個。
她漸漸感到絕望,而這絕望又在她身體里催生出一絲勇氣。她已經(jīng)一天兩夜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如果再不搶到錢的話,她恐怕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隧道中響起,這聲音在她聽來就是饅頭、面條或者其他吃的東西。美妙無比。不管他是誰,這次一定要下手。
她按按不停鼓脹的肚皮,似乎在安慰那個饑餓的小家伙,然后捏緊玻璃片,搖搖晃晃地迎上去。
那是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他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腳下的路,似乎也疲憊不堪。然而這都不重要,只要他有錢,只要他肯把錢交出來,什么都不重要。
“錢!”她亮出玻璃片,竭力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喝道,“把錢掏出來。”男子被嚇了一跳,臉上隨即出現(xiàn)了一種迷惑的表情。他向四周看看,似乎覺得她在跟別人說話。“你……”他終于把頭轉(zhuǎn)向這個蓬頭垢面、渾身顫抖的女人,“……你剛才說什么?”
“錢!”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錢!”
男子并不害怕,也沒有顯得緊張,而是皺起眉頭上下打量著她,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很快,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他把手伸進衣袋,再拿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個黑色的小小皮夾。
女人的呼吸因喜悅而變得粗重起來,隨即,她就感到再也無法呼吸了。
那不是錢包,而是一張警官證。
在那一瞬間,女人突然想笑,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幾個月之前,實在是一個讓人很開心的笑話。
她真的捂著眼睛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還能再倒霉一點么———搶劫都搶到警察頭上。
透過指縫,她看見那警察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也笑了。
這笑容卻讓她一下子大哭起來。幾個月以來的委屈,猝然爆發(fā)在一個陌生的警察面前。
如果此時有人路過渝寧隧道,他會目睹一副奇異的景象:一個身穿破爛風(fēng)衣的女人,站在一個西裝男子面前,像個小女孩一樣放聲大哭,手里還滑稽地握著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片。
她哭了很久,等她的抽泣不再那么厲害之后,那個警察低聲說道:“扔了它吧,你會割傷你自己的。”
十分鐘后,她順從地跟著他走進一家牛肉面館。
警察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看著對面的女人。她剛剛以驚人的速度吞下了一碗牛肉面。隨著最后一口肉湯消失在碗底,女人的眼神從狂熱和專注變成冷漠,甚至有些無所事事的樣子。
“再來點吃的?”
女人將目光從窗外轉(zhuǎn)回到警察的臉上,隨即又垂下來,點點頭。
一盤醬牛肉,一盤口水雞。女人又風(fēng)卷殘云般將它們一掃而空。
警察結(jié)完賬,起身說道:“走吧。”
女人乖乖地跟著他出門,上了一輛出租車。她絲毫沒有想到逃跑,至于他會把她帶到哪里,是公安局還是收容站,她統(tǒng)統(tǒng)不關(guān)心。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吃飽飯,怎樣都可以。但是當(dāng)警察把她帶進一家賓館,直接開了一間房之后,她的心里還是有一絲小小的失望。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她清楚他要干什么,但是看到房間里柔軟的大床,她還是覺得親切。幾日來積攢的疲憊似乎一下子席卷而來,加之剛才那一頓飽餐,她幾乎立刻感到了眼皮發(fā)沉。來不及脫掉衣服,她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么,請自便吧。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睡覺。
盡管睡眼蒙眬,但她還是意識到身后的警察并不像她設(shè)想的那樣脫掉衣服,然后理直氣壯地索要她的肉體。相反,他輕輕地關(guān)掉了燈,然后小心地退了出去,鎖好房門。
門鎖發(fā)出的“咔嗒”聲讓她有了短暫的清醒,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那張警官證上的名字。
方木。
不到一天,各種信息就陸續(xù)匯集到專案組。按照方木的要求,排查的重點是在演藝事業(yè)和男女關(guān)系上可能與裴嵐發(fā)生矛盾的女性。隨著排查的逐步展開,裴嵐的社會關(guān)系被逐一捋清。最初專案組將裴嵐所屬公司的幾名女藝人列為嫌疑對象,但方木建議把排查的時間段前移,即裴嵐在某省屬文藝院校求學(xué)的時期。他解釋說,如果是裴嵐的同事為求上位而綁架她的話,引火燒身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雇兇為之,也難免受到牽連,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是同歸于盡。在方木看來,女嫌疑人應(yīng)該與裴嵐熟識,她要毀滅的并不是裴嵐的肉體,而是裴嵐的前途。至于她和男嫌疑人之間在綁架目的上的分歧,則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也許,在警方緊鑼密鼓進行偵破活動的同時,此二人也在暗暗相互角力。
事實證明方木的推測是正確的,先前確定的犯罪嫌疑人很快都被排除。而前往裴嵐曾就讀學(xué)校的調(diào)查小組則迅速獲取了一些線索,并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單。就在專案組徹夜研究嫌疑人名單的時候,裴嵐家里傳來消息:男性綁匪再次打來電話,要求家屬明天備好四百萬元人民幣,交錢地點另行通知。按照先前的布置,裴嵐的家屬以短期內(nèi)無法湊齊這四百萬元為由,要求對方再寬限兩天,并要求和裴嵐通話。綁匪說了句再聯(lián)絡(luò),就掛斷了電話。蹲守在裴嵐家里的技術(shù)人員迅速鎖定了綁匪打電話的位置,但是對方似乎對通話時間把握得很準(zhǔn),等警方趕到該地點的時候,綁匪已無影無蹤。
肖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混蛋還挺內(nèi)行,估計沒少看美國大片。”
鄧小森有些憂慮:“綁匪拒絕家屬和人質(zhì)通話……裴嵐會不會已經(jīng)遇害了?”
