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8)
“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田書記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狗蛋他爹是礦上的工人,娶了他娘之后,能有個五六年吧,就是懷不上。狗蛋他爹對外說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戲。戲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懷上了。狗蛋他爹樂壞了。可是孩子生下來以后,跟狗蛋他爹一點都不像,反倒像那個戲班子里演張生的戲子。大伙私下里都說這肯定是狗蛋他娘和戲子的種兒。狗蛋他爹心里也犯合計,回去把媳婦兒吊起來打。那老娘們就是不承認,死活都說這是狗蛋他爹的兒。”
“后來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田書記吐出一口煙,捏起一顆干棗在嘴里嚼著,“孩子都生出來了,狗蛋他爹只能養(yǎng)著。可是自打那以后,這娘倆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頓,五天大揍一頓。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連個名字都沒有。他爹說就叫狗蛋。大伙說,這是罵那個戲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種兒!狗蛋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娘實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婦兒沒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開春,就帶著狗蛋出去打工了。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沒回來。”
方木想了想,又問道:“他們?nèi)ツ睦锎蚬ち耍俊?br/>
“不知道。”田書記搖搖頭,“我們都沒看到他帶狗蛋走,還是江亞他爹告訴我的。說是狗蛋臨走之前特意和江亞告了個別,兩個小家伙還抱頭痛哭了一場。”
方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琢磨了一會兒,開口問道:“狗蛋家……你還記得在什么地方么?”
羅洋老村西北角,兩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圍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蘋果樹,枝葉落盡,荒草瘋長的地面上隱約可見干癟發(fā)黑的落果。
方木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車里拿出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門外。鐵制院門已經(jīng)銹跡斑斑,搖搖欲墜,有些鐵條甚至已經(jīng)徹底爛斷。他托起門上的鐵鎖,擰亮手電筒查看一番后,對米楠說道:“鐵鎖上的灰塵有擦拭痕跡。”
米楠點點頭,取出一個塑料袋罩在鐵鎖上,只留下鎖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進兩條鎖臂中間,略一用力,銹蝕不堪的鐵鎖就應(yīng)聲而開。
方木把罩著塑料袋的鐵鎖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氣,和米楠一前一后走進院子里。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將一切盡收眼底。院子西側(cè)是一排用碎磚和木樁搭起的苞米倉,由于年久失修,已經(jīng)倒塌了大半。苞米倉旁邊是一個簡易旱廁,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磚和爛木頭。院子?xùn)|側(cè)是一片小小的菜地,曾種植過什么已經(jīng)無從考證,溝壑幾乎被二十幾年間的腐敗落葉填滿。
院子中間是一條布滿雜草的紅磚甬路,盡頭就是那兩間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門前,看看木門上的鐵鎖,同樣的銹跡斑斑,同樣沒有灰塵。
有人曾回來過,還帶著二十幾年前的鑰匙。
如法炮制。木門很快也被打開,方木和米楠走進室內(nèi),用手電筒四下掃射著。此刻身處的地方應(yīng)該是堂屋兼廚房,右側(cè)地面上有一個半人高的灶臺,一口幾乎朽爛的大鐵鍋擺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曠卻雜亂,早已辨不清顏色的破布和各類雜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積了厚厚一層灰土,明顯可以看出用掃帚之類的東西清掃過,之前的造訪者細心地清除了自己的足跡。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兩把鐵鎖,苦笑一下就丟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夠想到清除足跡,自然也就不會蠢到留下指紋。
了解到這一點,兩個人反而放開了手腳。提不到任何痕跡,也就沒有保護現(xiàn)場的必要。他們掃視了一圈,決定先從東側(cè)房間查起。
這是典型的東北農(nóng)村臥室,南側(cè)是一鋪土炕,北側(cè)是倚墻而立的柜子,上面還擺著暖水瓶、茶杯、燭臺、酒瓶和半盒香煙,件件都落滿灰塵。墻上是幾個相框,有狗蛋的滿歲照,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的媽媽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齡不符的蒼老,一臉病容。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揚,眼神中是掩蓋不住的粗俗與無知,僵硬的神態(tài)中看不出溫情,更多的是屈辱和惱怒。坐在媽媽膝上的狗蛋則一臉天真無辜,眉眼間的確與其父毫無相像之處。
房間東側(cè)是幾個衣柜,方木拉開其中一個,刺鼻的霉味立刻撲面而來,柜子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濕沉重,糾結(jié)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質(zhì)地和顏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個骯臟的枕頭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壞的洞里露出發(fā)黑的糠皮。同樣潮濕破舊的褥子上遍布鼠糞,散發(fā)出惡臭的味道。一條勉強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亂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瘡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來。
