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心理罪之畫像(6)
電話響了,值班民警拿起來說了幾句,就轉(zhuǎn)頭問:“你叫方木么?”
男孩猛地扭過頭來,眼睛里霎時放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找你的。”
方木站起身來,可能是由于坐的時間太長,他的雙腳有些僵硬,在他疾步走過來的這幾米距離中,桌椅被撞得乒乓作響。
“喂?”
話筒里一片嘈雜,能聽見大聲的吆喝和警笛尖利的呼嘯,邰偉的聲音急促,但是很興奮:
“抓到了,就是他!”
“那女孩呢?”
“沒事,現(xiàn)在在醫(yī)院呢。我剛才打電話問過了,醫(yī)生說除了受到驚嚇和營養(yǎng)不良之外,沒什么大礙。”
方木閉上雙眼。
放下電話,方木才感到剛才被桌椅磕碰的地方疼得鉆心。
他回到桌前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打開面前的盒飯。
“對不起。”
值班民警看見方木的臉上露出虛弱的,卻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能給我一杯水么?”
第七章為了忘卻
邰偉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車上,他告訴方木技術科已經(jīng)確定馬凱的指紋與現(xiàn)場遺留的大量指紋完全符合,雖然馬凱現(xiàn)在還不開口,但是起訴他完全沒有問題。方木沒怎么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過幾天我找你。”邰偉注意到方木疲憊的神色。
在門口,方木下了車,向邰偉道別后,轉(zhuǎn)身要走,邰偉“哎”了一聲。
方木回過頭。
邰偉從駕駛室里探出頭,手肘拄在車窗上,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臉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午夜,大多數(shù)樓房都是漆黑一片。路燈稀稀落落地點綴著,前方是一個個昏黃的光圈,能看見不知名的小蟲在燈泡下飛舞。方木慢慢地走著,仿佛夜游的魂靈般沒有一絲聲響。
胸腔里是微微帶著涼意的新鮮空氣。抬起頭,深藍色的天空中繁星閃爍。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親人,也照亮仇敵。
你們,可以安息了。
313寢室里關著燈,方木拿出鑰匙插進鎖孔里,卻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里面?zhèn)鱽硪魂嚮艁y的聲音,有人顫巍巍地問:“誰?”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顯松了一口氣,“你等一會兒啊。”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小聲抱怨內(nèi)衣找不到了。
方木笑笑,斜靠在對面的墻上,點燃了一支煙。
走廊里黑洞洞的,只有樓梯間里亮著一個15瓦的小燈泡。衛(wèi)生間的燈大概又壞了,從門口望進去漆黑一片,仿佛一張洞開的大嘴。
有人在低聲夢囈。
有人在磨牙。
衛(wèi)生間里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樓上仿佛有人穿著拖鞋在輕輕走動。
方木感到頭上霎時布滿了細細的汗珠,叼著煙的嘴唇也顫抖起來。他惶恐地向兩邊張望。
走廊兩側(cè),一扇扇門緊鎖著,沉默不語,又仿佛不懷好意。
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側(cè)走去。
兩側(cè)的門漸漸向后退去。方木緊盯著前方,那一團漆黑中隱藏著什么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無奇的門在深夜的走廊里仿佛都有了生命,偷笑著目送這個戰(zhàn)栗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它們其中的某一扇門好像會隨時打開,把他引向那誘人卻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里突然有焦煳的味道。
方木幾乎要叫出聲來,走廊兩側(cè)的門突然燃燒起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不遠處的濃煙中若隱若現(xiàn)。方木把手伸進書包,一邊向后退,一邊狂亂地摸索著那把軍刀。當他終于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時候,心里卻更加緊張。
那個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來。
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誰了。
不,不要。
這時,方木身后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大個子揉著眼睛走了出來,看到方木,嚇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方木認得他是刑法專業(yè)的劉建軍。他幾乎要狂喊出來:“快跑!”可是這兩個字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嚨里。
走廊里的濃煙和火焰在一剎那消失了。另一側(cè),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沒什么。”
方木把手從書包里慢慢抽出來。
劉建軍皺著眉頭看了看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踢踢踏踏地向衛(wèi)生間走去。
此時,313寢室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杜宇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回過頭來小聲說了一句什么,隨后就看見陳瑤披散著頭發(fā)快步跑了出來。
“對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氣后,抬頭對杜宇說。
“你小子,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杜宇抓抓頭說,“我還以為是保衛(wèi)處的人,差點把我嚇成陽痿。”
方木無力地笑笑。
“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沒事。”方木搖搖頭,“你睡覺吧,打擾了你的好事,抱歉了。”杜宇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上床拉開被子,不久便傳出了鼾聲。
方木關掉燈,在黑暗里靜靜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靜下來,才脫掉衣服鉆進被子里。
你們又來了?
