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8)
每個人都期待著,期待那拒載的出租車司機、兜售不安全食品的小販、惡語相向的公務(wù)員、滿口謊言的保險業(yè)務(wù)員……全都死在“城市之光”的屠刀下。而他們自己,則希望成為那柄屠刀上的一段利刃。
在方木看來,江亞殺死的,不僅僅是魏明軍和姜維利他們,而是這個城市的善意與希望。他讓這個城市中的所有人,都蛻變成只有仇恨的野獸。
以暴制暴?不,不行。
只有天知道方木有多想殺死江亞!但是,那只是用一種惡行取代另一種惡行。一只野獸消滅掉另一只野獸。就好像獅子吃掉鬣狗。
這絲毫改變不了已然變成叢林的城市。
要想讓這個城市的人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正義,恢復(fù)這里的祥和與安靜,只有另一道光。
方木低頭看著手里的警官證,警徽鑲嵌其上,熠熠生輝。
我叫方木。我是一個警察。32歲。我也許能活到60歲、70歲,或者更長。不管我能活多久,在我的余生中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以警察的名義,熄滅那縷強光。
第二天一早,楊學(xué)武打電話過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問方木的恢復(fù)情況,然后通知他來局里開會。
8點55分,方木驅(qū)車抵達。一進辦公大樓正廳,就看到米楠坐在墻邊的長椅上,一動不動地朝門口張望著。
看到方木進來,米楠緊張地站起來,似乎不知道該迎上來,還是留在原地。
四目相接,方木的心中又是一痛。他竭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勉強向她露出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給了米楠些許勇氣,她走過來,不住地在方木臉上打量著。
“你還好么?”
“嗯。”方木簡短地回答,自顧自地走到電梯旁,伸手按鍵。
米楠有些尷尬,看看他,只能靜靜地陪著他等電梯。
電梯落到一樓,方木跨進轎廂,米楠也跟著走進來。方木按下4后,就抬頭看著液晶顯示屏上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沒有再開口說話的意思。
一樓到四樓,不過區(qū)區(qū)幾秒鐘的時間。對這對沉默的男女來講,卻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隨著“叮”的一聲輕響,電梯停在了四樓。方木不等電梯門開啟就按下了開門鍵,剛要出去,就感到衣袖被米楠拽住了。
方木轉(zhuǎn)過身,看到米楠已是雙眼含淚。
“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么……我也知道,我說什么都沒有用……”淚水從米楠的眼中刷地一下流下來,“我只想告訴你,我非常非常難過……”
方木想對她笑笑,臉上卻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輕輕地把米楠的手拽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分局長早早地等候在會議室里,看方木進來,主動甩了一根煙過來,又親自幫他點燃。
“應(yīng)該讓你多休息幾天的。”分局長略帶歉意地說道,“不過,事關(guān)你未婚妻,所以我覺得還是你在場比較好。”
專案組成員陸續(xù)走進會議室,不管是否相熟,都要上來和方木聊幾句,其中不乏開導(dǎo)寬慰之詞。方木應(yīng)付了幾個人,很快就不想再開口。他理解大家的善意,但不想以一副被害人的面目示人,更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其他人。
全體人員到齊后,分局長宣布開會。
會議的主要內(nèi)容是匯總、分析前段時間獲取的線索和情報,以及對廖亞凡被害一案進行案情通報。
整體思路是: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搜集一切可能的線索,獲取一切可能的證據(jù),絕對不要放過“城市之光”。
如果說之前的被害人多是所謂的“惡人”,而讓警方有所懈怠的話,這一次,死者是警察的家屬,這是萬萬不能容忍的。
專案組已派遣警力前往江亞位于羅洋老村的住宅進行搜查,獲取尸骨一具及物證若干。各部門正對尸骨及物證展開檢驗和鑒定,同時,已做好準備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請,對已過追訴時效的本案展開調(diào)查。
對魏巍的通緝令已經(jīng)發(fā)出,正在全省范圍內(nèi)全力展開抓捕。經(jīng)查,魏巍在2004年至2007年期間就讀于J大,攻讀博士研究生。在這三年中,魏巍多次前往J市公安局調(diào)研,懷疑她趁此機會盜取了孫普一案的全部案卷資料。根據(jù)現(xiàn)有情況,成功指控魏巍對江亞教唆殺人的可能性極小,但警方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希望魏巍對江亞做出指認,因為她是“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的唯一目擊證人。
至于廖亞凡在市人民醫(yī)院被害一案,則毫無線索和進展。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兇手就是江亞,卻因沒有相關(guān)證據(jù),無法進一步開展偵查活動。
鐵東公安分局已將無頭男尸案移交給專案組。警方高度懷疑江亞即無頭男尸案的始作俑者,擬將本案與廖亞凡被害案及“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并案處理。
看似緊鑼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緊逼的偵查活動也許只能走到這里。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沒有證據(jù)。即使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羅洋老村殺人案重啟偵查,僅靠證人跨越二十幾年的回憶和證詞,鎖定江亞的可能性依舊微乎其微。證明狗蛋就是江亞,并不能說明下手殺死其父的就是他。就算在羅洋老村發(fā)現(xiàn)的硝銨炸藥能與大柳村爆炸案的炸藥做同一認定,仍然存在證據(jù)嚴重不足的困境。
留給警方的選擇只有一個:嚴防死守,對江亞進行全方位監(jiān)視。一來可以預(yù)防他再次動手殺人;二來,如果江亞固執(zhí)地再次作案,就相當(dāng)于給警方提供了尋找破綻的機會。
只是,江亞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早已心知肚明,短期內(nèi)他還會作案么?如果“城市之光”決定從此銷聲匿跡,警方的嚴密監(jiān)視又能持續(xù)多久?再者,即使他敢于再次作案,從他日漸純熟的犯罪技術(shù)和更加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來看,他留下破綻的幾率又有多大?
