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心理罪之教化場(12)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把你要到這里?”邊平的語氣嚴(yán)厲起來。
“知道。”方木低著頭,“協(xié)助分析犯罪人心理異常的刑事案件。”
“那不得了……”
“還有,”方木忽然咧嘴一笑,“突發(fā)性劫持人質(zhì)事件的談判。”
“嘿嘿。”邊平也笑起來,“你個臭小子!”
邊平的鼓勵讓方木的心里輕松了不少,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桌前,邊喝茶,邊整理幾天來一直紛亂不堪的思路。
從現(xiàn)有的情況來看,羅家海的去向無外乎有兩種可能:一是已經(jīng)逃往外地;二是還隱藏在本市,而且是在他人的庇護(hù)之下。方木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
“說說你的理由。”
“首先,我覺得羅家海主動越獄的可能性不大。我始終在跟進(jìn)這個案子,我覺得羅家海歸案后,始終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是對沈湘的愛戀與痛惜,恨不得隨之而去;另一種是對死刑的恐懼以及對生存的渴望。可以說,我在和羅家海談判的時候,他的求死之心還是很堅決的。法院開庭之前,羅家海求生的本能欲望還是占了上風(fēng)。這一點,從他對律師的積極配合就能看出來。但是那畢竟是兩條人命,僅靠一個‘值得憐憫的情節(jié)’是不可能逃脫死刑的。相信這一點,羅家海心里也有數(shù)。所以,保命和與沈湘在另一個世界相會,都是羅家海意料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無論結(jié)局怎樣,都能滿足他的其中一個心愿。因此,我覺得他不太可能主動越獄。”
“你的意思是———姜德先很可能是同謀?”
“對。否則這一切就巧合得離譜了———恰好警衛(wèi)脫崗;恰好羅家海手里有尖銳物品;恰好擋住狙擊手視線;恰好發(fā)生連環(huán)車禍———從常理上看,這是不可能的。”
“那姜德先的動機(jī)呢?”
“不清楚。”方木搖搖頭,“被自己的當(dāng)事人挾持,這對于律師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想不出他為什么要自毀前程,但是我覺得他很可疑。”
邊平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會建議市局調(diào)查姜德先。”
“還有那個卡車司機(jī)。”方木回憶起在交警支隊看到那個卡車司機(jī)黃潤華的情形,他似乎完全嚇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篩糠。交管部門對黃潤華所駕駛的卡車進(jìn)行了鑒定,結(jié)論是當(dāng)時氣泡堵塞剎車系統(tǒng)導(dǎo)氣管而導(dǎo)致剎車失靈。黃潤華發(fā)現(xiàn)剎車失靈后,為了躲避前方的車輛,不得已闖過紅燈,雖然他及時拉住了手剎,但巨大的慣性仍然導(dǎo)致卡車滑向了路中央。這一細(xì)節(jié)讓交管部門將其認(rèn)定為意外事件導(dǎo)致的交通事故。保險公司賠償了事。
就在全城警方夜以繼日地圍捕羅家海的時候,這座城市并沒有因為一個死刑犯的脫逃而失去原有的秩序。生活還在繼續(xù),公路上依舊車水馬龍,食色男女們依舊為著不同的目標(biāo)來回奔波。他們似乎從未懷疑過生活的井然有序,始終堅信這城市的美好和諧。死刑犯、越獄、連環(huán)車禍,仿佛是發(fā)生在另一個星球的事情。除了可以在晚報上吸引眼球之外,與大家統(tǒng)統(tǒng)無關(guān)。
羅家海放下剛剛掀起一角的窗簾,重重地嘆了口氣。
自從那天棒球帽把他帶到這里以后,羅家海就再沒有走出過這個房間。這是一棟地處市中心附近的商住兩用樓,除了沒有電話和網(wǎng)絡(luò),房間里的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衣柜里有一些簡單的換洗衣物,冰箱里塞滿了速凍食品,實在是一個躲避追捕的好場所。棒球帽囑咐他千萬不要離開房間,也不要拉開窗簾,幾日來也只是來送過一次食物。羅家海心驚膽戰(zhàn)地住了幾天,慢慢平靜下來。而平靜之后,就是煩躁。
姜德先究竟是什么人?棒球帽又是什么人?這是什么地方?他們?yōu)槭裁匆茸约骸?br/>
一個個問號攪得羅家海夜不能寐。無論他怎么想,也搞不清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隱隱覺得自己正處于一個龐大計劃之中,而謀劃者是誰,又為什么會選中自己則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計劃跟沈湘有關(guān)。
那天,看守剛剛走出門去,姜德先就打開公文包,從一個信封里拿出兩張照片扔在羅家海的面前。羅家海下意識地去看,只掃了一眼就愣住了。
其中一張照片上,沈湘獨自拎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過馬路,眉頭微蹙。另一張照片上,羅家海和沈湘正走在校園里,沈湘挽著羅家海的胳膊,抬起頭跟他說笑著,而羅家海則微笑著側(cè)耳傾聽。
“你……你是……”
“什么都別問。從現(xiàn)在開始,一切聽我的!”