方木看了一圈,不由得心生疑竇:從房里的情況來看,完全不像出門打工的樣子,更像是一場倉皇逃亡。
而且,這間像房主臥室的房間里,為什么只有一個枕頭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側(cè)的房間。相對于東屋的凌亂不堪,這里雖然也是處處布滿灰塵,卻顯得整齊許多。
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個衣柜、一張寫字臺和一張木床。衣柜里的東西很少,同樣潮濕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幾件攤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長褲和一條紅領(lǐng)巾。寫字臺上則空空蕩蕩,抽屜里只有幾根鉛筆、破彈弓、石子和圓珠筆芯。木床上被褥皆在,雖然臟污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園,卻疊得整整齊齊,兩個枕頭放在床頭,上面還蓋著顏色褪盡的粉色枕巾。
如果沒想錯的話,這里應(yīng)該是狗蛋的房間。而且,他曾和母親長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細查看一圈,再沒發(fā)現(xiàn)多余的東西。這很讓人想不通:父子雙雙出門打工,狗蛋的個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帶走,狗蛋的父親卻幾乎連換洗衣服都沒帶,被褥甚至還保持著剛剛起床時的樣子。
難道,當(dāng)初離開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個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輕輕地拉了一下自己。
“你看。”
方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地面上仍留有被掃帚清掃過的痕跡,那些劃痕一直延伸到木床底下。
方木的心里一動,難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時,曾爬進過床底?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試著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呼米楠合力把木床挪到了一邊。頓時,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顯露出來。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只見幾個敞口木箱擺在地上,里面裝的都是一些日常雜物,例如舊書、棉皮鞋、廢舊自行車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撥弄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的物品,正感到失望,忽然發(fā)現(xiàn)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塵有擦蹭的痕跡,似乎這些木箱被挪動過。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動,同時用手電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門赫然出現(xiàn)在地面上。
旁邊的米楠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呼,隨即就過來幫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個一米見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電光下。
木門上沒有鎖,只有一個銹成綠色的黃銅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彎下腰,拉住黃銅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門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吱呀聲豁然洞開。緊接著,一股嗆人的惡臭撲面而來。
方木吸吸鼻子,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用手電照了一下,腳下是一架銹跡斑斑的鐵梯。方木試著踏上去,稍稍加力,鐵梯晃了晃,似乎還不至于立刻坍塌。他把手電筒咬在嘴里,試探著一階階爬了下去。幾秒鐘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高兩米左右。中間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墻邊都是朽爛的木箱,上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油紙包。方木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撥開其中一個紙包,里面是一大盤導(dǎo)火索。他又撥開另一個,紙包幾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堆透明塊狀的結(jié)晶體。
米楠隨后順著鐵梯走下地窖,看到方木站在那些木箱邊,也走過來查看。
“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塊結(jié)晶體,用手電筒反復(fù)照射著。結(jié)晶體在亮光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沒有明顯的味道。
方木看看導(dǎo)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聲說道:“可能是硝銨炸藥。”
米楠聽罷,立刻掏出一個塑料袋,接過方木手里的結(jié)晶體放了進去。
狗蛋的父親是礦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確在常理之中。難道“城市之光”使用的硝銨炸藥并不是在外面購得,而是自家的存貨?
