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四季中，C市的秋天是最讓人感到愜意的。沒有春的躁動、夏的酷熱，也沒有冬的苦寒。只有高遠(yuǎn)的藍(lán)天，暖暖的微風(fēng)和平安喜樂的笑容。
    在這樣的天氣中，即使是駕車出差，同樣讓人心情愉快。
    米楠把車開出市局大院，正想著如何開上高速公路，余光卻瞥到了市局對面的英雄廣場。她心念一動，隨即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英雄廣場上熙熙攘攘，很多市民都來到這里享受悠閑的秋日時光。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時有孩子騎著三輪車，或者拽著風(fēng)箏大聲笑著跑過。
    廣場上新近立起一個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在轉(zhuǎn)播當(dāng)天的新聞。聽上去，發(fā)生在這個城市的事情似乎與這個明媚的秋日格格不入。
    某美容院在向會員們收取高額入會費之后，關(guān)門大吉，店主逃之夭夭。
    某幼兒園教師虐待、體罰幼童，憤怒的家長將肇事者痛毆一頓。
    發(fā)改委宣布將在近期再次提高成品油價。
    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暴斃街頭，懷疑死因為腦瘤破裂引發(fā)的腦出血。
    然而，沒有人去留意那些令人不快的新聞。的確，為什么要讓于己無關(guān)的事情破壞難得的好心情呢？
    米楠在廣場上隨處可見的流動攤販那里買了一束白色百合花，小心地捧著，向廣場中央的紀(jì)念碑走去。
    米楠一直都知道，方木有定期來這里拜祭戰(zhàn)友的習(xí)慣。她也曾經(jīng)在英雄廣場等了很久，期待能在這里與方木再次相遇。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歸。但是這并不重要，因為這里有方木的氣息，這就足夠了。更何況，來英雄廣場，也已經(jīng)成了米楠的習(xí)慣。
    它還在那里。粗糲。黝黑。樸實。凌厲。
    米楠把百合花放在鋼錠下的大理石基座上，仔細(xì)地擺好，然后繞著紀(jì)念碑，緩緩地走動了一圈。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始終集中在地面上的足跡的時候，不由得啞然失笑。
    有些銘刻在靈魂深處的東西，無法戒除。無論是職業(yè)本能，還是愛情。
    只是連米楠自己都難以想象，如果能看到那雙四十二碼半，右腳略內(nèi)八字的足跡，會有多么高興。
    她回到大理石基座正面，蹲下身子，開始擦拭和清理。很快，大理石基座變得一塵不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鐫刻其上的三個名字也分外清晰起來。
    米楠背靠著鋼錠，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立刻感到身下暖暖的溫度和身后有力的支撐。這讓她感到安全和放松。她曲起腿，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身邊走過的人。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秋日，沐浴在陽光下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人。偶爾有人從這里走過，好奇地打量著巨大的鋼錠和靠坐在旁邊的年輕女人，或者停下腳步看看大理石基座上的說明文字。肅然起敬者有之，無動于衷者有之。大多數(shù)人都在短暫停留后，又匆匆而過，各自奔赴生活中的下一站。
    他和他們的犧牲，似乎改變了這個城市，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
    然而，這并不重要，就像他和他們，從來不曾指望能在其他人的記憶中占據(jù)任何位置，哪怕是小小的一角。
    一切只是他和他們的選擇。
    米楠看看手表，站起身來。剛邁出幾步，她想了想，又折返回來，試探著把耳朵貼在鋼錠上。然而，她能感到的，只是粗糙的銹跡和恍若無物的寂靜。
    米楠苦笑著搖搖頭。也許，她始終無法直抵方木的內(nèi)心，就如同此刻，她不能體味他的感受一樣。
    米楠跳下基座，轉(zhuǎn)身向廣場外走去。突然，一陣微風(fēng)從身后吹來，她立刻感到衣襟在輕輕擺動，馬尾辮梢掃在脖子上，仿佛有人輕輕按住她的后背，推著她向前走。
    旁邊的樹枝也輕輕地?fù)u晃起來，依舊泛著綠色的葉片彼此摩擦著，在潮水般的嘩嘩聲中，她清晰地聽到，那巨大的鋼錠發(fā)出陣陣轟鳴，像呼號，像怒吼，像鼓勵。
    米楠沒有回頭，只是捏緊拳頭，加快了腳步。同時，潸然淚下。
    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地處遼寧省沈陽市，既是全國刑事科學(xué)技術(shù)基地，也是米楠在此學(xué)習(xí)了兩年的母校。這次重返校園，主要的任務(wù)是將一起疑難案件的足跡樣本交由學(xué)院的專家分析檢驗。痕跡檢驗系的姚教授是米楠當(dāng)年的指導(dǎo)教師，也是受托的專家之一。他熱情地接待了米楠，并協(xié)助她辦理了委托手續(xù)。眼見時間尚早，姚教授提出要請米楠吃午飯，米楠接受了邀請，不過堅持要在學(xué)院的食堂。
    飯菜還是那幾樣，味道也依然不敢恭維，難得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飯吃了一半，姚教授就接到了臨時會議通知，不得不提前離開。米楠獨自坐在食堂里，一邊打量著身邊那些穿著學(xué)警制服的年輕學(xué)生，一邊把盤子里的飯菜慢慢吃完。
    不知道這些小家伙們?yōu)槭裁匆鼍欤菫橐环菀率碂o憂的工作，還是出于對這份職業(yè)的熱愛？米楠記得自己在大學(xué)畢業(yè)時就毫不猶豫地報考了C市公安局，只為了能再見到那個警察。
    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穿著同樣的制服，成為他那樣的人。
