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小姐的目光依次掃過房間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氣：“T，你扮演我的同學(xué)好么？”
    T先生做了個鬼臉，“榮幸之至。”
    舞臺布置已經(jīng)完成，道具已經(jīng)就緒，演員也將情緒調(diào)整完畢。一場戲劇即將開演。
    Z先生按下音響的開關(guān)。
    混雜了各種聲響的嘈雜聲立刻充滿了整個房間，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熱鬧的街頭。
    本該慢慢走來的Q小姐卻在嘈雜聲中遲疑了，她拿著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兩只滿滿的購物袋，全身僵直地盯著屏風(fēng)，眼中漸漸盈滿淚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經(jīng)走了兩個來回，Q小姐還是站在原地不動。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動聲色地看著Q小姐，低聲說：“Q，我們最好不要停下來，好么？”Q小姐仍舊盯著屏風(fēng)，喉嚨里咯咯作響，可是她顯然聽到了Z先生的話，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幾下。
    終于，Q小姐顫抖著邁出了第一步。
    幾乎是同時，屏風(fēng)后走出了一只渾身黃色絨毛、巨大無比的玩具熊。
    不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實在是一幅詭異的畫面：漸暗的街頭，步履蹣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纖弱的女孩。那張毛茸茸的臉上漸漸裂開一張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點點拉長、上挑―――仿佛正在發(fā)怒的玩具熊沖女孩張開雙臂……
    Q小姐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幾分鐘后，她才悠悠醒轉(zhuǎn)，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臉，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沒看到那張猙獰的熊臉，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掙扎著要站起來。
    “繼續(xù)。”
    Z先生看著她的眼睛，“你確定么，Q？”
    “我確定。”Q小姐把頭轉(zhuǎn)向T先生，“準(zhǔn)備好了么？”T先生有些為難地看著Z先生。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們可以改天……”
    “繼續(xù)！”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嚇了一跳，房間里一下子靜下來。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起來，顫抖著抹平衣服上的皺褶。
    “昨天，我和經(jīng)理去簽約。對方送了兩個毛絨吉祥物作紀(jì)念品……”她艱難地說：“你們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尷尬么？”
    Z深吸一口氣，揮揮手，“重來！”
    第一個場景：Q小姐與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對。她依舊抖得厲害，但是已經(jīng)能夠直視那張毛茸茸的臉。
    第二個場景：巨大的玩具熊張開雙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掙扎，手里的東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經(jīng)全部敞開。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們的身邊來回穿梭，目不斜視。
    Z先生：“Q，并沒有人看著你，一切只是你的錯覺。”
    Q小姐掙扎得越發(fā)激烈。
    第三個場景：Q小姐依舊在掙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經(jīng)無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經(jīng)掙脫出來。
    Z先生：“不要怕，Q，他們就是要你恐懼，然后記錄你的恐懼。能讓他們順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發(fā)憤怒，另一只胳膊也脫離了玩具熊的控制，轉(zhuǎn)眼間，Q小姐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對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話音未落，Q小姐已經(jīng)揮拳打去，玩具熊連連退后，似乎連招架的本事都沒有了。Q小姐則緊追不舍，終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風(fēng)那里。
    “啊―――”Q小姐突然發(fā)力，雙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風(fēng)一起轟然倒地。
    半小時后，房間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整潔，厚厚的地毯重新鋪就，大家圍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舊坐在凳子上，不過情緒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她挽好頭發(fā)，又給羅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對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著羅家海。
    “沒事。”羅家海放下手，剛才揉過的地方還有一片紅腫，“你還真有勁兒。”
    大家笑起來，T先生把手搭在羅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摟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腳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說：“還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靜下來。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潑灑在桌面上。
    “一定要這么做么？”她低聲問。