床前的人默默無語地站著。一雙手在身后輕輕搭上我的肩膀。
“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那是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他。
不,我跟你不一樣!
馬凱在歸案后的第四天終于開口,很痛快地承認了這四起殺人案是自己所為。不過他堅持認為自己殺人吸血是為了自救,因為他和他父親、哥哥一樣患有嚴重的貧血癥。看守所特意找了醫(yī)生給他做身體檢查,結(jié)果證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于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充分,市局決定盡快移送檢察院起訴。
邰偉在電話里向方木簡單告知了案件的進展情況。方木提出要跟馬凱面談一次,邰偉有些猶豫,不過最后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面談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間會客室里。邰偉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堅持獨自和馬凱面談,邰偉拗不過他,只好同意。送方木進去的時候,邰偉再三囑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里給這個家伙安排了一間單人監(jiān)所。為什么?他進去的第一天夜里就襲擊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嚨不松口。沒辦法,只好把他安排到單人監(jiān)所。”
會客室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邰偉指著鐵門上的一個紅色按鈕說:“我們就在隔壁。等談話結(jié)束,你就按這個,我們就會接你出去。”他停頓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險,也按這個,懂了么?”方木點點頭。
邰偉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還有,你沒帶什么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從書包里把軍刀拿出來,遞給了邰偉。
“你帶著這玩意干嗎?”邰偉接過軍刀,皺著眉頭打量著,“暫時沒收,完事再還給你。”他舉起一根指頭,臉上做出威脅的表情說:“按理說,你這個是管制刀具,明白么?”
方木笑笑,沒有做聲。
邰偉把刀揣進衣兜里,“你坐一會兒,我去提人。”
幾分鐘后,門外響起了腳鐐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
馬凱步履蹣跚地被兩個看守帶進會客室。他一直低垂著頭,能看見被剃光的腦袋上還有幾處傷口。看守們把他按在方木對面的椅子上,剛要把他的手腳銬在桌椅上,方木說:“不要銬他。”
“不行。”邰偉非常干脆地拒絕了。
方木把邰偉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需要他完全放松,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
現(xiàn)有資料顯示,盡管幼年喪母,但馬凱在26歲之前一直是正常成長的人。高中畢業(yè)后直接升入大學,大學期間除了一次考試不及格之外沒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小公司任業(yè)務員。平時雖然與人交往甚少,不過也沒表現(xiàn)出精神錯亂的征兆。談過一次戀愛,后來無疾而終。如果說馬凱一直在一條普通卻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軌跡勻速前行的話,那么他26歲之后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并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也讓很多無辜的人命喪黃泉。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兩年來的心路歷程,這也是全案中所有謎題的答案。
“不行,這家伙很危險,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我不會有事的。萬一有情況,我就按鈴。”
邰偉看看方木,猶豫了一下,示意兩個看守不必銬住馬凱。隨后,他走到馬凱面前,厲聲說道:“你老實點,聽到?jīng)]有!”
等邰偉和兩個看守出了鐵門,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攤開筆記本,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
“你叫馬凱?你好,我是市局行為科學處的。”方木臨時編造了一個身份。
對方毫無反應,依舊低垂著頭。
“你聽到我的話了么?馬凱,請你抬起頭來。”方木提高了聲音,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馬凱慢慢抬起頭來。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在頭頂刺眼的白熾燈下,馬凱的雙眼一片灰白,就像兩塊墓碑鑲在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霧靄中死寂的墳場;隨風搖擺的枯枝;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殘磚斷瓦,一瞬間,方木仿佛置身于無法自拔的夢魘,耳邊竟傳來隱隱的喪鐘和烏鴉的哀叫。
方木和他對視了幾秒鐘,直到他重新低下頭去,方木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今天來,”方木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是因為我對你很有興趣。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談談你和你所做的這一切。”
馬凱依舊不做聲,雙手夾在腿中間,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后搖晃著身體,輕微,但是很有節(jié)奏。
“你受過高等教育,也許你也清楚,我個人的意見不會對法院的判決產(chǎn)生任何影響。”方木慢慢地說,“但是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中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讓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讓那些誤解你的人了解事實的真相,那么,請你相信我,告訴我。”
馬凱似乎無動于衷,幾秒鐘后,他重新抬起頭來,“很多人都覺得我是殺人惡魔,對么?”
