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心理罪之暗河(35)
良久,他才俯身撿起文件夾,目光卻依舊不肯離開方木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邊平。邊平是一個心地純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隨著方木的講述,驚懼、寬慰、憤怒、哀傷的表情卻清晰地在他的臉上依次呈現(xiàn)。
聽罷,邊平默默地坐了許久,然后,霍然而起。
“你還需要休息多久?”
“嗯?”方木驚訝地看著老好人邊平,此刻的他卻宛若一尊怒目金剛,“不,不需要休息。”
“走吧。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邊平轉(zhuǎn)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偵查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不到一天的時間,一部分調(diào)查結(jié)論和物證檢驗的結(jié)果就已經(jīng)出來了。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三具尸體已經(jīng)分別核實了身份,都是S市的無業(yè)人員,且素有前科劣跡。現(xiàn)場一共發(fā)現(xiàn)了五支手槍,共發(fā)射子彈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槍上,發(fā)現(xiàn)了方木的指紋,另外兩支手槍上的指紋與三名死者中的兩名吻合。而其他兩支手槍上的指紋不明,且相互覆蓋。根據(jù)方木的說法,其中有一支槍上的指紋,一定是金永裕的。對比資料正在C市提取中。
只有方木知道,另兩個指紋,是鄭霖和小海的。
那爐鋼水終于徹底冷卻。鋼錠被工人從模具里取出,擺放在聚源鋼廠的院子里。粗糙巨大的鋼錠看起來敦厚樸實,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曾經(jīng)在瞬間就吞噬掉三個警察。方木圍著鋼錠走了一圈,伸手去撫摸那粗糙的表面。觸感冰涼。他把耳朵貼在鋼錠上,似乎想從里面分辨出他們劇烈的心跳聲。然而,一切只是徒勞,它就那樣沉默地站著,一如它所禁錮的生命。
“真難以相信。”不知何時,邊平站在了方木身邊,“三個大活人,就這樣……”
良久,方木長出一口氣,低聲問道:“這邊的情況怎么樣?”
“鋼廠的老板叫彭忠才,44歲,據(jù)鋼廠的工人講,當天就是他驅(qū)散了工廠的所有工人。”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照片,方木看了看,認得是那個被自己射穿大腿的追擊者。
“人呢?”
“在逃。”邊平的話雖簡短,語氣卻前所未有地堅決,“但是和金永裕一樣,肯定跑不了。”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陸續(xù)反饋回來。有好有壞。四名女孩的家長已經(jīng)陸續(xù)趕到S市,市局安排他們和各自的女兒入住了一家賓館,并派有專人看護。預計第二天就可以對她們進行詢問。抓捕組已經(jīng)將陸天長等人控制起來,但他們都有當?shù)卮迕癯鼍叩牟辉趫鲎C明。陸海燕受了一些外傷,性命無礙。至于位于溶洞里的關(guān)押處,警方雖已找到,但現(xiàn)場已被人為清掃得干干凈凈,無可供提取的證據(jù)。
鄭霖三人的遺骸是最大的問題。盡管他們處在停職期,方木還是決心要給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一個說法。但是邊平不無遺憾地告訴方木,以現(xiàn)有的技術(shù)能力,很難證明鄭霖三人被鑄在鋼錠里,因為高達1500度的高溫很可能已經(jīng)切斷了DNA的基因排序,無法進行重組。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方木咬著牙安慰自己。
只要提取了四個女孩的證言,一切都不是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邊平、肖望就趕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里人來人往的市局顯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數(shù)幾個留守的干警。方木耐著性子等到八點半,實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隊。徐桐不在。轉(zhuǎn)去局長辦公室,正副兩個局長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撥打徐桐和王副局長的電話,結(jié)果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機。
邊平覺得不對勁,讓方木和肖望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長入住的賓館,自己在市局等消息。
一路上,方木內(nèi)心的不祥預感越發(fā)強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點。趕到賓館后,方木徑直沖上四樓,剛轉(zhuǎn)入走廊,心里就一沉。原本應該在這里把守的警察已經(jīng)毫無蹤影。
方木暗叫不好,疾步?jīng)_到其中一個房間門前,赫然發(fā)現(xiàn)門居然是虛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眼神,肖望拔出手槍,方木用力一推房門,肖望立刻闖了進去。
只聽見“媽呀”一聲,一個客房服務員扔掉手里的吸塵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間里,除了服務員,別無他人。
“這個房間里的客人呢?”
