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心理罪之教化場(10)
他扭過頭來面對羅家海,后者也在看著他,正試圖擠出一個微笑。“有什么消息么?”羅家海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是聲音發(fā)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姜德先。
“判決書還沒下來。不過……”姜德先深吸了一口氣,“我從內(nèi)部得到的消息———不太理想。”
“不太理想是什么意思?”羅家海馬上問道。
姜德先垂下眼睛,沒有回答他。
羅家海移開目光,盯著旁邊一堵空白的墻,眼神變得空洞。
良久,他開口問道:“死緩還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聲音干啞。
“立即執(zhí)行。”
羅家海忽然嘿嘿地笑起來,邊笑邊搖晃著腦袋。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我們還可以上訴。”
羅家海止住了笑,盯著自己手上的手銬,“算了,沒用。還是給我來個痛快的吧。這樣等死,太難受了。我只有一個請求,”他抬起頭看著姜德先,“能不能把我和沈湘的骨灰放在一起?”
姜德先沒有回答他,而是專注地盯著羅家海的臉,眉頭越鎖越緊,目光也漸漸變得決絕。
“看來,只能如此了。”
姜德先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煙,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著,幾秒鐘后,他把臉轉(zhuǎn)向那個看守,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變得漫不經(jīng)心。
“老弟,去給我拿個打火機,你們田隊長在吧?就是田禿子,就說是姜律師要的。”
年輕看守有些不情愿,可是姜德先嘴里隨意冒出的頂頭上司的綽號讓他覺得不好拒絕,猶豫了一下,他轉(zhuǎn)身走出了會見室。看得出來,由于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腿都有點麻了。
看守剛剛出門,姜德先就一躍而起,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信封,迅速從里面抽出兩張打印的照片扔在羅家海面前。
羅家海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識地低頭看照片,只掃了一眼,他的臉就白了。
“你……你是……”
“什么都別問。”姜德先打斷了羅家海的話,金絲眼鏡后面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放著咄咄逼人的光芒,“從現(xiàn)在開始,一切聽我的!”
年輕看守邊用手摩挲著打火機邊想著隊長的禿頭,不由得笑出聲來。剛轉(zhuǎn)入走廊,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會見室門前,羅家海用戴著手銬的左手勒住姜德先,右手捏著一支擰掉筆帽的鋼筆,筆尖已經(jīng)扎進了姜德先的脖子。
“退后!”羅家海咬牙切齒地大喊。
“別……千萬別亂來啊。”姜德先的眼鏡已經(jīng)歪到了鼻梁上,上身被羅家海牢牢挾持,兩條腿軟弱無力地挪著。
年輕看守從腰上抽出警棍,又拿出一個哨子含在嘴里死命地吹。
少頃,從樓道里涌出幾十個警察,看到這架勢,都慌了手腳,只能七嘴八舌地嚷嚷著。喧鬧無比的走廊里,羅家海的咆哮仍然尖厲刺耳:
“都讓開,不然我殺了他!”
“都……都別亂來啊。”姜德先無力地擺著手,“你們要擔責任的。”幾個年輕警察原本摩拳擦掌要往上沖,一聽這話,也猶豫了。羅家海拖著踉踉蹌蹌的姜德先,穿過層層高度緊張卻無能為力的警察,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里。
一進院子,羅家海就把姜德先擋在身前,倒退著往停車場走。不遠處的瞭望塔上,一個武警戰(zhàn)士無奈地垂下槍口,沖對講機里說:“不行,人質(zhì)把這小子擋得嚴嚴實實的。”
羅家海挾持著姜德先漸漸接近了那輛黑色的奧迪車,停車場的出口卻被幾輛警車堵得嚴嚴實實。
“把車挪開!”
“羅家海,立刻投降是你唯一的……”
“把車挪開!”羅家海手上一用力,鋼筆尖扎得更深,血順著脖子流下來,姜德先頓時哎呀哎呀地叫喚起來。
田隊長咬著牙,“把車開走!”
羅家海和姜德先終于蹭到車前,羅家海大吼一聲:“開車門!”姜德先哆哆嗦嗦地掏出電子車匙打開車門,羅家海按住姜德先的腦袋把他塞進車里,幾秒鐘后,黑色的奧迪A6沖出了看守所的大門,幾輛拉響警笛的警車緊隨其后。
手握方向盤的姜德先一下子變得機警干練,已經(jīng)全無剛才狼狽不堪的樣子。汽車宛如一條矯健的鯊魚般穿梭在車流中,后面的警車雖然一直緊跟,卻無法縮短與奧迪車之間的距離。
姜德先不時觀察著倒車鏡,扭過頭來的時候卻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渾身濕透的羅家海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神發(fā)直,手里的鋼筆一直哆嗦著。
“我說,你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哦,對不起……”羅家海如夢初醒,趕快把鋼筆從姜德先的脖子上拿下來。姜德先疼得“咝哈”一聲,一股鮮血從脖子上流淌下來。羅家海頓時慌了,急忙要找東西給姜德先止血。姜德先目視前方,揮手阻止了他。
“你別管我,打開那個抽屜!”
