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生離
李培南外出期間,世子府張燈結(jié)彩,婚禮籌備如常進行。管家主持一切事務(wù),自始至終依照李培南的心意,拒不應(yīng)閔安面見朱沐嗣的要求。
直到幾日后,大理寺審查案犯的期限來臨。
李培南不在府里,管家招架不住太后那邊一道道傳下的懿旨,非衣也不便出面阻攔提審朱沐嗣過堂之事。
閔安尋到了便利,終于趕在刑車到來之前,見到了朱沐嗣一面。她能私下與朱沐嗣接觸,也是應(yīng)了管家的條件,必須穿戴好喜服才能走進地牢門。
可是她沒料到,朱沐嗣已經(jīng)不復(fù)她記憶中的模樣。以前的玄序是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決計不應(yīng)該像現(xiàn)在癱坐在地,如一團污泥一般在茍延殘喘。
朱沐嗣聽到走下地牢的遲疑腳步聲,抬起頭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極想坐起身來端端正正看著你,可是琵琶骨痛得厲害,因此十分對不住了,只能用這副模樣候著你。”
閔安揪著長裙下擺,慢慢走近被鎖鏈捆綁的朱沐嗣,眼中已含有淚水。在走進地牢前,她打聽過朱沐嗣的情況,但親眼目睹他的滿身傷痕時,她無法抑制住悲痛之情。
朱沐嗣的臉在汗?jié)竦暮诎l(fā)中越發(fā)顯得蒼白。他默然看著一身新衣的閔安走過來,細細打量了她的梳妝,才苦澀說道:“你當(dāng)真要嫁給世子了?”
閔安蹲在朱沐嗣跟前,用手帕擦去他臉上的血水及臟污,含淚點了點頭。
朱沐嗣的手腕猛的一動,帶動鎖鏈一陣響:“我只恨當(dāng)日成親之時,沒有強壓著你拜完天地,如今連你也要離開我,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閔安哽咽道:“玄序,你先別動好么,我替你梳洗一下。”
朱沐嗣再聽“玄序”之名,知她在心底依然留戀舊情,喟嘆一聲,不再抗拒。閔安打來清水,擦干凈了朱沐嗣的手臉,又束好他的頭發(fā),將他整治出一副干凈的模樣來。
朱沐嗣閉眼盤腿坐了極久,以他玲瓏心肝,已覺察到了異樣之處。“是不是我的期限快到了?”
閔安澀然應(yīng)道:“溫小侯爺領(lǐng)太后懿旨,再次來世子府提你過堂候?qū)彛罄硭虑湟褌浜冒冈~,此次無論你應(yīng)不應(yīng),大理寺都要治你的罪了。”
“也罷,總有這一天。”朱沐嗣淡淡道。
閔安凝目看著朱沐嗣:“既知如此,當(dāng)初又為何要犯下逆罪?”
面對閔安清朗的目光,朱沐嗣偏過了頭,嘴里木然應(yīng)道:“你要知道,生在何種人家中,不是由得我的心意來的。我既是朱家寨人,自然要為朱家寨擔(dān)當(dāng)。朱家的鹽鐵營運出了差錯,需由我出面解決麻煩,只要擋了我的道,我自然要鏟除。”
閔安拽緊裙裾緊聲問道:“所以你就能肆無忌憚地使出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禍害一條又一條的性命?你助彭大人殺死含笑,用尸蠟裹住她身,反過來嫁禍給非衣;還有我那東家畢斯,死得冤,曝尸荒野,如今我想祭拜他,都沒臉去他墳頭看上一眼!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感受?撇開其余的、被你禍害的性命不說,單看這么多身邊的熟人,都與我脫不了干系,你怎么下得了手?”
閔安雖是在質(zhì)問朱沐嗣,內(nèi)心卻是疼痛難當(dāng),她緊緊抓住裙裾,身子躬成半弓形,已經(jīng)哭跪在地上。朱沐嗣瞧見她如此難受的模樣,有所觸動,不由得嘆息一聲,用手撫摸她的發(fā)鬢。“是我錯了,害得你傷心,即使讓我死,也不能抵消這份罪過。”
閔安哭得淚眼婆娑:“你當(dāng)真錯了,錯得徹底,不留回頭路,也不給我留一點盼頭!我本來還指望求求世子,留你一條活路,可你做下這么多錯事,害了世子,害了幼帝,害了宮親貴族,害了百姓民眾,哪里給我機會為你辯解一句?你也知道,去了大理寺堂上,最后只會判定為死罪,可你若是落得個死罪,我還能好好活么!”
朱沐嗣聞言大震,發(fā)力將閔安低垂的臉捧起,凝聲說道:“你千萬不可做傻事,我犯了罪,自然要擔(dān)當(dāng)責(zé)任,你與諸多罪事無關(guān),不能一頭撞進來自己尋死!”他急急說道:“如果你要這樣犯傻,我寧愿你去嫁給李培南!”