    想到這里，米楠輕輕地笑了笑，也許那家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到底影響了多少人。
    時間已近中午，食堂里的學(xué)生也越來越多。看著那些端著餐盤，四處尋找座位的男女學(xué)生，米楠起身讓出位置，然后把餐具送到回收處，走出了食堂。
    回到停車場，米楠從后備箱里拿出一個裝滿衣服和零食的包裹，向?qū)W生宿舍走去。
    邢璐參加了今年的高考，并被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錄取，成為刑事偵查系的大一新生。米楠這次回母校，也想順路看看這個小師妹。可是，到了學(xué)生宿舍，卻撲了個空。邢璐的室友告訴米楠，邢璐去犯罪心理實驗室了。
    估計是找邊平去了。方木死后不久，邊平從省公安廳調(diào)至中國刑警學(xué)院公安基礎(chǔ)教學(xué)部。從一名處級干部變成一名普普通通的犯罪心理學(xué)教師，讓很多人頗為不解。然而，用邊平自己的話來解釋，他想在有生之年，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他是想找到下一個方木。
    有的人，可以替代，有的人，獨一無二。
    米楠拎著包裹，慢慢地走向犯罪心理實驗室。剛轉(zhuǎn)過法醫(yī)樓，迎面遇到一大群剛下課的學(xué)生，個個面露饑色，腳步匆匆地直奔食堂。
    米楠和他們擦肩而過，聽到幾個女生在嘰嘰喳喳地抱怨：
    “太變態(tài)了，實驗步驟差一點就挨訓(xùn)……”
    “你說那個九指？”
    “是啊，對女生都不客氣。”
    “我覺得他挺好的啊，除了對咱們要求嚴(yán)點……”
    “什么啊，一上課就沒有笑模樣，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像箭似的，幸虧有眼鏡片擋著，嘻嘻……”
    米楠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心念一動。她停下腳步，扭過頭，看著那幾個女生消失在山楂樹林中的小路盡頭。愣了幾秒鐘之后，米楠的呼吸急促起來，拔腳向相反方向跑去。
    她氣喘吁吁地跑進偵查樓，左轉(zhuǎn)，直奔走廊盡頭的最后一個房間，門也不敲就用力推開。厚實的木門撞在墻壁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巨響。室內(nèi)的三個人被嚇了一跳。
    邢璐坐在試驗臺上，兩條長腿垂在桌子下面來回晃蕩著。邊平坐在她對面，笑呵呵地吸著煙，旁邊是同樣叼著香煙的韓衛(wèi)明。兩個人都一臉笑意地看著邢璐，似乎正在聽她講什么好笑的事情。
    看見米楠闖進來，一身學(xué)警制服的邢璐輕巧地跳下來，幾步蹦到她的身邊，拉著她的胳膊，驚喜地喊道：“米楠姐，你怎么來了？”
    邊平和韓衛(wèi)明看到米楠，也是一臉詫異加喜悅。不等他們開口，米楠就推開邢璐，劈頭問道：“他在哪兒？”
    邊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轉(zhuǎn)頭看看韓衛(wèi)明。韓衛(wèi)明也回望著他，又轉(zhuǎn)頭看看米楠，聳聳肩膀。
    邊平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若無其事地對米楠說道：“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吃飯了么……”
    “他在哪里？”米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汗津津的臉上一片潮紅，“他在哪里？”
    邊平似乎完全搞不懂米楠的問題，一臉疑惑：“誰？”
    “方木！”米楠上前一步，幾乎吼了出來，“方木在哪里？”
    聽到這兩個字，邊平反而平靜下來，他盯著米楠看了幾秒鐘，低聲說道：“他已經(jīng)死了。”
    “不可能！”米楠瘋狂地?fù)u頭，幾縷頭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頭上。她一把抓住邊平的胳膊，連連搖動著：“他在哪里，你快告訴我……”
    邊平隨著她的動作無力地?fù)u晃著，求助似的看著韓衛(wèi)明。韓衛(wèi)明卻只是苦笑，抬手去拉米楠。
    “米楠，你冷靜點……”
    “我做不到！”米楠扔下包裹，臉上的表情既有狂亂也有乞求，“邊處長……韓老師，你們別騙我，告訴我，求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里？”
    邊平和韓衛(wèi)明對視了一下，面色凝重地看著狀如癲狂的米楠，一言不發(fā)。
    淚水順著米楠的臉龐緩緩滾落，她哽咽著，轉(zhuǎn)頭面向邢璐。
    “邢璐……好孩子……你告訴姐姐，”米楠的視線中一片模糊，幾乎看不清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女孩，“方木在哪里，你告訴我……”
    邢璐嚇得倒退兩步，嘴里喃喃說道：“米楠姐，他……”
    正在此時，米楠的身后，犯罪心理實驗室外的走廊里，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那腳步沉穩(wěn)，好像穿著塑膠混合底皮鞋，不疾不徐，運步均勻，似乎既疲憊，又心事重重。
    四周一瞬間就變得安靜無比。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不見，只剩下那條走廊里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
    米楠顫抖起來，她的目光依次掃過邊平、韓衛(wèi)明和邢璐，試圖從他們的臉上得到那個渴望已久的答案。
    他們卻不看她，只是齊齊地把視線投向米楠的身后。
    米楠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如果不是他怎么辦？如果不是那個走路習(xí)慣輕輕地?fù)u晃左肩，右腳偏內(nèi)落腳，左腳弓稍高，右側(cè)后鞋跟磨損嚴(yán)重的人――
    該怎么辦？
    可是，門已經(jīng)開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