小抽屜里有一部手機和一把小鑰匙,姜德先把手機拿出來,開機,又朝那把小鑰匙努努嘴:“自己把手銬打開。”說完,就在手機上按下一串數(shù)字。
電話很快接通了。對方顯然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姜德先沒有跟對方過多寒暄,直接報告了自己的位置:“我在前衛(wèi)大街上,2分鐘后經(jīng)過長慶路。”對方應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羅家海已經(jīng)打開了手銬,眼盯著姜德先,等待他下一步指示。他的腦子很亂,亂到無法獨立思考,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這個讓人摸不透底細的律師身上。
姜德先感到了他的注視,扭過頭來,居然還笑了笑:“你放松點,很快我們就安全了。”
奧迪車后50米的地方,幾輛警車尖叫著拼命追趕。最前面的一輛車里,滿臉油汗的田隊長緊緊盯著前方的奧迪車,不停地沖著手中的步話機吼著:“快點……馬上通知……封鎖前衛(wèi)大街西出口……”
幾輛警用摩托車從車邊呼嘯而過,靈巧地穿行在前方的車流中。田隊長看著他們漸漸逼近奧迪車,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擦擦汗?jié)竦哪X門,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扭頭問旁邊一個年長的同事:“C市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在押犯脫逃的事情吧?”
那同事結(jié)巴了半天,小聲說:“好像沒有。”
田隊長剛剛恢復點血色的臉又白了,他猛地一拍司機的肩膀:“再快點!”
C市半數(shù)以上的警力都被調(diào)動起來,消防、交通、預備隊和特勤中隊已經(jīng)各就各位,一個大大的包圍圈正慢慢合攏,最多再有5分鐘,羅家海就插翅難逃。
而此刻,幾輛警用摩托車距離奧迪車已經(jīng)不到10米,姜德先甚至可以在倒車鏡里看清騎警們頭盔上的警徽。
“靠!”姜德先小聲咒罵了一句,“小羅,用鋼筆頂在我的脖子上!”
“啊?”羅家海茫然無措地拿起鋼筆。
“快點!”姜德先的語氣不容辯駁,“咱們還得把戲演下去呢。”
前方就是長慶路與前衛(wèi)大街的交匯路口,姜德先瞇起眼睛,心里暗暗數(shù)著1、2、3,眨眼間,已經(jīng)飛一般地沖過了十字路口。
幾乎是同時,一輛加長載貨車忽然出現(xiàn)在長慶路口,它一路鳴著喇叭,由北向南,徑直闖過紅燈,沖向路中央!
一輛警用摩托車來不及剎車,騎警急忙扭轉(zhuǎn)車把,想從車尾處繞過去,可是沒提防后面急速駛來的一輛吉普車。兩車狠狠地撞在一起,摩托車翻滾著飛到半空,騎警被拋出20多米,重重地跌落在人行道上,滑行了一段距離后,“砰”的一聲撞在一個路口的燈柱上,不動了。
貨車司機已經(jīng)拉下了手剎,在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中,輪胎在瀝青地面上留下了長長一道黑跡,伴隨著濃烈的橡膠燒焦的味道,滿載著沙土的貨車在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停了下來。隨后,就有一臺來不及剎車的捷達車側(cè)滑著撞在了車廂上。驚魂未定的司機剛把頭探出車窗,馬上又縮了回去———一輛出租車“砰”的一聲撞在駕駛室一側(cè)的車門上。緊接著,又是一輛……
緊急剎車讓田隊長的額頭被撞出了乒乓球大的一個血包,他揉著腦袋,暈頭轉(zhuǎn)向地走下車,眼前的一幕卻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前方十多輛車撞作一團,馬路上到處散落著破碎的車燈和保險杠,呻吟聲和咒罵聲此起彼伏。一名騎警躺在前面10多米的路面上,摩托車壓在他的身上,他半仰起身子,有氣無力地揮著手。
田隊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很清楚,眼前發(fā)生的是C市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起交通事故;他更清楚,C市有史以來第一個脫逃的在押犯羅家海已經(jīng)在路口的那一側(c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靠!”田隊長喃喃自語,“老子創(chuàng)造歷史了。”
沖過路口的一剎那,羅家海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身后巨大的剎車聲。還沒等他回過頭看清楚,奧迪車一個急轉(zhuǎn)彎,沿著路邊的一條小巷急沖進去。拐了幾道彎后,奧迪車駛上了一條稍寬些的馬路。路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對身邊呼嘯而過的奧迪車視而不見。開了大約100多米后,右前方路口處出現(xiàn)了一個戴黑色棒球帽、穿灰色套頭衫的男子。
姜德先把車開到男子身旁,簡短地對羅家海說:“下車,跟他走!”