這樣一來,“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藥,相對于在外購買而言,風(fēng)險小了許多。
正想著,方木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光線一下子黯淡下來。他剛要回頭,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伸了過來,啪的一下關(guān)掉了他手中的電筒。地窖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在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別出聲。”米楠的聲音細微得難以聽清,伴隨著竭力壓抑的急促呼吸,“地窖里有人。”
方木的頭發(fā)一下子豎了起來,他本能地縮緊身體,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時盡力睜大雙眼,眼前卻依然是木箱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的殘像。
“在哪里?”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眼前的黑暗,方木湊到米楠耳邊,輕聲問道。
“我們的正前方。”盡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發(fā)抖,“12點鐘方向。”
方木不再開口,竭力屏住呼吸,直直地盯著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腦子里卻在不停地運轉(zhuǎn)著。
剛才他們進入老宅的時候,門被上鎖,窗戶緊閉,這個人是怎么進來的?而且,從室內(nèi)的痕跡來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進入的跡象。難道他是憑空出現(xiàn)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靜,同時在米楠的手上輕輕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呼吸也平復(fù)下來。方木豎起耳朵,竭力捕捉著空氣里的每一絲聲響。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氣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無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沒有呼吸的人?
盡管現(xiàn)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按兵不動,等對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卻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湊到米楠耳邊,輕聲說道:“五秒鐘后,打亮手電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聽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無聲息地向斜前方爬過去,邊爬邊在心里默念著,數(shù)到五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出去兩米多遠,距離對方大概有一米半左右的距離。
此時,左側(cè)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躍而起,手中揮起撬杠,舉到半空,整個人卻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舊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過,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方木還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雙人腿。
只不過,那雙人腿上的布片已經(jīng)幾乎腐敗殆盡,黃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見。
米楠也看清了那雙腿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怎么……是個死人?”
方木打亮手電筒,走到木箱邊,被掩蓋在后面的尸體露出了全貌。
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骨,尸長約170cm,仰面,頭北腳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還覆蓋著少許尚未完全腐敗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紅色的棉質(zhì)內(nèi)衣和藍色秋褲。尸骨下方是軟組織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跡,越走近,惡臭的氣味越發(fā)明顯。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湊近尸體仔細觀察著。尸骨表面沒有明顯外傷,頭骨卻損傷嚴重,前額處有一大塊塌陷,下頜骨掉落在一旁。左側(cè)眉骨幾乎粉碎,兩只眼窩似乎一開一閉,仿佛在做著鬼臉,看上去非常詭異。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邊的碎骨和牙齒,并沒有和那些已經(jīng)干涸的液化軟組織粘連在一起,不由得皺皺眉頭。
“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輕輕撥動頭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隨著方木的動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來,頭骨左后方,骨折線呈放射狀,斷骨的茬口呈暗黃色,中間一大片明顯的凹陷顯露無疑。看來,這才是他的致命傷。
方木看看四周,再沒發(fā)現(xiàn)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從死者的穿著來看,應(yīng)該是死后被移至地窖內(nèi)的,而且致其死地的第一現(xiàn)場不會太遠。
方木抬頭看看地窖出口。剛才,在東側(cè)房間里,他一直猜想當(dāng)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門,而是只有狗蛋一個人。眼前這具尸骨再次堅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斷沒錯的話,這具尸骨正是狗蛋的父親。
而當(dāng)年下手殺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這樣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滿眼淚水,一手捂著指印明顯的臉頰,死死盯著一搖三晃的父親。后者只穿著內(nèi)衣,把酒瓶隨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煙,點燃,剛吸了一口,就聽到腦后呼嘯而至的風(fēng)聲。
地窖的鐵梯上,父親的尸體軟綿綿地跌落下來,癱在地面上一動不動。氣喘吁吁的狗蛋隨后拾階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階鐵梯上喘了半天,然后,費力地拖起父親的手臂向墻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經(jīng)重返西側(cè)房間,把書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劃拉到一個大大的編織袋內(nèi),又從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進去。在室內(nèi)環(huán)視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編織袋,鎖好門離開了生活十幾年的家。
站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遠處,一棟土坯房上冒著炊煙,隱約可見溫暖的燈光,他回頭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戶,眼中再次盈滿淚水。他把編織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燈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這間地窖里。此時,他已經(jīng)變得高大、強壯、冷靜。他輕車熟路地劈開那些木箱,細細挑選著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當(dāng)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靜靜地喘著氣。呼吸稍稍平復(fù)后,他把目光投向墻角那具靜臥的骨架。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父親的遺骸和靈魂都被牢牢地鎖在這個地窖中,此刻,也許他正在某個角落里無比怨毒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