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心理罪之教化場(19)
如此看來,毛絨玩具熊的外皮和申寶強本人似乎沒有任何瓜葛。難道申寶強只是兇手隨機挑選的犧牲品?從古至今,儀式的祭品大多是婦女、兒童或者青壯男子,一個人到中年的平凡男人如何會被兇手選中呢?
方木隱隱覺得兩者之間還是有些牽連,它們的背后仍然是兩個神秘的儀式,雖然這兩個儀式的內(nèi)容還不得而知,但儀式的“復仇”和“證明”的象征意義,卻讓方木深信不疑。
第二十一章工具
心理輔導講座的日期很快確定下來,主題為心理危機干預在公安實踐中的應用。本期講座的承辦單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發(fā)到各分局后,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參加講座。各分局的反響之強烈讓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聽講座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原計劃,最后不得不把講座的地點從市局會議室改到了公安廳的小禮堂。
其實這也難怪,在和平時期,工作危險系數(shù)最高,壓力最大的職業(yè)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對死亡、事故和狡猾殘忍的犯罪分子,時間長了,警察的心態(tài)難免不受影響。尤其是那些從警時間不長的年輕警察,執(zhí)行任務時開一次槍都要神經(jīng)緊張好幾天。有些警務人員嗜酒、嗜賭,其實是一種不得以而為之的排遣心理壓力的無奈之舉。所以這個講座引起了很多干警的興趣。
周三下午,公安廳小禮堂里座無虛席,過道上都擠滿了人。公安廳和市局領導坐在前排,之后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員。魯旭原來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后來在公安廳領導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
13:30,一襲黑色西裝的楊錦程開始了他的講座。簡單的開場白后,他就直接切入正題,先從西方國家警察心理危機干預制度談起,對比我國目前忽視警察心理健康的現(xiàn)實,指出保持警務人員良好心態(tài)和提高裝備水平同等重要的論點。看得出,楊錦程對此次講座作了精心準備,講座內(nèi)容引經(jīng)據(jù)典,表達方式深入淺出,這讓心理學知識偏弱的警察們聽起來毫不吃力。
因為時間有限,楊錦程著重講解了創(chuàng)傷后壓力障礙癥的特征和干預措施。平心而論,這個論題選得非常合適,因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突發(fā)型惡性事件,因而,引發(fā)創(chuàng)傷后壓力障礙癥的幾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論題引起了與會者的一致關注,楊錦程侃侃而談的時候,全場聽眾都屏氣凝神,鴉雀無聲。
方木卻覺得不舒服,幾次偷偷扭過頭去觀察魯旭的神色。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里安排他在講座結(jié)束后上臺獻花。和其他人頻頻點頭或是會心微笑的表現(xiàn)不同,魯旭的臉上基本沒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鮮花后面,一動不動地盯著臺上神采飛揚的楊錦程。
楊錦程終于開始用案例來說明問題,這恰恰是方木最擔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們有一位干警―――在這里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方木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魯旭的表情,起身沿著擁擠的過道溜出了會場。
今天下午的陽光不錯,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葉,會讓人產(chǎn)生春天的錯覺。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單杠上,摸出煙來一根接一根地抽。
作為一名科研人員,為了闡述觀點,拿真實案例來說明問題無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個人來作為例子,讓方木覺得有些不快。楊錦程有意隱去了魯旭的名字,但是畢竟這件事就發(fā)生在近期,與會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魯旭,更何況患者的代號“X”就是“旭”字拼音的開頭字母。想到楊錦程要在臺上提及魯旭的勃起障礙,連方木都覺得無比尷尬。
想起在對魯旭進行心理劇治療時,楊錦程曾將自己當做一個簡單的道具,方木對他的好感在一點點降低。但是想到楊錦程在治療魯旭的整個過程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許他就是這樣的風格;也許楊博士是一個視科研高于一切的人;也許他覺得魯旭應該有足夠的勇氣來重新面對這件事情……
只是,作為一個心理學家,如果對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緒如此淡漠,他怎么能徹底治愈病人呢?
方木隱隱覺得,楊錦程這么做,恰恰是因為他正處在一個萬眾矚目的場合之中。
算了,如果能讓更多的警務人員從此擺脫心理疾患,緩解精神壓力,那么,魯旭的尷尬、自己的不快,也許都是微不足道的。
方木回到會場的時候,恰逢講座結(jié)束,全體與會者起立,向臺上的楊錦程報以長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楊錦程走出講壇,向臺下的聽眾微微鞠躬,揮手致意。此時,一臉僵硬微笑的魯旭手捧鮮花,從舞臺側(cè)面拾階而上,走到楊錦程面前立正敬禮,又將鮮花遞到楊錦程手里。
楊錦程單手攬住魯旭的肩膀,臺下的閃光燈亮成一片……
散會后,方木先回到了辦公室。又過了一個小時,全程陪同楊錦程的邊平才回來。
邊平也是一臉疲憊,眉頭微蹙,和方木簡單打了個招呼,就坐在辦公桌前默默地吸煙。
一根煙吸完,邊平抬起頭,恰好遇見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對,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里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
“楊博士這么做……”邊平斟酌了一下詞句,“……確實有點不太合適。”
“何止是不太合適!”方木終于把一直憋悶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他一點也沒考慮魯旭的感受!”