棒球帽拉開車門,四處張望著,手上對羅家海做出“出來”的手勢。
羅家海把目光投向姜德先,姜德先平靜地說:“相信我。”
羅家海不再猶豫,轉(zhuǎn)身下了車。姜德先把剛才通話用的手機遞給棒球帽,后者把手機揣進懷里,又抓起座位上的手銬和鑰匙,轉(zhuǎn)身帶著羅家海匆匆奔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面包車。
姜德先馬上發(fā)動汽車,徑直向前開去,邊開邊四處觀察著。終于,在一個無人的小巷里,他突然伸手打開了右側(cè)的車門,加大油門駛上人行道,緊接著,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街邊一個花壇上。
奧迪車的前車蓋被撞得變了形,大股水蒸氣從隙縫里冒出來。駕駛室里,姜德先趴在彈出的氣囊上,疲憊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長慶路口已是一片混亂。清障車正試圖拉開撞毀的車輛,盡快恢復道路交通。消防車和救護車先后趕到。身著各式制服的工作人員擠在圍觀的群眾中,來來回回地忙碌著。此起彼伏的鳴笛聲混雜著金屬切割機的巨大轟鳴,再加上每個人比平時放大了好幾倍的音量,一首末日奏鳴曲正在長慶路上空不懷好意地奏響。在汽油、燒焦的橡膠與皮革混合的奇異味道中,一個個或清醒或昏迷的傷者被抬到救護車上,迅速送往附近的醫(yī)院。
撞車現(xiàn)場西北方20多米的地方,那個昏迷的騎警正被十幾個人團團圍住。
“這兒還有一個呢,快來人啊。”
兩個救護人員抬著擔架,翻過護欄匆匆而至,簡單處置了一下之后,就組織圍觀者幫忙把他抬上擔架。幾個人拽腿的拽腿,抬肩膀的抬肩膀,沒有人注意一個小小的身影也擠了進來。
挪動帶來傷口劇烈的疼痛,騎警短暫地恢復了意識,他感覺有人正在他的腰間摸索———一只手打開了槍套。
騎警說不出話來,想伸手阻止,這小小的動作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隨后他就再次昏迷過去。搬動的人沒有注意到手上的騎警正悄然失去約900克的重量。一個沉甸甸的鐵家伙在人們的腿間被一雙小手慢慢抽離。
隨后,一槍,一人,消失在喧鬧的小巷中。
第十章巧合
方木坐在桌前,表情淡漠,始終盯著對面出神。那里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兩個小時前,羅家海就從他身下的這把椅子上跳起來,劫持了坐在對面的姜德先。
邊平在會見室里來回踱著,似乎想在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覓得蛛絲馬跡。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門邊,臉上是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
“怎么沒給他上腳鐐?”邊平終于抬起頭來,“羅家海是重刑事犯。”
“如果是下判決書,我們肯定就給他上了。”政委擦擦頭上的汗,“誰知道那呆瓜律師提前告訴羅家海了?再說,這小子一直表現(xiàn)得挺不錯。”
邊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們都騙了。”
“是啊。”政委不無惡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背黑鍋的對象,“尤其是這位方警官。”
邊平有點尷尬,不由得扭頭看了看方木。
方木仿佛沒聽到一樣,依然盯著對面。
政委討了個沒趣,整整衣服說:“市局可能來人了,你們慢慢看,我先過去了。”
會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邊平兩個人。邊平踱到方木對面,看著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嘆了口氣,抽出一支煙扔了過去。
方木沒有伸手,任由那支煙在胸口彈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雙肘拄在桌面上,把臉深深地埋進手掌中。
邊平默不作聲地吸完一支煙,“別想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主要責任也不在你。”
“不。”方木終于開口了,“的確是我判斷錯了。”
錯了,全錯了。羅家海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也不是自己眼中那個單純、沖動的青年。原以為審判是一個終結(jié),其實是另一個起點。
“有那個律師的消息么?”
“暫時還沒有。我覺得羅家海不會殺他。”
“我覺得也不會。”
“那他很快就會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開始了。我去撞車現(xiàn)場看看,你去么?”
方木搖了搖頭,“我再坐一會。”
“也行。哦,對了,”邊平俯下身子,“任何人問你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都不要開口,尤其是新聞媒體,懂么?”
“懂。”方木低下頭,“對不起,處長。”
邊平?jīng)]有說話,拍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桌面上還散落著姜德先被劫持時落下的東西。一個質(zhì)地精良的公文包,一個攤開的皮面記事本。方木翻翻記事本,又打開公文包,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翻檢出來。
看得出,這是個生活質(zhì)量較高的人,所用之物都比較高檔。包里的東西都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姜德先是一個心思縝密、追求效率的人。
那他這次犯下的錯誤,就比較可笑了。
一個這樣的職業(yè)律師,怎么會在判決書未下達之前就向當事人透露內(nèi)情,而且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
一個這樣的職業(yè)律師,怎么會讓一個戴著手銬的、即將面臨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脅自己的器具?
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給自己錄音用的那支錄音筆,反復端詳著。
事情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