矮小肥胖的姜德先此刻目光炯炯,好像一個志在必勝的將軍。
“拿著。”他擰開鋼筆帽遞給羅家海,“一會你用這個頂在我的脖子上,挾持我出去。得用力頂啊,見血了也沒關(guān)系。記住,出門的時候要掉轉(zhuǎn)身子,把我對著瞭望塔,盡量躲在我后面。只要上了車,一切都好辦了。記住了沒有?”
羅家海茫然無措地拿著鋼筆,“可是……”
“沒有可是!”姜德先厲聲說道,走廊里已經(jīng)傳來了腳步聲,“一切都是為了沈湘。你懂么?”
一切都是為了沈湘?
這是最讓羅家海感到迷惑不解的一句話。事后他回憶起那些照片的細(xì)節(jié),意識到第一張照片里沈湘拎著的其實是一大袋香皂和浴液,而另一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毫無疑問是他們熱戀的時候。他想起沈湘曾說過的一句話:
“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跟著我。”
跟蹤者是誰?是不是拍攝者?姜德先與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如果一個人的腦子反復(fù)思考同一個問題的話,他不會越來越靈光而是會越來越麻木。羅家海宛如行尸走肉般每天重復(fù)同樣的事情:吃飯、看電視、思考、睡覺。在日復(fù)一日的幽禁中,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銹蝕。偶爾,他也會掀起窗簾的一角,看下面的車水馬龍和人潮涌動,從天色微明到華燈初上。
那些被抓住的外逃貪官都說逃亡的日子無比痛苦,看起來,是真的。
這天,羅家海很晚才吃飯。晚餐是一袋速凍水餃。羅家海只吃了幾個就咽不下去了,翻出一包煙來慢慢地吸。他并不會吸煙,可是又無事可做。這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似乎想了些什么,又好像大腦一片空白。面前的飯碗里插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空氣也污濁不堪。羅家海想打開窗戶換換空氣,可是又不敢,想了想,起身去廚房開吸油煙機(jī)。
從客廳到廚房要經(jīng)過進(jìn)戶門口,羅家海剛走了幾步,就聽見門鎖咔嗒響了一聲。羅家海嚇了一跳,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直勾勾地看著房門被拉開,棒球帽走了進(jìn)來。
“嗬,這么大的煙?”棒球帽用手在鼻子下扇了扇。他看見一臉驚恐的羅家海,似乎覺得很好笑,“沒事兒,是我。吃飯了么?”
“吃了……”驚魂未定的羅家海木訥地說。
“嘿嘿。”棒球帽笑起來,“這幾天憋壞了吧,哥們?”