“算了。”邊平一擺手,一副息事寧人的口氣,“他大概是太關注自己的專業(yè)了。畢竟他對魯旭的治療是很成功的。”
方木也無心再爭執(zhí)下去,換了個話題:“領導們都回去了?”
“回去了。”邊平看看手表,“快下班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方木下樓回宿舍,路過院子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單杠上。是魯旭。
方木想了想,抬腳走了過去。魯旭也看見了方木,沖他笑笑,站直了身子。
“還沒回去?”
“嗯。剛才跟楊博士告別來著。”魯旭朝大門口望望,“同事們先開車回去了。”
“哦,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魯旭連連擺手,“我自己打個車回去就行。”
“沒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個謊。
“那……好吧。”魯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多謝了。”
坐在車里,魯旭一直沒有說話。他解開春秋裝的上衣扣子,領帶也松了下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頹廢不堪的樣子。
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著一個已經(jīng)發(fā)黑的小紙團。
“那是什么?”
“呵呵。”魯旭輕輕地笑了笑,“分局一個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給我的,據(jù)說是壯陽秘方。”
他搖下車窗,把那個紙團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當成廢物了。”
方木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不是那樣的。”
魯旭沒有搭腔,依舊盯著前面的路面出神。開到一條小路上,魯旭突然開口問道:“方木,你吃飯沒有?”
“沒有。”方木減慢了車速,“怎么?”
“我請你喝酒吧。”
“現(xiàn)在?”方木看看魯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著這身衣服喝酒,會惹麻煩的。”
“沒事。”魯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脫掉上衣,摘掉領帶,一股腦扔到后座上,“這不就OK了?”
“靠,你不怕凍著啊?”方木掃視了一下車里,“我這可沒衣服給你穿啊。”
“沒關系。”魯旭一臉興奮地指指路邊一家小飯店,“就去那兒吧。”
盡管脫去了綴滿警務標志的上衣,但是那淡藍色的襯衫和深藏青色長褲仍然透著一股制式裝備的味道,更不要說皮帶頭上銀光閃閃的警徽。魯旭大踏步地走進小飯店,身后跟著提心吊膽的方木。
點菜的時候,魯旭一口氣要了十瓶啤酒,然后才點了幾個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飯倒成了次要。
喝了一杯啤酒后,方木就以要開車為理由拒絕再喝,魯旭的眼睛一瞪:“喝這么少?不行!”
“我還得開車……”
“沒事。”魯旭撥開方木的手,把兩瓶打開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滅掉你就別走。”
魯旭的架勢挺嚇人,其實酒量也很一般。兩瓶啤酒下肚,舌頭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車扔在這里,打車回去,也索性陪著他喝。
東拉西扯了一陣閑話后,話題不得不回到當天下午的講座上。
“咳,講座辦得不錯!”滿臉通紅的魯旭把一把花生米塞進嘴里,“楊博士還是有水平,把這幫大老粗都聽傻了。”
他呵呵地笑起來,碎花生末也噴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點頭附和:“是啊。”
魯旭低著頭嚼花生米,似乎有什么話想說,抬起頭來的時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傾訴的渴望,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個舉杯的動作:
“喝酒!”
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說道:“魯旭,你別有負擔。我相信楊博士是想……讓大家領會得更深刻。”
魯旭垂著眼皮沒回答,片刻,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沒啥……能給大家解決點實際問題……這點委屈無所謂。”
他抬起頭,仿佛抽搐般笑了笑,“我無所謂的。”
這回方木主動舉起杯子,“對,那么多麻煩都挺過來了,這點小事算什么!”