閔安一想到朱沐嗣必然會被處死,哀痛不已。朱沐嗣提起的嫁人之事,又揭開了她的隱痛。她哽咽說道:“嫁與世子,非我本意,我掙脫不了,不如隨你去。”
朱沐嗣長嘆:“有你這份心,我已滿足。余下的,不用再說了,聽我一句,好好活著,說不準(zhǔn)日后還能——”他講到這里,突然頓住言語,只是再默默嘆了口氣,安靜地撫著閔安的頭發(fā),用無聲的舉止來勸慰她。
閔安深知與他見面時間短暫,咬牙擦干了淚水,緊抿著嘴不敢應(yīng)話。她只怕一旦開口,眼淚又要掉下來。
朱沐嗣凝視著閔安的眉眼,溫和笑了笑:“我走后,想我時,就將我送你的絹扇展開看看,就當(dāng)留個念想。”
閔安啞然不應(yīng),看到朱沐嗣哀求的眼神后,才點點頭。
滿室死寂中,鐵門輕撞,傳來一聲響。
閔安回頭看時,非衣穿著錦袍拾級走了下來,右手托著一副案盤,已經(jīng)備好了紙硯等物。
閔安與朱沐嗣立刻明了非衣前來的目的。
試想,即使有太后懿旨開道,堂堂世子府,又哪能讓疑犯容易走出去的?它的權(quán)勢、威壓,不會因為主人外出而降低半分,更何況后面還有非衣連同幾千騎兵在鎮(zhèn)守著。
非衣將案盤放在朱沐嗣跟前,說道:“朱公子身份干系不小,事關(guān)楚州舉貪、刺官幾樁案子,若想順利走出世子府大門,需得寫出證詞來。”
閔安跪在一旁研磨,低聲說道:“這是世子要的證詞,主張用來應(yīng)對都察院二審。你早些寫吧,后面能圖個清靜,至少——他不會再折磨你。”
朱沐嗣低頭思索片刻,執(zhí)起筆,牽發(fā)了琵琶骨的疼痛,手腕在微微顫抖。非衣冷聲問:“朱公子還在猶豫什么?”
朱沐嗣起身朝非衣落落行了一禮:“我信二公子為人,想請二公子做一件事。二公子若是答應(yīng),我必然痛快寫出所有罪狀,不再為難世子。”他將李培南的折磨反過來說是他的為難,言語中大有謙和之意。
非衣由此也緩和了語氣:“說來聽聽。”
朱沐嗣看向閔安:“玄英認死理,我怕她做傻事,二公子在她身上,還需多費心。”
閔安咬嘴撇過了頭,不讓朱沐嗣看見她的淚水。
非衣看著面前兩人的表情,稍一細想,已想明白其中的話意。他極快答道:“朱公子的悲憫情懷暫且放一放,證詞的事才是第一樁。是否對她費心,也無需朱公子來指點,自會有人知道怎樣做。”
朱沐嗣默然一笑:“想必玄英再嫁,二公子心里也是酸的。”
非衣皺了眉,冷冷道:“寫是不寫?怎能生出這多廢話?”
朱沐嗣盤膝坐定,扶住右臂,忍痛寫下一份證詞,聲稱由他輔助王懷禮、彭因新等人,行賄楚州多名官員,并禍害畢斯、含笑一干人的事實。他痛快承認了來到楚州后所做的諸多暗事,將罪責(zé)攬到自己身上,不牽扯到朱家寨一分。他的證詞寫得流利簡略,不僅撇清了他與溫知返的關(guān)系,還點出朱八心生怨恨,毒害了宮親貴族,將國難推到了朱八頭上,直接來個死無對證。
非衣質(zhì)問道:“朱八不過小小一名典史,宮里又不曾為難過他,他為何會心生怨恨毒害人?”
朱沐嗣淡淡道:“人各有志,他或許想得偏斜了些,為早先一批被先皇囫圇斬死的冤官們報仇,我又怎能知道?”
非衣再問,朱沐嗣卻是不開口了。
這時,地牢外傳來溫知返宣讀祁連太后懿旨的聲音,閔安跪地聽完,起身默然走向一旁,看著世子府侍從開了鎖匣,將朱沐嗣架起來。朱沐嗣抗拒他人拖行,勉力朝外走去,再也不看閔安一眼,殘破的身子在風(fēng)里竟然直不起腰來。閔安心里又苦又澀,實在是念得緊了,不知不覺跟著走了出去。她一路緊咬著嘴,遠遠跟在官兵隊伍后,目送朱沐嗣出了世子府大門。
非衣本想阻攔朱沐嗣如此便利地走出世子府,不好對李培南交差,隨后他又看到閔安失魂落魄的模樣,伸出的手最終收了回來。
“關(guān)門。”一聲令下,大門轟然闔上。
閔安依然留在門后,癡癡站了許久。
非衣站在閔安背后,揚手阻止吳仁等人的勸告,留下閔安一人心傷。
閔安整整一天滴水未進,她枯坐在廂房內(nèi),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掌燈時,外出走動的非衣帶回消息:“朱公子當(dāng)堂未受刑罰,我托司吏將朱公子的證詞拓本傳上去,午后就有判詞放下來,責(zé)令衙官秋后處斬。”
閔安吹熄了燈火,隔窗嘶聲說道:“多謝。我先歇息了。”她安靜坐在黑暗中,無聲痛哭。
非衣思前想后,提筆寫下飛信,稟明府里的動蕩,吩咐哨鋪加急送到李培南手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