“是啊。”
“走吧,我?guī)愠鋈プ咦摺!?br/>
坐在飛馳的汽車?yán)铮_家海打開車窗,盡情享受著晚秋時節(jié)的寒冽夜風(fēng)。直到被吹疼了臉,他才想起發(fā)問。
“我們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棒球帽不時盯著倒車鏡,顯然不想多說,羅家海也不好繼續(xù)再問,只能默不作聲地看著汽車從市中心漸漸駛?cè)氤墙肌?br/>
燈火輝煌的城市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身后,道路兩側(cè)是看不到邊際的菜地和麥田。汽車仿佛一個提著燈籠的游魂野鬼,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上飛速滑行。
忽然,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亮點,隨著那亮點越來越大,車速也漸漸慢下來。羅家海知道,那里就是目的地。
看起來,這是那種在路邊隨處可見的本地風(fēng)味餐廳。從門前停放的二三臺車來看,似乎生意還不錯。棒球帽鎖好車門,示意羅家海跟他進(jìn)去。推開門,里面卻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坐在吧臺后看電視,一見有人進(jìn)來,他立即站了起來。
棒球帽顯然跟他很熟,“人都到齊了么?”
“到齊了,J先生也剛到。”
棒球帽點點頭,轉(zhuǎn)身示意羅家海跟他上樓。
樓上燈光幽暗,并沒有擺放桌椅,而是一大片空地,鋪著厚厚的米色地毯,幾個厚實的軟墊隨意地扔在地毯上,中間的一張小方桌上,擺著一套精致的茶具。這里簡潔高雅的氛圍和樓下的油膩粗俗大相徑庭。
三個人正圍坐在方桌前喝茶,聽到有人上樓,都回過頭來。
“這是Q小姐、Z先生。”棒球帽為他們逐一介紹。Z先生是一個30多歲的男子,戴著眼鏡,頗有些書卷氣。而Q小姐是唯一一個坐在小凳子上的人,衣著隨意,看不出具體年齡。
“姜律師我就不用介紹了吧。不過在這里我們都叫他J先生。”姜德先笑著揮揮手,示意羅家海坐下。此時,樓下的燈一一熄滅,高大男子也幾步跨上樓來,他把樓梯兩側(cè)的木板橫拉過來,完全擋住了樓梯。這樣,樓上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這是H先生。”H先生朝羅家海友善地笑笑。
羅家海忍不住問道:“那你呢?”
“我?”棒球帽摘下帽子,露出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fā),“你可以叫我T先生。”
羅家海坐在一群名字怪異的人中間,氣氛一時有些沉悶。Q小姐給他倒了一杯茶,羅家海道謝后端到嘴邊,猶豫了一下卻沒敢喝。大家哈哈笑起來。
“還是先給他看看資料吧。”Z先生對姜德先說。
姜德先從方桌下取出一個資料袋,遞給羅家海。
里面是一些打印著文字的紙張和照片,羅家海逐頁慢慢地看,眉頭越皺越緊,翻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看完后,又拿出第一張紙,死死地盯住。片刻,他抬起頭,嘴唇打著哆嗦:
“教化場?”
第二二章痕
楊錦程背靠在寬大的靠椅上,捧著一本厚厚的《表達(dá)性心理治療和心理劇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下午的陽光靜靜地潑灑進(jìn)來,被光可鑒人的紅木地板反射,又轉(zhuǎn)成了暖暖的溫度。
門被輕輕地敲響,楊錦程摘下眼鏡,回到桌前,“請進(jìn)。”
助理陳哲走進(jìn)來,把一把車鑰匙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楊主任,車修好了。”
“嗯,謝謝。”楊錦程起身去拿掛在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花了多少錢?”
