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心理罪之暗河(14)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覺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看著老邢。他知道,在監(jiān)控器另一端的人們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然而這一切對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問號:
你為什么要騙我?
老邢沒有看方木,他甚至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著頭,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天意,天意。”
第十章佛與地獄
般若寺地處市中心,原本只是個破敗蕭條的小寺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來,作為本市唯一一個佛教場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興盛。寺院里整日煙霧繚繞,吃得紅光滿面的僧人隨處可見。
不知道為什么,物質(zhì)生活越來越富足,人們的心靈卻越來越?jīng)]有著落。
人頭攢動的法物流通處,金先生捧著一大捆香燭,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他媽的,怎么這么多人?”
梁四海眉頭一皺,嘴邊立刻顯露出硬冷的紋路。金先生趕緊閉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燭遞到梁四海手里。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貴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緩和,淡淡地說:“最貴,未必最誠心―――關鍵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聽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轉(zhuǎn)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爐走去。
燃香的時候,梁四海周圍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騷動。畢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場的香客并不多見。梁四海對此視若無睹,雙手合十,默立了一會兒后,抬腳去了大雄寶殿。
進殿后,梁四海先對佛像旁執(zhí)鐘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顯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見到他,立馬精神起來,還禮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鐘。渾厚的鐘聲在大殿里久久回響,正在參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這邊看來。梁四海依舊目不斜視,緩步走近拜墊,肅立合掌,兩足呈外八字形,腳跟相距約二寸,腳尖距離約八寸,目光注視兩手中指尖。隨后,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狀,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墊的中央,左掌仍舉著不動,兩膝隨即跪下。跪下后,左掌隨之伸下,按在拜墊中央左方超過右手半掌處。隨后,右掌由拜墊中央右方向前移動半掌,與左掌齊,兩掌相距約六寸,額頭平貼于地面。
旁邊一對參拜的夫妻看得嘖嘖稱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馬馬虎虎磕頭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專業(yè),多有誠心―――咱也跟著學學。”
金先生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時,嘴里似乎喃喃地說著什么,金先生稍稍側過耳朵,竭力想去聽清那些詞句,卻絲毫不得要領。
如是幾次后,梁四海兩手握拳翻轉(zhuǎn),手掌打開,掌心向下貼地,頭離拜墊,右手移回拜墊中央,左掌舉回胸前,右掌著地將身撐起,直腰起立,雙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轉(zhuǎn)向早已靜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靜能大師。”
靜能主持躬身還禮,滿面笑容地說道:“梁施主,你又來了。”
“是。”
“上次你為本寺義捐了三十萬元,貧僧還沒來得及向你道一聲謝呢。”
“大師別客氣。”梁四海急忙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會保佑你的。”
梁四海連稱“阿彌陀佛”,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轉(zhuǎn)身離去時,金先生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進寺以來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會議室里氣氛凝重,下午出現(xiàn)的突發(fā)情況讓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案情更加復雜。韓衛(wèi)明做出了兩份完全相反的測試結論。一份為真陰性(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另一份為真陽性(與案件有牽連的人沒有通過測試)。在他看來,邢至森關于在城灣賓館的供述沒有說謊,而他去城灣賓館的真正目的卻顯然不是與某人見面那樣簡單。雖然韓衛(wèi)明對此沒有做出明確的說明,但是看過測試圖譜以及相關問題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灣賓館的目的就是殺人,只不過他殺錯了人而已。
除了陳述時語調(diào)低沉的韓衛(wèi)明,似乎每個人都在沉思,就連市局領導也無心評述。聽完韓衛(wèi)明的匯報,領導掐滅煙頭,想了想,說了句鑒于案情重大,研究再做決定,就宣布散會。大家紛紛起身離座,轉(zhuǎn)眼間,偌大的會議室里就只剩下韓衛(wèi)明、邊平和方木三人。邊平看看始終盯著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嘆了口氣,低聲對韓衛(wèi)明說:“走吧,韓老師,先找個地方吃飯。”
“算了,沒胃口。”韓衛(wèi)明的臉色也很難看,“任務完成了,我想早點回去。”
把韓衛(wèi)明送回賓館后,方木把車停在路邊,和邊平默默地抽著煙,彼此一言不發(fā)。良久,邊平把煙頭扔出車窗,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發(fā)動汽車。
“不用了。我腦子很亂,想一個人靜靜。”邊平跳下車,“明天見吧。”方木無心堅持,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之后,忽然很想喝酒。不遠處,有一家小火鍋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閃亮。方木踩下油門,徑直開了過去。
四瓶啤酒轉(zhuǎn)眼間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桌上的菜卻絲毫未動。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瞇縫著眼睛盯著滾開的火鍋,感覺自己的大腦也像那鍋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樣,被攪和在一起,翻轉(zhuǎn)沸騰。
老邢欺騙了自己,這是方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來自最信賴的人的欺騙,卻讓方木難以接受。他越發(fā)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之前的追查是有價值的么?誰是無辜者?丁樹成去臥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還是老邢的幫兇?
