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1)
水池被注滿后,江亞關(guān)閉了自來水龍頭,轉(zhuǎn)身走向赤身裸體的方木。看到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著,江亞好像有點(diǎn)不甘心,就把塑料桶里剩下的一點(diǎn)液體倒在他的臉上。
涼冰冰的液體讓方木的眼睛突然睜開,呼吸也驟然急促,隨即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亞笑了。
“福爾馬林。味道不錯吧?”他扔掉塑料桶,俯身看著方木,“你得習(xí)慣這個味兒,因?yàn)樵趯砗荛L一段時間內(nèi),你都得在這里泡著。”
方木艱難地眨眨眼睛,似乎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迷惑不解。良久,他的眼球慢慢轉(zhuǎn)動起來,最后,聚焦在江亞的臉上。
“認(rèn)出我來了?”江亞跨立在方木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方木微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
“很好。我是江亞。”江亞彎下腰,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是‘城市之光’。”
聽到這四個字,方木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弄,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隨即,他那殘破、腫脹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發(fā)出了幾個微弱的音節(jié)。
“你說什么?”江亞皺起眉頭,“我聽不清。”
方木閉上嘴巴,眼睛半睜,用一種憐憫混合著譏諷的目光看著他。
江亞咬咬牙,俯身湊向方木,把耳朵貼近他的嘴。
“你再說一遍!”
方木最初沒有出聲,似乎在積攢本就不多的力氣,然后,他張開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你不是‘城市之光’,我才是。”方木的嘴邊滿是干涸的血漬,口腔里也沙沙作響,“這個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才是‘城市之光’。”
江亞鐵青著臉,緩緩直起腰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得意的神色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你哪一點(diǎn)能配得上‘城市之光’?”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就像一堆破爛!”
“那不重要。”方木的聲音微弱,卻清晰無比,“即使你殺了我,人們也會記住我。”
“不會!”江亞失去了控制,指著方木的鼻尖吼道,“要不了多久,這個城市的人就會看到,‘城市之光’又回來了!”
方木突然笑了,笑聲喑啞,似乎胸腔里有兩塊鐵片在互相摩擦。
“你可以繼續(xù)去殺人,我相信你也一定會這么做。”方木停下來喘了幾口氣,“但是,人們會認(rèn)為,你只是個拙劣的模仿者。對吧,狗蛋。”
瞬間,江亞的臉上殺機(jī)頓現(xiàn),他抬起腳,狠狠地向方木的臉上跺下去。
“不許,叫我,狗蛋――不許!”
沉悶的擊打聲在空蕩蕩的隔間里回響著,還伴隨著輕微的骨骼斷裂的聲音。方木的臉已經(jīng)徹底變形,大股大股的血沫從嘴里、鼻子里涌出來。隨著每一次重?fù)舻囊u來,方木的身體無力地抽搐、抖動著,他試圖抬手去抵擋,卻連半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
江亞打累了,向后退了幾步,靠在墻壁上喘著粗氣。方木的頭垂向一側(cè),整個面部看上去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團(tuán)。他四肢平展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皮膚已經(jīng)變成可怕的青白色。
方木毫無反應(yīng),胸口也似乎不再起伏。
“你不能就這么死了!”江亞雙眼通紅,歇斯底里地沖方木吼道,“我不會那么便宜你的!”
說罷,他又要沖上去,剛邁動腳步,就看到方木的腿抽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聲微弱卻悠長的呻吟從他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哦――”
痛苦。糾結(jié)。還帶有將死者對人世的留戀以及面對終局的釋然。
喑啞的呻吟聲宛若鬼泣一般,在充斥著福爾馬林氣味的隔間里,仿佛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江亞牢牢罩住。江亞怔怔地看著已不成人形的方木,竟不敢再次出手。
呻吟聲持續(xù)了很久,漸漸微弱之后,化作一連串劇烈的咳嗽。隨即,方木居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聲斷斷續(xù)續(xù),在江亞耳中,卻像炸雷一般刺耳。
“你笑什么?”江亞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著方木,“你這個廢物你笑什么?”
“收手吧,江亞。”方木咳出幾口血沫,雙眼半睜半閉地看著江亞,神色安詳,“‘城市之光’已經(jīng)完了……他該消失了……”
江亞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終于明白,方木是來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認(rèn)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后,他用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讓那縷強(qiáng)光熄滅。
江亞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從狂怒到震驚,再到深深的絕望和哀慟。
“我停不下來……不能。”淚水從江亞的眼中奪眶而出,“我想改變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讓魏巍知道,我比孫普更值得……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強(qiáng)大……”
他說不下去了,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把頭抵在膝蓋上,大聲抽泣著。
“我不能……我停不下來……”
方木安靜地看著他,眼中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良久,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喑啞:
“殺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這個城市的人,不應(yīng)該信仰你……”
“那他們該信仰什么?腐敗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江亞猛然發(fā)作,跪爬過來,揪起方木的頭發(fā)連連搖晃,“他們信仰‘城市之光’有什么不好?信仰善惡報(bào)應(yīng)有什么不好?”