魯旭灌下一大口啤酒,由于喝得過猛,啤酒順著嘴角流到了胸前。他馬馬虎虎地抹了一把,嘴里絮絮叨叨:“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方木見他說得毫無信心,心中越發(fā)同情他,又不知說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遞過一支煙。魯旭點燃吸了一口,就夾在手上,低著頭繼續(xù)神經(jīng)質(zhì)般喃喃自語。
再抬起頭來說話的時候,魯旭的臉上先有了一種充滿歉意的笑。
“按理說,我沒有理由埋怨楊博士,”他扭頭看著窗外,“畢竟人家治好了我的病,用我的案例去幫助其他人,我應該感到欣慰。”
交通高峰期已過,路上的行人卻不見少,魯旭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里,匆匆而過的腳步川流不息。
“只是他不該在這個場合拿我來舉例子,都是一個系統(tǒng)的,傻子也能聽出來那個X是我。”魯旭丟掉即將燃盡的煙頭,又重新點燃一根煙,“另外,就算拿我舉例子,也不該把那些事都講出來。”
“我覺得……”魯旭搖頭笑起來,“……我覺得我當時就光著屁股站在臺上,楊博士指著我說,這小子的家伙不好使―――我就像他展示自己睿智的一個工具一樣。”
“別說了。”方木已經(jīng)不忍再聽下去,他給魯旭倒?jié)M啤酒,“喝酒吧。”
“方木,”魯旭瞪著通紅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不!”方木斬釘截鐵地說,“楊博士這么做的確很過分。但是魯旭,你,不要因為這個讓自己覺得有負擔―――為了誰都不值得!”
也許是煙霧刺痛了魯旭的眼睛,他的眼眶剎那間紅了起來,緊接著一把抓過方木的手,用力握了握,“兄弟,兄弟。”
臨近午夜,方木才把爛醉如泥的魯旭送回家里。一路把他扶到六樓,方木已是氣喘吁吁。按響門鈴后,一臉焦急的女友把幾乎人事不省的魯旭攙到沙發(fā)上躺好,并邀請方木喝杯茶再走。方木婉言謝絕,起身告辭了。
剛邁下幾級臺階,就聽見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方木回過頭,一身凌亂制服的魯旭腰板挺直地站在門口,盯著方木一字一句地說:
“我,一定會,找回那把槍!”
楊錦程今天心情不錯,回家的時間也比平時早了許多。
楊展在家,父親突然的早歸讓他有些慌亂,楊錦程在玄關換鞋的時候,他正捧著一大堆東西往臥室跑,推門的時候,一樣東西從他懷里砰的掉落在地上。他來不及去撿,慌慌張張地回身鎖門,隨后就躲在臥室里悄無聲息了。
那樣東西骨碌碌地滾到客廳中央,楊錦程低頭一看,是一罐可口可樂。楊錦程一邊小聲咒罵著,一邊把可樂撿起來放在茶幾上,卻赫然發(fā)現(xiàn)沙發(fā)邊擺著兩箱可口可樂,其中一箱已經(jīng)打開,大概還余下十幾罐,幾個空罐子還擺在茶幾上。
他無奈地搖搖頭,沖臥室吼了一聲:“那玩意少喝,容易引起鈣流失!”
臥室里毫無回應。
楊錦程把可樂箱塞進儲藏間里,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書房有整整兩面墻的書架,其中一側(cè)書架上擺著楊錦程的各種證書、聘書和獎杯。楊錦程從皮包里拿出公安廳的聘書,打開來,擺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架子上。然后,他后退幾步,上下端詳了一陣,又走上前去調(diào)整了一番,最后滿意地點點頭。
這是楊錦程個人榮譽的展示柜。從排列密集的各種證書、聘書和獎杯來看,這些年來,他的科研成果頗為豐厚。展示柜中的有些地方已經(jīng)顯得擁擠不堪,但是他仍然在正中間留下了一大塊空白,似乎在等待著最重量級的一個榮譽。
楊錦程久久地看著這塊空白,一絲微笑漸漸爬上他的臉龐。
填充這塊空白的那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深夜。
楊展小心翼翼地擰開臥室的門,探出頭來張望著漆黑一片的客廳,片刻,他拎著一個大大的塑膠袋,躡手躡腳地向儲藏間走去。
須臾,楊展吃力地端著一箱可口可樂走進了衛(wèi)生間。把門反鎖后,他撕開紙箱,掏出一罐可樂,坐在馬桶上開始慢慢地喝。
他已經(jīng)整整喝了一個下午加晚上,早已腹脹如鼓,手中的可樂只喝掉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有些憂愁地看著箱子里余下的23罐可樂,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跳起來,把可樂倒進了洗手池里。
接下來的工作就簡單多了,孩子輕手輕腳地拉開可樂罐,盡量把氣體迸發(fā)的音量降至最低,然后把可樂倒進洗手池,再將空罐子小心地放進那個塑膠袋里。
略帶藥味的甜膩氣味很快就充滿了衛(wèi)生間,在這讓人稍感興奮的氣味中,孩子平靜地重復著動作,嘴里輕輕數(shù)著:“31……32……”
第二十一章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