“這么浪費啊?”
面前的霧氣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身影,方木費力地抬起頭來,分辨了半天才認出那是韓衛(wèi)明。
韓衛(wèi)明徑自在對面坐下,掃視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說:“沒少喝啊,小方。”說完,不待他回話,就揚手叫服務員過來。“再來四瓶啤酒,兩盤上腦。”
酒菜上齊,韓衛(wèi)明吃喝起來,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著他,心情復雜。毋庸置疑,這是個敬業(yè)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實意圖,也讓方木感受到被欺騙的痛楚。
也許是感覺到了方木的目光,韓衛(wèi)明頭也不抬地說道:“吃點東西吧,再討厭我,也得吃飯。”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鍋里夾了幾塊羊肉,放在盤子里,想了想,開口說道:“不,我不討厭你。”
“呵呵。”韓衛(wèi)明抬頭掃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別瞞著了―――都在你臉上寫著呢。”
方木無語,幾秒鐘后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頓,大吼一聲:“為什么不肯放過老邢!”
幾位被驚動的食客扭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終淡定的韓衛(wèi)明,很快,又回頭各自推杯換盞。
韓衛(wèi)明看看方木手中裂開的杯子,皺皺眉頭,轉(zhuǎn)身示意服務員再拿個杯子。
這一聲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氣,他垂下頭,感覺渾身酸軟。直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服務員把杯子從他手里抽走,他才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痛感。
掌心處已經(jīng)被碎裂的玻璃杯劃破了,傷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滲了出來。
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張潔白的面巾紙,韓衛(wèi)明沒說話,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順從地把紙攥在手心,再抬頭看時,韓衛(wèi)明已經(jīng)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煙慢慢地吸著。
“不是我不放過他,而是他自己不放過自己。”韓衛(wèi)明緩緩地說,“身為警察,他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老邢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
“無論什么緣由都不能殺人!”韓衛(wèi)明提高了聲音,“什么罪行都可以原諒,唯有殺人,絕不能原諒!”
一字一頓地說完這段話后,韓衛(wèi)明緊緊地盯著方木,眉頭深鎖,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臉上。與他對視了半分鐘后,方木敗下陣來。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囁嚅道。
“這很顯然。”韓衛(wèi)明又點燃一根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關于這件事你比我們誰知道得都多―――不,我沒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驟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話,就把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責就會被洗清。然后……”
“然后怎樣?”
“然后老邢仍然要承擔他應該付出的代價。”韓衛(wèi)明低聲說,“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不應該讓他蒙冤―――祝你好運。”
方木沉默了幾分鐘,起身便走,留下韓衛(wèi)明在身后不滿地嘟囔著:“這小子,還沒結賬呢。”
深夜里,氣溫驟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樓道里,借著對面樓里傳來的微弱光芒,能看見自己嘴邊冒出的一團團白氣。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門鈴。
半分鐘后,防盜門上的門鏡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門后正有人窺探著自己。
“誰?”
“我是方木。”方木盡量壓低聲音,“嫂子,開門。”
楊敏松了一口氣。“咔嗒”一聲,門開了。
“你怎么……”
不等她說完,方木就閃進屋內(nèi),然后轉(zhuǎn)身面對楊敏,一字一頓地說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談談。”
“談什么?”楊敏忽然吸吸鼻子,皺起了眉頭,“你喝酒了?”
“是的。”方木無心糾纏這個問題,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靶夏仍谀睦铮俊睏蠲舻哪樢幌伦影琢耍煲捕哙缕饋怼酌腌姾螅难劬ν蝗槐牬罅耍坪跻幌伦酉胪四臣隆?br/>
“邢娜……”
“老邢怎么了?”楊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方木感覺她的指甲幾乎已經(jīng)嵌進了自己手腕的皮膚里,“他是不是……”
“邢娜在哪里?”