“應(yīng)該不會。”方木搖搖頭,“綁匪很聰明,他總不能帶著裴嵐在鬧市區(qū)打電話。如果在暫住地讓裴嵐和家屬通話,用不了十分鐘我們就上門了。而且,”他瞄瞄角落里的電視機,“那女人的目的不是讓裴嵐痛苦地死去,而是讓裴嵐痛苦地活著。”
這句話讓大家陷入一片靜默。的確,對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么糾結(jié)復(fù)雜的綁架案還是第一次遇到。不過所有人都清楚,他們沒有時間去感慨。綁匪也許還能給警方和家屬兩天的寬限期,在這四十八小時里,也許還有更多、更復(fù)雜的變數(shù)在等著他們。
時間。此刻,時間是最寶貴的。
方木走出會議室時已經(jīng)天光大亮。經(jīng)過一夜討論,嫌疑人名單已經(jīng)被圈定為四人。肖望要開車送方木回賓館,方木卻問附近有沒有商場。
“熬了一夜你還有精神頭兒逛商場?”肖望有些難以置信,“缺什么?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不用了。”方木問清了商場的位置,“我自己去轉(zhuǎn)轉(zhuǎn)。”
方木拎著幾個紙袋,費力地掏出房卡插進讀卡器里。“嘀”的一聲過后,他剛要轉(zhuǎn)動門把手,想了想,抬手按響了門鈴。沒有回音。又按了一次之后,房間里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請進。”
推開房門的一剎那,方木還以為走錯了房間。床邊坐著一個穿著浴袍的女人,她垂著頭,透過濕漉漉的頭發(fā),能看到脖子上白皙的皮膚。眼前這個安靜羞澀的女人,和昨晚那個邋遢兇狠的搶劫犯判若兩人。
方木把手里的紙袋放在床上,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足有半分鐘后,才開口問道:“睡得好么?”
又是半分鐘后,才聽到依稀可辨的回答:“嗯。”
方木看看手表,指著那些紙袋低聲說道:“換上吧。我去餐廳等你。”
自助餐廳里人不多,方木拿了幾樣?xùn)|西,很快就吃飽了。他邊按著隱隱脹痛的太陽穴,邊小口啜著橙汁。回想起昨天的所為,自己也不由得啞然失笑。
方木很清楚,自己本應(yīng)把那個女子就近帶到公安局,然后依照法定程序追訴她的犯罪行為。無論性別如何,無論境遇如何,她的行為都已經(jīng)觸犯了刑法,而查處犯罪,是警察的天職。方木當(dāng)時差一點就這么做了。究竟是什么讓他改變了主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那女子痛哭的時候,方木忽然想到,就在此刻,廖亞凡會不會也是如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膽怯而絕望地握著玻璃片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伺機而動?
方木知道他給自己找了一件麻煩事,但是他必須這么做。也許邰偉說得對,他骨子里的某些東西,是不適合做警察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她走進了餐廳。
穿著嶄新的套頭運動衫和牛仔褲、運動鞋,她看起來和正在就讀的女大學(xué)生沒有任何區(qū)別。剛邁進餐廳,她的眼睛就開始四處巡視。方木知道她正在尋找自己,然而目光相遇的一刻,她卻紅了臉,低下頭,直奔那些餐盤而去。挑選了幾樣食物之后,她端著托盤有些猶豫,幾秒鐘后,終于鼓足勇氣坐在了方木對面。
她沒有和方木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坐著靜靜地吃飯。方木點燃了一根煙,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皮膚白皙,雙手卻有些粗糙晦暗,上面還有幾處沒有愈合的傷口。也許是感受到了方木投射過來的目光,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吃飯的速度也驟然加快。盡管如此,她的舉手投足間已全然沒有了那晚狼吞虎咽的窘相。
吃完飯,她見方木沒有動,便也坐著在桌子底下擺弄手指。方木看看空空如也的盤子,低聲問道:“吃飽了么?”
女孩沒有說話,點點頭算是回答。
方木摁熄煙頭,起身說道:“回房間休息吧。午飯就在餐廳吃,賬單記在1226號房。”
剛一轉(zhuǎn)身,就聽見女孩在背后低聲問道:“為什么幫我?”
“嗯?”方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一下說道,“我是警察。”
“呵,你要真當(dāng)自己是警察就應(yīng)該抓我。”女孩的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烏黑的發(fā)絲中隱約可見不屑的神情,“雖然你幫了我,但是別指望我為你做任何事情。”
方木皺了皺眉頭,重新坐在女孩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這個么?”
“是沒必要。”方木輕笑了一下,“但出于禮貌,我也應(yīng)該知道怎么稱呼你———我總不能叫你搶劫犯小姐吧?”
“搶劫犯”這三個字讓她的臉色由白變紅,咬了一下嘴唇后,她低聲說:“米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