    “對。我們都要徹底擺脫過去，”Z先生的聲音雖低，但是不容辯駁，“這就是我們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文件夾，從中抽出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個衣著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無所事事地吸著煙。
    他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樣，于是，六個人連成了一個圈。每個人的目光都盯著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溫度的話，恐怕他早已化為灰燼了。
    第十五章傷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欄桿，把小臉盡量嵌在兩條欄桿中間，眼巴巴地看著院子里嬉戲追逐的孩子們。他們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著笑起來。由于脖子轉(zhuǎn)動的角度有限，他沒注意到在他的右側(cè)，一個女孩正貼著欄桿，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嚇了一跳，急忙縮回頭去，骯臟的臉蛋上留下兩條長長的紅印。看清是個面帶微笑的女孩，孩子剛剛邁動的腳步又停了下來，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來，“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著頭，兩手扶著欄桿不說話。
    忽然，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臉蛋，在那條紅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開，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溫度和細(xì)膩，只是稍微偏了一下頭，就乖乖地不動了。
    “我叫廖亞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齒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頭，又低下去，“我叫賀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
    “傻瓜。”廖亞凡摸摸他的頭，“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里沒有人陪我玩。”他抬頭看看院子里玩得熱火朝天的孩子們，“不像你家里，這么熱鬧。”
    “家？”廖亞凡的表情驟然陰沉下來，她扭頭望著天使堂的小樓與院落，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混合著飄浮其中的炊煙，無端地生出一種煩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鍋臺，一手的油膩與陳舊。
    “那不是我的家。”廖亞凡嘆口氣，再回過頭，孩子不見了蹤影。站起身來再看，孩子已經(jīng)跑過了一條街，肩上的書包上下聳動，與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實在是太大了。
    “你認(rèn)識他？”
    方木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圍欄邊，廖亞凡急忙說：“方叔叔好。”
    方木點點頭，瞇起眼睛看著孩子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這孩子又來了？”
    “嗯，他總在墻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廖亞凡和方木一墻之隔，也看著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賀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賀京。”
    廖亞凡驚訝地挑起眉毛，似乎想開口問個究竟，卻看到方木已經(jīng)沿著圍欄向大門走去，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到院子里。
    方木帶來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個袋子里裝著簇新的時髦衣褲，不用說，是單獨給廖亞凡準(zhǔn)備的。周老師對方木的來訪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給趙大姐，又囑咐了幾句后，就和方木到院子里散步。
    天氣越來越冷了，院子里也是一片枯黃。想起夏日里郁郁蔥蔥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蕭疏破敗之感。帶給方木這種感覺的不僅是面前的景物，身邊的老人也是這樣。
    僅僅月余未見，周老師就蒼老了許多。人更加佝僂，頭發(fā)也稀疏了不少。他們繞著花壇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煙，周老師不時大聲地咳嗽，這聲音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耳，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安靜起來，最后一個跟著一個溜進(jìn)了小樓里。
    周老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孩子們，仿佛在全神貫注地繞圈。吸完兩根煙，他突然問道：“案子怎么樣了？”
    方木一時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案子？”
    “越獄那個。”
    方木嘆了口氣，“沒什么進(jìn)展。”他看看周老師緊鎖的眉頭，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別跟著我操心啊，讓你操心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了。”
    周老師擠出一絲微笑，“我就是隨便問問。”然后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會判死刑么？”繞了若干圈后，周老師又開口問道。
    方木猶豫了一下，“會。僅一個故意殺人罪他就夠了，再加上其他罪名……”
    周老師長嘆一聲，“作孽啊。”
    “沒辦法。”方木搖搖頭，“自己做錯的事情，就要負(fù)責(zé)。”
    夜色中，周老師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聲嘆息。
    方木察覺到周老師有心事，剛想問問，就聽見趙大姐響亮的聲音：“老周，小方，開飯了。”
