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被擺了一道
“玉米呢?”閔安抓著缸沿還在四處找猴子,左右瞄了一陣后,就知道是非衣誑他出來的話。
非衣按捺不住,走過去冷臉彈了閔安一記腦門,低聲道:“個個都在尋你,你倒是躲進水缸里睡著了,也不知事情的輕重緩急。”
閔安捂住額頭叫道:“我頭暈吶,又要守住李先生的尸身,自然要躲起來。”
“出來吧。”非衣抓緊時間說道。
閔安訕笑:“沒力氣,出不來了。”
非衣沒再說什么,喚侍衛(wèi)將整個干水缸抬到了花廳。李培南看到非衣外出一趟換回圓溜溜的東西進門,臉色還是鎮(zhèn)定的,他站起身走到水缸旁邊,敲了敲響瓷的缸身,說道:“說吧。”
閔安聽厲群簡要說過自他進了二院以后獄門外發(fā)生的事情,也知道此刻他面對的是誰。他連忙站起身,踩在缸底朝李培南施了個文士禮,利落說道:“李先生面色青紫,雙眼暴突,腳底自脖頸氣脈浮腫,血流并未暢行,可見死前是倒立過來的。我從他眼目、鼻孔七竅中挑出幾縷棉絮絲,又在他身上拈到一些草薦末,由此來推斷,老先生大概是被一種叫做‘盆吊’的陰私法子害死的,世子若是想了解其中內情,我還可以說得更加細致些。”
李培南擺手道:“不用了。我只問你,這推斷可有把握?”
閔安恭聲道:“牢里的腌臟齷齪事過多,通常不示之外人,我見識過此類案例,因此可向世子保證,這推斷絕對是有道理的。”
李培南踱開幾步,遠離灰敗臟污的水缸,回頭說道:“由此可見,牢里有人先害了先生,再引起動亂,最后伺機外逃,想一手遮掩過這些曲折。”
一直閑坐飲茶的非衣開口說:“世子想必也提前布置了人手,來堵塞再發(fā)的變故?”
李培南的確先考慮了多方面的變故,安排好了人馬來杜絕囚犯散逃到外地,因此爽快承認了他即將要下的暗手。閔安深覺精神不濟,斜依在缸沿上聽得昏昏沉沉。李培南回頭看見他的模樣,低喝道:“還不出來?”
閔安清醒了一些,囁嚅道:“水缸太深了,我跳不出來,能搭個梯子么。”
李培南冷眼看著閔安,非衣也是一臉無動于衷的顏色。閔安向厲群投去求援的眼神,厲群倒是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拎了一張梨木墩過去,放在缸身外,小聲說:“小相公快出來吧,踐踏了先生的尸身就不好了。”
厲群走出花廳外,吩咐門口值守侍衛(wèi)置辦白縞棺槨等物,水缸里的閔安就成了廳里兩人目光聚集之所在。閔安更覺窘迫,把手搭在滑溜溜的缸沿上借力,還想翹上腳翻出,又怕不雅觀,于是他試著躍跳兩下,竟是一滑腳倒在了缸底。
花廳極寂靜,徒留閔安憤憤不平的聲音:“厲大哥真是的,就不知道把坐墩丟到缸里來嗎?”他冒出上半身扒在缸口,朝非衣招手,示意非衣去幫他。
非衣只得走過去將閔安拎出了水缸,閔安一看自己身上黑青灰白各種臟污,連忙跑得極遠的地方站著,可是李培南并沒有放過他,又冷聲說:“洗干凈了再來!”
閔安行過禮,忙不迭地跑出門,去了吏舍又清洗一遍,再給自己包扎好傷口。他忙了一天一夜,背上被軍鞭抽出的傷處隱隱作痛,頭又昏得厲害,讓他生不出任何心思去李培南面前聽差了,在吏舍轉了一圈后,他草草吃過兩個窩頭,干脆倒在土炕上睡著了。
花廳里,侍衛(wèi)隊將清剿囚犯的結果傳給了李培南。李培南細心聽著,問道:“不見柳二?”再過一會兒,另一支消息送到,說是柳二、禁卒、被李非格所稱的“梁上君”三人橫死在去縣郊守軍軍營的路上,連帶王懷禮的尸身也被馬蹄踐踏得不成模樣了。
所有越獄的囚犯都朝網(wǎng)開一面的黃石郡那邊逃,他們三人倒是好,趕在守軍前面跑,好像是不怕守軍的追擊似的。李培南一聽,就知道里面有隱情,凝聲說:“這個主意不錯,用一場亂戰(zhàn)了結所有參與王懷禮保贓案的人物。”
因此除了賬本,留在李培南手邊的再也沒有一個有效的人證物證了。
非衣閑坐一旁,問:“世子懷疑今晚這場動亂,是人為推動的結果?”