“你先告訴我老邢怎么了?”楊敏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否則我什么都不會說!”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背后,有某種東西,堅不可摧。
“老邢在下午的測謊中……”方木艱難地選擇著詞句,“測試結果顯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殺人。”
抓在方木手臂上的那只手剎那間失去了勁道,楊敏死死地看著方木,眼淚終于順著臉頰流淌下來,雙腳卻不住地向后退著,最后頹然跌坐在沙發(fā)上。
“這個老傻瓜……”楊敏哭出聲來,整個人蜷縮在沙發(fā)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這個老傻瓜……”
方木垂著手站在楊敏身邊,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她。等她的哭聲小了一些,才低聲問道:“邢娜到底在哪里?”
楊敏立刻停止了哭泣,抬手抹抹臉上的淚痕,語氣堅決:“你走吧,我沒什么想跟你說的。”
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幫老邢……”
“如果老邢覺得可以告訴你,那他早就對你說了。”楊敏站起身來,“我要睡覺了,請你離開。”
方木咬咬牙,迅速掃視了一下客廳,然后出人意料地朝北側的臥室沖過去。楊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卻僅僅拉住了方木的衣袖。方木甩開她,伸手推開了臥室的門。
一股濃重的香燭味撲面而來,伴隨著沉悶的“嗡嗡”聲。室內(nèi)的光線很暗,還有種沁入骨髓的寒意。方木立刻覺得不對勁,而且馬上察覺到原因所在。
這根本不像一個少女的臥室。床、衣柜、梳妝臺、電腦桌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沒有,只是在房間左側擺著一個小小的祭臺。而最怪異的,是房間里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柜狀物,定睛望去,是一臺巨大的冰柜。
看到這一切,方木愣住了,隨即就不由自主地向那臺冰柜走去。他剛邁出兩步,就感覺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楊敏。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花白的頭發(fā)被淚水打濕,粘在臉上,眼睛里全是恐懼和祈求。
“別打擾她……就讓她安靜地睡吧……求求你……她受的罪夠多了。”
一陣巨大的寒意剎那間貫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識到了冰柜里面裝的是什么。
“那是……那是……”方木顫抖著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冰柜,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楊敏拼命地點頭,身體卻徹底癱軟下去,只有一雙手還努力拽著方木,阻止他去碰那個冰柜。
“到底怎么回事?”
“8月7號……下了班,娜娜卻沒回來……手機也關機……”楊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后半夜,有人敲門……沒看到人,卻看到一個大紙箱……”楊敏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仿佛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可怖的一幕。“孩子……手腳都沒了……乳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方木感覺整個腦袋都麻木了,似乎有兩把重錘在反復敲擊太陽穴,過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幾乎要把牙咬碎了。
“誰干的?”那低啞、兇狠的聲音似乎不屬于自己,“誰干的!!”
“不知道……”不知何時,楊敏已經(jīng)放開了方木,把額頭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一般,“嗚嗚……不知道……”
“為什么不報警?”方木難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們是警察!”
“他什么都不跟我說……只讓我買了個冰柜把孩子放進去……嗚嗚……他說他會處理的……”
“可是……為什么要把娜娜放在家里?”
“孩子死得太慘了……嗚嗚……她那么愛美……一定不愿意讓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我們什么都不能給她……只能讓她保留最后的尊嚴了……”
方木轉(zhuǎn)頭看著那臺冰柜。它就那樣無動于衷地站著,對俯臥在地上的母親的痛哭充耳不聞。方木緩緩地走過去,把手放在柜門上,停了幾秒鐘后,鼓足全身的勇氣拉開了。
這一幕只應該出現(xiàn)于地獄。
女孩靜靜地躺在滿是冰霜的冰柜里,頭微微向左側,頭發(fā)和臉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掩蓋她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由于嚴重脫水,女孩的皮膚已經(jīng)萎縮發(fā)黑,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秀麗的模樣。也許是怕她覺得寒冷吧,父母給她穿上了色彩艷麗的羽絨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體讓那些衣物顯得干癟不堪,也讓她看上去像一個比例失調(diào),又遭遇惡意損壞的玩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