方木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cái)[動著,喉嚨里也咯咯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斷氣。直到江亞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上,他才勉強(qiáng)喘過氣來。良久,方木艱難地開口,聲音更加微弱。
“那不是善惡報(bào)應(yīng)……”方木的眼球轉(zhuǎn)動已經(jīng)越發(fā)遲滯,“‘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種惡……”
“是么?”江亞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語氣變得冷硬兇狠,“善也好,惡也好,你都沒有資格再評判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鋼絲床邊,打開長條塑料工具箱,從中拎起一把鐵錘,掂掂分量之后,轉(zhuǎn)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邊,江亞把他的頭掰向自己。
“看著我。對,就這樣。”江亞凝視著方木的臉,后者也同樣回望著他,表情祥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
“我得承認(rèn),你是很棒的對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殺死你。”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過,該說再見了。”
說罷,他瞄準(zhǔn)方木的額頭,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鐵錘……
突然,頭頂傳來砰砰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簾門。
江亞一驚,鐵錘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猶豫的工夫,敲門聲更加響亮。
他看看方木,后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來不及多想,他把鐵錘別在腰間,快步走出隔間,穿過地窖,沿著木質(zhì)樓梯爬了上去。
這么晚了,會是誰?警察?如果不開門,他們會不會破窗而入?后門是否也被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逃跑還來不來得及?
一瞬間,無數(shù)問號涌上江亞的心頭。他一邊緊張地思考著,一邊從活板木門下探出頭來。
隔間里,一直癱倒在地的方木突然抽動了一下。緊接著,他的下巴蠕動起來,舌頭也在口腔中艱難地?cái)噥頂嚾ィ瑤酌腌姾螅粋€包裝完好的安全套,混合著血沫和斷齒、碎骨,從他嘴里吐了出來。
方木喘息了幾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裝的邊緣,撕開。同時,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湊到已然腫脹不堪的眼前,竭力觀察著。
右手中指的指甲縫里,一絲帶血的皮肉隱約可見。
方木的臉上露出些許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進(jìn)嘴里,憑牙齒的感覺對齊遠(yuǎn)節(jié)指骨關(guān)節(jié)。做完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匯聚已然不多的力氣。隨即,他全身繃緊,狠狠地咬了下去。
劇痛讓方木的身體痙攣起來,他弓起腰,雙眼圓睜,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著。巨大的痛楚讓本就神志不清的他幾乎昏迷過去,然而他知道此刻萬萬不可松勁,否則就將前功盡棄。在他殘存的意識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咬斷它。
在調(diào)集了全身每一塊肌肉中的氣力之后,隨著“咯嘣”一聲脆響,方木的五官驟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鮮血從他嘴里冒了出來。他抽搐著,用舌頭把斷指從口中頂了出來。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江亞很快就會返回隔間。方木滿臉都是血水和汗水,顫抖著把斷指裝進(jìn)包裝袋,又塞進(jìn)安全套里,勉強(qiáng)挽成一個死結(jié)后,送到嘴邊……
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出現(xiàn)在隔間門口。
江亞從活板木門中爬出來,并沒有急于去門邊查看,而是先沖進(jìn)衛(wèi)生間,穿過過道,把后門打開一條縫,對外面張望著。
門外依舊是一片寂靜的荒野,只有狂風(fēng)卷集著雪花,漫天飛舞。
他皺皺眉頭,鎖好門后快步回到店堂里。敲門聲已經(jīng)停止,江亞走到門邊,打開玻璃門后,把耳朵貼在卷簾門上,除了寒風(fēng)的呼嘯,絲毫也聽不到任何異響。
江亞猶豫了一下,走到距離門口最近的窗戶旁邊,掀起一角窗簾,小心翼翼地向外窺探著。
空蕩蕩的街面上毫無人跡,只有不遠(yuǎn)處的一盞街燈有氣無力地閃爍著,在它的映襯下,燈柱下的雪地時而潔白,時而昏黃。
剛才的敲門聲,也許是風(fēng)吹動了卷簾門,也許是某個夜歸的醉漢。
江亞松了一口氣,放下窗簾,轉(zhuǎn)身走向吧臺。剛一邁步,就聽到腳下傳來“咔嚓”一聲。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看見一部手機(jī)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機(jī)的按鍵被觸動,屏幕也亮了起來。江亞看著手機(jī),立刻意識到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無心失落,這東西都不能繼續(xù)開著。
江亞沒有猶豫,抬腳連連重踩了幾下,手機(jī)屏幕立刻熄滅,整個機(jī)身也四分五裂。江亞撿起手機(jī)的殘骸,拆下電池,又拔出電話卡,隨手扔進(jìn)了吧臺邊的垃圾桶里。
鉆入地下儲藏室,回到隔間,江亞看到赤身裸體的方木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經(jīng)過剛才一場虛驚,整整一個晚上積攢下來的疲憊瞬間就充滿了江亞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厭倦,更多的是恐懼。