“不用了。”陳哲垂著手,畢恭畢敬地站著,“我已經(jīng)把發(fā)票交給會計,走研究所的賬了。”
“那怎么行?這是兩回事。”楊錦程皺皺眉頭,“一會我去找會計吧。”
陳哲有些尷尬,“楊主任真是廉潔奉公。”
楊錦程擺擺手,“應(yīng)該的。”陳哲的臉更紅了,楊錦程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下不為例。”
陳哲正要說話,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你好……我是……哦,石老師你好……”楊錦程拿著聽筒,看了陳哲一眼。陳哲立刻點點頭,“主任我先走了。”
說罷,他就轉(zhuǎn)身走出了主任辦公室,又小心地把門關(guān)好。
五分鐘后,已經(jīng)換下白大褂,穿著筆挺西服的楊錦程走出主任辦公室,跟行政辦公室主任簡單囑咐了幾句后,就去了地下停車場。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鞠躬、打招呼,楊錦程始終面露微笑,步履從容。
打開車鎖后,楊錦程特意看了一眼車門,光可鑒人的車門上毫無瑕疵,那道丑陋的劃痕已經(jīng)無影無蹤。楊錦程滿意地點點頭,拉開車門坐了進(jìn)去。
半小時后,長盛小學(xué)的教務(wù)長辦公室里,楊錦程和胖胖的女教務(wù)長相對而坐,楊展站在墻角,面朝墻壁,不時伸手去摳墻上的一小塊墻皮。
“事情就是這樣,好在被打的學(xué)生傷得不重,家長也表示不追究了。不過我們有責(zé)任把這件事通知給您,希望您能回去對楊展適當(dāng)管教,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女教務(wù)長在氣宇軒昂的楊錦程面前顯得有些拘謹(jǐn),一點不像在其他家長面前那樣硬冷刻板。
“您批評得對,孩子不聽話,主要責(zé)任在我———你放老實點!”女教務(wù)長被嚇了一跳,楊錦程急忙解釋:“對不起我不是說您。楊展,你把手給我放下!”
楊展沒有立刻停手,而是加快速度又摳了幾下,“嘩啦”,一大塊墻皮應(yīng)聲而落。
楊錦程氣得七竅生煙,教務(wù)長急忙打圓場:“這孩子確實不錯,就是有點———我行我素。”
楊展安靜地蜷縮在后座上,目光依次掃過街邊的店鋪,透過車窗,外面的一切呈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灰藍(lán)色,像一部色彩單調(diào)的老電影。
“為什么打人?”楊錦程問道。
楊展看看后視鏡,父親正用一種嚴(yán)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他扭過頭去,一言不發(fā)。
楊錦程重重地嘆了口氣,專心開車。
路過一家肯德基餐廳的時候,楊錦程減慢了車速。“吃中午飯了么?”
楊展沒有回頭,只是兩個嘴角開始向下撇,漸漸地,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楊錦程把車停在路邊,片刻,陰著臉拎著一個大紙袋回來了。他把紙袋扔給楊展,楊展迫不及待地打開大嚼,弄得后座上到處都是食物碎屑。楊錦程從后視鏡里看到兒子的吃相,小聲咒罵了一句。
“真他媽不給老子長臉。”他從紙巾盒里抽出幾張面巾紙拋向后面,“擦擦你的嘴和手!”
楊展很快就吃飽了,他把那個紙袋小心地封好,布滿油漬和沙拉醬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冷漠的表情。
楊錦程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智·苑小區(qū)的保安室。十幾分鐘后,楊錦程走了出來,身后跟著點頭哈腰的保安隊長。
“楊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抓住那個劃車的兇手!”他把“兇手”這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
楊錦程帶著兒子回到家,一進(jìn)門,楊展就扒掉鞋子,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楊錦程本來還打算好好盤問一下楊展,聽到楊展的臥室門鎖“咔嗒”一聲鎖死了,站在原地發(fā)了半天愣,一股氣憋在胸口出不來,只能悻悻地吼了一句:“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
楊展背著書包坐在小床上,聽到父親的吼叫,輕輕地笑了笑。確認(rèn)父親已經(jīng)離開后,楊展放下書包,一頭鉆進(jìn)床底,掏出那個小鐵盒,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個紙袋里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倒進(jìn)去。做完這一切,他滿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塵,打開門去客廳看電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