“必然是這樣。”李培南答道,“我猜朱家又送了軍師過來。”
非衣隨即想到,只有朱家的人才會趁機將事情鬧大,從中賺得便利,不著痕跡地殺掉王懷禮,主動抹殺了王懷禮與賬本的聯(lián)系,讓李培南追查下去時,遇到了官場上的慣例,也就是“功大于罪、罪不問死”的難題。
因為今晚王懷禮是被囚犯挾持才慘死在山道上,只能算是因公殉職。既然他已殉職,一切罪責就不能攤派到他頭上,按照慣例,朝廷還必須提出嘉獎,優(yōu)撫官員家屬。
李培南放囚犯出逃之前,自然想清楚了這點厲害關系。他的本意就是要按下牢獄□□的消息,維持朝廷顏面,上奏回去的公文里,也必然不能細致提起今晚事發(fā)的過程。
事后他發(fā)回的奏呈也的確寫成了“清泉縣衙囚徒?jīng)_突,知縣前往鎮(zhèn)壓,因公殉職”之意,就此揭過王懷禮保贓案一事。
非衣聽到李培南說出這個主張時,不禁問道:“世子這樣做,豈不是正中朱家人的下懷?你將貪污保贓的事情揭了過去,只會對朱家人有利。”
李培南踱開兩步,回道:“朱家這次派了一個有腦子的人過來,我倒是沒想到。不過不用心急,我已經(jīng)安置好了后招。”
“什么后招?”
“王懷禮已死,畢斯還活著,待我前去敲打一番,讓他改口做舉貪證人,再牽出楚州貪贓的案子。”
“世子用完畢斯后,把他交給我。”
李培南不由得看了非衣一眼:“你要他做什么?”
非衣冷冷答道:“畢斯犯下該死之事,休說我容不得他。”涉及到畢斯對他無禮的舊事,他也不方便提。
李培南是個明眼人,立刻就做出了選擇:“依了你。”
非衣得到李培南的保證,至此完全放下心來。肅清楚州貪污一事,他本來也是不在意的,留在李培南身邊,他只是看著王爺?shù)拿嫔希鸬揭粋€輔助的作用,希望王爺能改觀對他的印象,生出幾分親近心來。李培南知他心意,挑著大大小小計劃里明處的地方說了說,不方便講的內容也沒有多提。非衣想到一個要緊處,特地拎出來問:“世子先前說的‘沒想到’,是承認被朱家軍師擺了一道吧?”
李培南沒否認什么,爽快地應了聲是。
非衣淡淡道:“能讓世子吃癟的人,可是不簡單的。”
李培南冷冷道:“勢必引我親自去會會他。”
非衣見話已經(jīng)說到位了,笑了笑,起身離開了花廳。辛勞了一天一夜,身上袍子染上臟污,讓他十分不適應。他負手站在院子里,等著李培南下令拔隊回轉。厲群從他身邊走過,他逮著機會問了一句:“他人呢?”
厲群想了想,這次明白家里的二公子是在問誰了,忙應道:“睡下了。”
“還好么?”
厲群斟酌言辭:“等會回到行館里,我叫軍醫(yī)過來,再好好給小相公檢查一下,公子看成么?”
非衣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讓開了進門的路。厲群跑進,向李培南稟告所有事務的后繼安排。待處置好一切,李培南下令親信軍隊原路回轉,侍衛(wèi)隊撤出縣衙。
丑時,清泉縣衙燈火通明,九架紅漆牛皮扁鼓一字排開儀門外,由九名軍士統(tǒng)一持棰,咚咚咚地用力敲響了起來。壯闊的聲音散布到夜幕中,先是拖長尾調響徹一下,過后似暴雨連珠般,急促地滾蕩開來。
扁鼓敲出軍令,嫡派士兵自然知道怎么做。只見一列手持火把的銀鎧騎兵火速跑出,抽出腰間的軍刀,用鋒利刀尖探向黑沉沉的夜幕,隨著他們馬匹跑動的身影,那些刀鋒在黑色里泛出雪亮,跑得遠了,還能灼亮大門處留守的衙役們的眼睛。騎兵當先肅清道路后,侍衛(wèi)隊才從儀門外撤退出來,分列兩邊守在縣衙前。
車夫將世子府御用的紫檀白玉車停在空地上,等著李培南出來。按照衙門歷來的規(guī)矩,六扇正門很少會全部打開,今晚李培南平息了動亂,剿滅所有出逃的囚犯,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因此縣衙里的主簿做主,將所有大門全部打開,自己領著衙門里的人等在了門屋后的屏墻前,席地而跪,在世子府的嚴整聲威中抬不起頭來。
扁鼓持續(xù)敲響,聲音急促而激烈,罩在整座縣衙上空,牢獄里未出逃的輕犯們聽見偌大的聲威,心覺僥幸沒有跟風跑出,這才揀回了一條性命。正在吏舍里睡囫圇覺的閔安被敲醒,他抹著眼睛走出來一看,知道要打道回府了,連忙走到白馬前站住,眼巴巴地看著非衣。
非衣自然要騎著來時的白馬回行館,看到一旁的閔安熱切的模樣,醒悟過來他的意思。閔安負傷在身,一人騎馬難免會跌落下來,他是希望非衣能像先前那樣,將他提住放在身后,讓他緊緊扒住腰。
非衣想著當場有幾百雙眼睛看著他們,此時不同來時,他不能不避嫌。正當他稍一遲疑時,一身利落的李培南從大門走出,看了閔安一眼就說道:“你隨我坐車回去。”
閔安朝李培南躬身施了個半禮,回頭又朝衙門里的一眾公差作了個揖,苦著臉爬上了李培南的馬車。
扁鼓聲停,火把一路蜿蜒而去,縣衙眾人起身恭送世子府全部人馬離去,半晌都不敢議論上一句李培南今晚的處置,包括那些殺人放火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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