    他們應(yīng)了一聲，一起往小樓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周老師問道：“那個女孩子―――叫沈湘那個―――安葬在哪里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龍峰墓園。她父母給她買了塊墓地。”
    “嗯。”周老師推推方木，“快吃飯吧。”
    吃過晚飯，周老師還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方木覺得不便多留，就告辭了。路過趙大姐的房間，門開著，房間里卻沒有人。方木走過幾步，又退回來，站在門口看著趙大姐兒子的遺像。
    一個8歲的孩子，選擇自殺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讓他無法承受？
    樓上還依稀可辨孩子們的打鬧聲，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遺棄的生命和鏡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誰更幸運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點燃，又插進(jìn)香爐里。
    “謝謝你，小方。”
    方木回過頭，趙大姐倚在門框上，目光柔和地盯著鏡框。和白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干練婦女不同，現(xiàn)在的趙大姐更像一個疲憊而幸福的母親。
    “維維，是方叔叔來看你了。”趙大姐步履輕飄地走過來，伸手在相框上撫摸著，仿佛在撫摸孩子細(xì)嫩的臉龐。
    “他會感謝你的。”趙大姐回頭沖方木一笑，“維維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聲說：“趙大姐，別難過，好好保重身體。”
    “我不難過。”趙大姐平靜地說，“我的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魯旭，男，25歲，大學(xué)本科，職業(yè)為警察，編號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現(xiàn)：睡眠障礙、易怒、自卑、交往障礙及性功能障礙。
    既往生活史與當(dāng)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為國有企業(yè)工人，從小品學(xué)兼優(yōu)。從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畢業(yè)后，加入公安隊伍。由于其工作踏實認(rèn)真，頗受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好評，并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級警司警銜。一個半月前，患者奉命圍捕一名越獄在逃犯，在追捕的過程中，由于突發(fā)車禍而受傷，同時，患者的佩槍也在事故中丟失。車禍致使患者輕度腦震蕩、頸椎挫傷并伴有身體多處軟組織挫傷，經(jīng)治療已基本痊愈。但患者傷后表現(xiàn)出較強烈的情緒波動：長時間無法入睡，即使服用鎮(zhèn)靜藥物也無濟(jì)于事；易怒，并伴有毀物等暴力行為；個人認(rèn)同感降低，無法建立自信；與同事及家人無法正常溝通，總覺得其他人在談?wù)撌鹿什⒚镆曀换颊咦允雠c女友無法正常發(fā)生性行為，勃起障礙，并“總覺得身體已經(jīng)殘缺”。
    心理社會發(fā)展史：先前因素：患者在普通家庭成長，依靠個人努力考取大學(xué)并成為一名國家公務(wù)員，因此患者是家庭的驕傲和希望所在，患者本人也積極上進(jìn)，盼望借此可以改變家族的命運。同時，患者從小接受的教育情況良好，自尊心強，加入公安隊伍后，對警察的身份抱有極高的職業(yè)榮譽感。
    促使因素：在圍捕罪犯過程中由于意外負(fù)傷，未能完成任務(wù)，并丟失佩槍。患者在心理上無法接受失敗，形成精神創(chuàng)傷。
    專家評估與建議治療手段：患者的癥狀符合創(chuàng)傷后壓力障礙癥，建議采用心理劇進(jìn)行治療。具體步驟如下：
    階段Ⅰ：準(zhǔn)備。包括安全保證、評估及確立治療關(guān)系。
    階段Ⅱ：停止不安全感及自我確認(rèn)的喪失。
    階段Ⅲ：創(chuàng)傷場景的重新組織。控制創(chuàng)傷壓力的效應(yīng)，并且將其整合到個人的一致系統(tǒng)中。
    階段Ⅳ：與真實世界的重新聯(lián)結(jié)，重新定義創(chuàng)傷對受害者和世界所造成的后果。必要時，介入新的治療議題。
    方木赤裸上身，邊擦汗邊回憶楊錦程為魯旭制訂的治療計劃。在階段Ⅱ中，楊錦程加入了一個行動的環(huán)節(jié)：搏擊和射擊練習(xí)。很明顯，他希望通過這兩項練習(xí)恢復(fù)魯旭對身體控制的感覺以及增強個人認(rèn)同感。讓方木感覺郁悶的是，楊錦程選擇他陪同魯旭練習(xí)。最初方木還以為是因為他對心理劇有所了解，來到搏擊訓(xùn)練館，看見一身腱子肉的魯旭，再看看自己干巴巴的胸膛，方木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魯旭恢復(fù)自信的參照物。
    汗水、沙袋、繃帶和拳擊手套似乎是最讓魯旭感到親切的東西。他已經(jīng)摘去了脖套，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會之后，就放開手腳練起來。他打得很投入，也很賣力，似乎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滿意又充滿驚喜，方木已經(jīng)氣喘如牛了，魯旭還是意猶未盡，最后提議和方木一對一練習(xí)。方木想了想，心一橫答應(yīng)了。當(dāng)他第五次躺在墊子上的時候，不無悲憤地想，媽的再這樣下去你痊愈了，我要得PTSD了。
    訓(xùn)練后，楊錦程對魯旭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狀態(tài)十分滿意。而目睹了整個訓(xùn)練過程的邊平則始終在捂嘴偷笑，還不等方木開口，就小聲說：“算工傷，算工傷。”魯旭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對方木善意地笑。方木一邊活動著酸疼的下巴，一邊伸出拇指和食指。
    “下次好好較量一下射擊。”
    提到槍，魯旭的臉色微微一變。楊錦程不失時機(jī)地插了一句：“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魯旭，邊平問楊錦程：“今天不進(jìn)行射擊練習(xí)了？”楊錦程點點頭，“嗯。你們剛才也看到了，他還是不愿意回憶和面對失槍的事實。這意味著他依然處在心理的過度覺醒狀態(tài)之下。慢慢來吧，循序漸進(jìn)才會收到好的治療效果，邊處長，我建議再安排幾次搏擊訓(xùn)練。魯警官的身體缺失感已經(jīng)得到緩解，最好再強化、鞏固一下。不過，”他扭頭看看方木，笑著說，“下次安排別人吧，我看這位同志堅持不了了。”
    方木也忍不住笑了。
    另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