女服務員依舊驚魂未定,方木連問了兩遍之后,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道:“已經(jīng)……已經(jīng)退房了。”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肖望收起槍,接連報出三個房號,“這些房間的人呢?”
“也都退房了,我剛剛打掃完房間。”女服務員站起身來,“具體情況我也不了解,你問前臺吧。”
賓館前臺的答復是:今天早晨六點左右,一直在賓館里把守的警察匆匆離去。隨即,住在那四個房間里的家長和孩子分別辦理了退房手續(xù),去向不明。
方木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雙手按在柜臺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肖望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打電話給邊平,讓他詢問負責把守的警察為什么撤離。
一個服務員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開口問道:“請問,你是不是姓方?”
方木一怔,急忙點頭。
“你是警察?”
“對,怎么?”
那個服務員從柜臺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方木,“今天早上,有一個女孩交給我的,讓我務必轉(zhuǎn)交給一個姓方的警察,應該就是你吧。”
方木接過那張紙,展開。那是一張賓館里的便箋紙,上面寫著幾行字,字跡娟秀,卻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寫就的。
方木只看了幾眼,渾身就顫抖起來。他彎下腰,頭抵在柜臺上,喉嚨里擠出似吼非吼的聲音,好像有什么東西卡在氣管里似的。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連聲問道:“你怎么了,沒事吧?”
方木一把推開他,臉色煞白地往賓館外走,“走,回市局!”
吉普車風馳電掣般沖進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車停穩(wěn),方木就跳下車,沖上三樓,轉(zhuǎn)入走廊,直奔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偌大的會議室里只有邊平、趙大姐和陸璐。看見方木突然沖進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方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奪過邊平手里的文件夾,然后像拎小雞一樣把陸璐拽起來,不顧她的踢打掙扎,徑直把她拖到了詢問室。
不明就里的趙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攔不住已經(jīng)接近瘋狂的方木。他把趙大姐和邊平關(guān)在詢問室外,把陸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從柜子里翻出詢問筆錄,摔在桌子上。
“誰把你帶到C市的,陸天長還是陸大春?”
陸璐嚇得渾身發(fā)抖,蜷縮在椅子上,驚恐地看著方木。
“誰把你關(guān)在百鑫浴宮的?”
方木似乎沒有聽到趙大姐和邊平猛烈的敲門聲,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陸璐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在詢問筆錄上瘋狂地寫著,像著了魔一樣兀自不停發(fā)問。
“除了景旭,還有誰強暴過你?”
“和你關(guān)在一起的,還有哪些人,知道名字么?”
“他們有沒有提過要把你們賣到哪里?”
“你見過的人里面,有沒有姓梁的?”
……
突然,方木毫無征兆地把詢問筆錄扔在墻上,厚厚的詢問筆錄嘩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飄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頭發(fā),雙肘拄在桌子上,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似乎在告誡自己:“別這樣,冷靜點……別這樣……”
可是,這根本沒有用。幾秒鐘后,方木把從邊平手里搶來的文件夾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亂,手指痙攣般快速翻開文件夾,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你不想說是吧?好……”
他舉起一張嫌疑人的照片,雖然望向陸璐,眼睛里卻一片空洞。
“認得這個人么?”
陸璐的身子盡力向后仰著,幾乎要嵌進椅子里,不住地哆嗦著。
“不認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無法控制般自言自語著,“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他又拿起一張照片,表情狂亂,“這個呢?不認得?好……這個呢?”
每張照片在方木手里停留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一秒鐘,他似乎急于從女孩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詞,卻根本不給陸璐任何思考的時間。
邊平和趙大姐已經(jīng)打開了詢問室的門,目瞪口呆地看著瘋魔一般的方木。
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認”完了,桌上、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照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著面前驚恐萬分的女孩,胸口急劇地起伏。
突然,他大吼一聲:“你為什么不說話?”