方木點點頭。
馬凱似乎慘笑了一下,搖搖頭,“你們不知道,我不想殺人的。”
“為什么這么說?”
馬凱沒有做聲,呆呆地望著方木身后的白墻,身子又開始有節(jié)奏的前后搖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要不要來一支?”
馬凱抬起頭,凝視著遞到眼前的香煙,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掠過一絲輕蔑。
方木自顧自地點燃一根香煙,用力地吸了幾口,大團的煙霧在他和馬凱之間彌漫。方木能感覺到馬凱的目光隨著煙霧慢慢流轉(zhuǎn),最后落在他嘴邊的香煙上。
“吸煙有害健康。”他突然干巴巴地說。
“哦,那你覺得你的健康狀況如何?”方木馬上抓住這個話題。
馬凱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鐘,搖了搖頭:“不好。”
“哪里不好呢?”
馬凱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把目光從方木臉上移開,輕聲說:“我有嚴重的貧血癥。”
“可是已經(jīng)有醫(yī)生給你做過身體檢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們知道什么!”馬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從兩腿間抽了出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于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會全身血液枯干,像一具干得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樣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醫(yī)生的診斷?”
“他們都是騙子,他們都希望我死掉。他們不肯幫助我。我給你錢,給我輸血!他們居然說不行。這是什么道理?為什么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臉色越來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干涸,輸血之后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飯了,能跟我說話了。為什么不給我輸血?他們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么辦?”
“我不會死,我不會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樣,躺在床上一直到燈枯油盡,我不會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所以你就吸血?”
“.……對。”
“為什么選擇女人?”
“因為女人的血干凈、柔軟,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是么,你怎么知道?”
“哦?我自己這么覺得。”
“那,為什么單單是她?”
馬凱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他撓撓頭:“沒什么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著她走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家里有人呢?”
“那就走開唄,我遇到過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還好我跑得快!”馬凱咧開嘴,嘎嘎地笑起來。
“吸血,”方木盯著馬凱的眼睛,“有用么?”
馬凱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鄭重,“當然。我還活著,否則我早死了。”
“那為什么還要把血跟其他東西摻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得更多?”“不,我不是變態(tài)殺人狂,我是為了治病。另外,”馬凱搔搔腦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么樣。”
“吸血就吸血,為什么要剖開她們的肚子?割開腕動脈不是更省事?”“你不懂,”馬凱微笑著搖搖頭,“我喜歡那感覺,嘩地一下涌出來,那么多,泛著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這樣涌出來,讓我用什么換都行。”
馬凱閉上眼睛,臉上是回味無窮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在一望無際的血的海洋中暢游?來吧,都是你的,蒼茫無際。俯身下去,喝得飽飽的,不必擦嘴,不必擔心會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輩子受到詛咒。
“說說那次吧,那個小女孩。”
“哪個?”馬凱一臉莫名其妙。
“被你殺死的那個。”方木突然想吐。
“哦。”馬凱若無其事地向后靠在椅子上,“說什么?”
“你已經(jīng)殺死了那個女人,為什么沒有吸她的血,而是選擇了那個小女孩?”
“呵呵,那個小丫頭。”馬凱咂咂嘴,“長得很漂亮,小胳膊圓滾滾的,皮膚很嫩,仿佛能掐出水來,脖子好細,我只稍微用了一點勁,她就昏過去了。”
“為什么要殺死她呢,你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有可以飲用的血。”
馬凱輕聲笑笑:“老弟,給你一個土豆和一顆櫻桃,你會吃哪個?”
方木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土豆?櫻桃?那是活生生的兩個人!他想起佟卉那雙至死仍圓睜的雙眼。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方木竭力讓語氣平淡:“為什么還要把那女孩帶走呢?直接在屋子里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干嗎要冒那么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