眼前這個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人著實(shí)是一個頑強(qiáng)到可惡的家伙,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時候,仍不忘對他加以否定和嘲弄。江亞不想再聽到那些話,因?yàn)樗伦约簳涀∧切┲钡中牡椎脑~句。
“你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城市。”江亞喃喃自語,似乎在為自己打氣,“你贏不了我,因?yàn)槟憔鸵涝谖沂掷锪恕!?br/>
你快消失吧。讓一切快點(diǎn)結(jié)束吧。
江亞蹲在方木身邊,凝視著那張殘破不堪的臉。方木雙眼緊閉,頭稍稍向右偏,呼吸微弱到幾乎難以覺察。
遺憾的是,不能讓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腦袋被砸碎,不能讓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驟然消失。
江亞突然舉起手中的鐵錘,狠狠地砸了下去。
顱骨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隔間里發(fā)出回響,仿佛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點(diǎn)聲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只是徒勞。
在堅(jiān)硬的瓷磚墻壁間來回往復(fù)幾次后,那聲音和它的主人的氣息一樣,徹底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死者的證言
12月15日。晴。
分局長坐在辦公桌后,一根接一根地吸煙,面前的煙灰缸早已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的臉顯得蒼老、憔悴,眼窩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在辦公樓里響起。分局長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長長的煙灰落在桌面上。他下意識地抬頭向墻上的掛鐘望去,8點(diǎn)整。
他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氣,拿起了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
等待音只響了半聲就被接起,看來對方也一直守候在電話旁。
“老邊。”
“有消息么?”邊平的聲音同樣疲憊,更顯得急切,“或者新情況?”“沒有。”分局長低聲說道,“失蹤的失蹤,營業(yè)的營業(yè),昏迷的還在昏迷。”
邊平不說話了。良久,分局長試探著問道:“老邊?”
“嗯。”
“我必須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長艱難地說道,“這幾天……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最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好吧。”
說罷,邊平就掛斷了電話。
分局長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
“把楊學(xué)武給我叫來。”
楊學(xué)武很快就來到分局長辦公室。沒有寒暄,分局長開門見山。
“第一,調(diào)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發(fā)現(xiàn),立刻控制起來;第二……”
楊學(xué)武的表情復(fù)雜,囁嚅了半天才訥訥說道:“分局長,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長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親口解釋給我聽!”
楊學(xué)武的神色稍有放松,連連點(diǎn)頭。
“第三……”
分局長話沒說完,就看見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米楠拿著一張紙匆匆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臉尷尬的分局辦公室主任,嘴里還不依不饒地抱怨著。
“你這丫頭,干嗎急成這樣啊……”
“頭兒,”米楠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把那張紙拍到分局長面前,言語急切,“最高檢做出批復(fù)了,同意追訴二十一年前的羅洋村殺人案。”
“哦?”分局長拿起那張紙,瀏覽一遍之后,把征詢的目光投向楊學(xué)武。
楊學(xué)武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雖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證據(jù)……”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來,沖楊學(xué)武連連揮動雙手,“把江亞抓起來!只有控制住他,方木才會安全!”
楊學(xué)武看著披頭散發(fā)、幾近癲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膚黯淡無光,唯獨(dú)雙眼還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頭望向分局長。
分局長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漸漸地,決絕的神情出現(xiàn)在臉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辦這個!”分局長站了起來,“把江亞抓回來,能延長羈押期限就延長――二十一年前他只是個毛孩子,我不信一點(diǎn)證據(jù)都沒留下來!”
楊學(xué)武應(yīng)了一聲就轉(zhuǎn)身向外走,邊走邊對米楠說:“你去辦手續(xù),我去抓人!”
抓捕行動異常順利,江亞在“Lostin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終沒有反抗,甚至面帶微笑。
江亞被帶至分局,直接送往訊問室。楊學(xué)武吩咐其他人去準(zhǔn)備預(yù)審,米楠則從江亞被帶進(jìn)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如果那視線是利刃的話,江亞恐怕早已碎尸萬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