話音未落,方木就跳起來,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
還沒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聽見“啪”的一聲―――趙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臉上。
“你要干什么?”她一把摟住陸璐,憤怒地質(zhì)問方木。
方木的臉被打得歪向一側(cè),那聲嘶吼的尾音也變成了一聲哽咽。
邊平覺得難過,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靜點……”
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邊平的手。
“冷靜?我怎么冷靜?所有的證人都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淚流滿面的方木大聲質(zhì)問邊平,似乎后者是一切錯誤的締造者。
“那你也不能這樣對陸璐!”趙大姐大聲說道,把陸璐抱得更緊,“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
“我死了三個兄弟!三個!”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來,歇斯底里地大吼,“他們連一點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吼聲過后,詢問室里一片死寂。趙大姐驚訝地看著方木,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吼聲似乎用盡了方木所有的力氣,他搖晃了幾下,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一個紙團,從他手心里滾落到地上。
邊平俯身撿起紙團,展開來,輕聲念道:“方叔叔,有人給了爸爸很多錢。我們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住。馬上就要走了。謝謝那三個不知名的警察叔叔。”
聽到最后一句話,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第二十二章警殤
S市局的解釋是:今天凌晨五點半,聚源鋼廠門口聚集了大約二百多名工人,抗議關(guān)閉鋼廠,要求政府發(fā)放生活補貼。省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對此事極為重視,要求S市局出動所有警力維持現(xiàn)場秩序,避免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
其中就包括賓館里負責看護的那些警察。
徐桐說完,就和王副局長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再開口了。
方木和邊平、肖望三人坐在沙發(fā)上,同樣一言不發(fā)。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辦公室里陷入了令人難堪的沉默。良久,王副局長清清嗓子,開口說道:“給你們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不過,服從命令是警察的天職……下次我們一定盡力配合。”
也許是覺得這些不痛不癢的官話難以平復對方的怒氣,徐桐想了想,掏出煙來分給大家,只有肖望接了過來,邊平鐵青著臉,擺手擋了回去,方木直勾勾地看著墻角,壓根沒有理睬他。
徐桐有些尷尬,自己點燃香煙,抽了半根后,開口說道:“幾位弟兄,這案子的具體情況我雖然不了解,但是你們說的話,我百分之百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省里領(lǐng)導的命令,我們知道有問題,但是也不敢不服從。”
說著,他走到方木面前,半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誠懇地說:“兄弟,別怪哥哥,我們哥幾個還得在這行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跟上面對著干,我們廢了不要緊,全家就完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jīng)算掏心窩子了。邊平的臉色稍有緩和,拉著方木和肖望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方木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我有個要求。”
王副局長和徐桐異口同聲:“你說。”
方木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把我的兄弟帶回去。”
四個關(guān)鍵證人“失蹤”,最后一個證人陸璐始終不肯開口,整個偵查工作陷入僵局。唯一可做的,就是繼續(xù)追捕從現(xiàn)場逃走的金永裕等三人。兩天后,被方木用高壓水槍噴傷的那個人在某醫(yī)院被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僅余0.05。該人仍在住院治療,且一言不發(fā),尚無法取得口供。但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起訴其本人沒有問題。至于陸天長等三人,由于有村民的不在場證明,且沒有相反的證人證言,羈押期限屆滿后,只能變更強制措施,改為取保候?qū)徎蛘弑O(jiān)視居住。如果再找不到證據(jù),只能任其逍遙法外。
而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方木,卻沒有受到任何調(diào)查和人身限制。這是最讓人費解,同時也是最好解釋的問題。對上面的有些人來講,案件事實再清楚不過。對方木既打壓,又安撫,其目的只有一個:讓方木就此罷手!
但是事已至此,方木怎么可能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這幾天來,鄭霖和小海、阿展的吼聲始終在方木耳邊回響。每當他因為極度疲勞而有所懈怠時,那吼聲就會分外清晰,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尚未終結(jié),還得戰(zhàn)斗下去。
只是,現(xiàn)在方木真的是孤軍奮戰(zhàn)了。
對于在聚源鋼廠和暗河里發(fā)生的事情,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一知半解,態(tài)度卻驚人地一致:回避。對方的能量之強大,方木已經(jīng)有深刻體會,其他人也暗暗領(lǐng)教了。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名存實亡,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每個人都希望老邢的案子盡快終結(jié),把這一頁徹底翻過去,然后,各人都回歸各自平靜的生活。
世界上的倒霉蛋何止千萬,只不過這一次輪到邢至森而已。
更何況,已經(jīng)搭上了鄭霖、小海和阿展。誰都不愿意再旁生錯節(jié),引火燒身。
所有的人對罪惡都保持沉默,就像那沉默的溶洞,沉默的暗河。即使知道那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動,也視而不見。
方木的調(diào)查工作,進行得艱難無比。
在暗河邊,陸大春曾提到過所謂的“梁老板”。這個人應該就是整個組織的首要分子,金永裕頂多是二號人物。而且,城灣賓館和聚源鋼廠肯定都與他有關(guān)系。一般情況下,犯罪組織的頭目的相關(guān)信息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而對這個人,居然一無所知。其隱藏的深度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就只能從金永裕和彭忠才的社會關(guān)系查起,也許可以從中查到這個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