這種選擇實屬無奈。
會上,不時有人偷偷瞄向方木,因為從現(xiàn)有情況來看,為廖亞凡報仇雪恨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方木始終面色平靜,一言不發(fā)。
既然后半生的目標只有一個人,一件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算不算人生目標明確,或者說,有了明確的人生方向?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但是如果發(fā)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這就叫固執(zhí)!
但是,如果不是這么固執(zhí),他就不是方木了。
邰偉握著方向盤,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紅燈。
在前一天的對話中,邰偉已經(jīng)大致猜出方木的想法。以他對方木的了解,勸服他,根本不可能。唯一能讓邰偉感到安慰的是,這一次,方木似乎不會采取過激的手段。然而,這樣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就要在仇恨中度過自己的余生么?
邰偉覺得可惜,卻不是為了方木察覺犯罪的天賦,僅僅因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很想為方木做點什么,卻不知從何入手。
正在胡思亂想,邰偉突然聽到一聲尖叫,緊接著,一個女人恐懼的呼喊聲就傳進耳朵里。
“你干嗎啊……快來人啊,搶包了……”
邰偉下意識地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從一輛現(xiàn)代轎車里探出頭來,指著前方大叫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邰偉看到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個精致的女包,正在車流間靈巧地穿梭著,向不遠處的路口跑去。
邰偉罵了一句,抬手發(fā)動了汽車。此時,恰巧綠燈亮起,排隊的機動車紛紛起步。邰偉看準距離,打算加速變換到左邊的車道上。剛踩下油門,右前方的一輛寶馬車連轉(zhuǎn)向燈都不打,突然行駛到左邊的車道上,試圖提前穿過路口。邰偉正觀望搶包者的逃跑方向,來不及剎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寶馬車的側(cè)后方。
幾乎是同時,后面又傳來一陣急剎車的刺耳摩擦聲,又是“咚”的一聲,另一輛豐田吉普車撞到邰偉的車上。
邰偉火了,降下車窗,對寶馬車吼道:“前面的車,讓開!”
寶馬車主拉開車門走了下來,是一個留著平頭,穿著貂皮短上衣的胖子。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兩車相撞的位置,發(fā)現(xiàn)寶馬車的左后門已經(jīng)凹陷下去。他頓時火了,扭頭對邰偉罵道:“操你媽的,你瞎啊?”
“你快讓開,我是警察。”邰偉顧不上和他羅嗦,掏出警官證沖他晃了一下,“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
“警察了不起啊?”胖子猛地拽開邰偉的車門,伸手去拉他,“你說怎么辦吧?我那是一百多萬的車!”
邰偉推開他,抬頭看看搶包者的逃跑方向,后者已經(jīng)穿過路口,正沿著人行道一路狂奔。邰偉跳下車,打算徒步追趕,剛邁出一步,衣領(lǐng)就被胖子拽住,只聽“刺啦”一聲,皮夾克的領(lǐng)口處裂開一道口子。
“你他媽還想跑啊?”胖子依舊不依不饒,“少廢話,先賠老子的車!”
“那邊有搶包的你沒看到么?”邰偉又急又氣,“我把車放在這兒,回來再處理!”
“那我不管!”胖子依舊死死地拽住邰偉,“你撞了我的車,就得先賠我!”
路過的幾輛車紛紛停下來看熱鬧,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邰偉邊和他撕扯,邊向搶包者那邊張望著,眼看著他跳上路邊一輛摩托車的后座,一溜煙開走了。
邰偉徹底火了,一把打掉胖子的手,當(dāng)胸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胖子被推了個趔趄,短暫的驚愕后,立刻扯開嗓子喊道:“警察打人啦!”嘴里喊著,人卻撲上來,劈頭蓋臉地向邰偉打著。
邰偉連連抵擋,頭部和上身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幾下,心中頓時涌上一股狠勁兒。他瞅準機會抓住胖子的手臂和領(lǐng)口,扭身提胯,一個大背摔把胖子放倒在地上。
胖子幾乎被摔得背過氣去,干脆躺在地上耍賴,一邊胡亂踢騰著,一邊大喊道:“警察打人啦,欺負老百姓啦,撞車還打人啊……”邰偉喘著粗氣,恨恨地指著胖子說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話音未落,眼前卻閃過幾道光,還伴隨著咔嚓的快門聲。邰偉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個人正拿著手機拍照,其中一個年輕人,正用手機對著他,顯然是在錄像。
“別拍了,有什么好拍的!”邰偉更火了,“把手機收起來!”
年輕人很不服氣,回嘴道:“警察就能隨便打人啊?”
“他在妨礙公務(wù)!”邰偉上前搶他的手機,“你先搞清楚情況再說!”
年輕人的表現(xiàn)比胖子還夸張,一邊躲避,一邊殺豬似的喊道:“快來人啊,警察打人啦,警察搶東西了……”
人群騷動起來,閃躲者有之,推搡邰偉者有之,指責(zé)聲更是不絕于耳。
“太不像話了!”
“誰給你欺負老百姓的權(quán)力?”
“撞車還打人,給你慣的臭毛病!”
“怕什么?咱們是納稅人,你們都是我們養(yǎng)的懂不懂……”
現(xiàn)場頓時一片混亂。
方木直直地看著電腦顯示器,視頻畫面中,邰偉手指鏡頭,被撕掉一半的皮夾克領(lǐng)子搭在肩膀上,表情兇狠,睚眥俱裂。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翻看著視頻下面的評論頁面。這個名為《撞車又打人:C市某公安分局長當(dāng)街逞兇》的視頻在這家國內(nèi)知名的視頻網(wǎng)站上非常火爆,觀看者已高達十幾萬人,是近幾天來的熱門視頻之一。方木一頁頁翻看著評論,只看了兩頁,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還等什么啊,‘城市之光’出手吧,這種敗類警察死一個少一個!”
方木繼續(xù)向后翻找,呼吁“城市之光”干掉邰偉的人越來越多。靜坐了片刻,他點燃一根煙,默默地吸完,然后起身拿起水杯,走到墻角的飲水機前接熱水。
綠色的茶葉在杯子里旋轉(zhuǎn)著,一點點舒展開來,仿佛隨風(fēng)搖曳的花朵。
突然,方木舉起水杯狠狠地向墻壁砸去,嘩啦一聲脆響后,水杯變成一堆玻璃碎片,墻壁上出現(xiàn)一大片水漬,那些來不及泡開的茶葉在墻上停留片刻,不甘心地片片跌落。
方木沒想到做決定的時刻這么快就到來,更沒想到居然是他。
經(jīng)過數(shù)次成功犯罪的歷練后,“城市之光”的犯罪能力和心理素質(zhì)已經(jīng)遠超過一般的刑事罪犯。特別是大柳村爆炸案,他選擇了任川法官作為加害目標,并采用現(xiàn)場直播的方式公開自己的犯罪過程。“城市之光”試圖用犯罪引發(fā)轟動效應(yīng)的強烈愿望已經(jīng)非常明顯。在這種心態(tài)的驅(qū)使下,普通的“惡行”在他眼里已經(jīng)不入流,更提不起加以“懲罰”的興趣。如果他打算再次下手,目標肯定是具有特殊身份,能充分滿足他的挑戰(zhàn)欲望,且能展現(xiàn)出自身強大犯罪能力的人。
比如一個警察。
方木靜靜地坐著,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目光始終落在那片漸漸干涸的水漬上,直到那里恢復(fù)墻壁的本來面目。
他摁熄最后一根煙,披上外套,剛一邁步,就踩到了一片干透的茶葉。輕微的咔嚓聲從腳底傳出。抬起腳,那片翠綠的葉子已經(jīng)徹底粉碎。
方木突然笑了笑。
一個小時后,分局長坐在辦公桌旁,怔怔地看著方木。
“你再說一遍?”
“我需要一支槍。”方木面色平靜,吐字清晰。
“為什么?”分局長上下打量著方木,目光中充滿疑慮,“你小子不會想干傻事吧?”
“不會的。如果我想殺江亞,不用槍也能做到。”方木輕輕地搖頭,“我讓江亞失去了最愛的女人,保不準他會報復(fù)我――所以,我需要一支槍防身。”
“哦。”分局長的表情放松下來,“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希望你第一時間通知我們,不要貿(mào)然行動。”
“嗯,放心吧。”
“用不用派幾個人保護你?”
“不用了。”方木笑笑,“我也只是猜疑,他未必真敢對我下手。”分局長點點頭,拿起筆寫了一個條子,遞給方木。
槍庫里,管理員把那張條子反復(fù)核對了幾遍,抬頭問方木:“要什么?五四、七七,還是九二?”
“九二式。”方木又補充了一句,“轉(zhuǎn)輪那種。”
手槍裝在針織布槍套里,還有兩盒子彈。方木仔細清點完畢,做了登記后,謝過管理員,把槍和子彈小心翼翼地裝進挎包里。剛一轉(zhuǎn)身,就看到楊學(xué)武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挎包。
方木沖他微微頷首,繞過他前行。楊學(xué)武卻一把拽住他,輕聲問道:“要不要幫忙?”
方木搖搖頭:“不用,多謝。”
楊學(xué)武卻沒有放手的意思,依舊看著方木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你還有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