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九月下旬)
有過先前看榜的經(jīng)驗,這一回鄉(xiāng)試發(fā)榜,顯榮再一次提前來到了貢院門外,然后便看到了早已等候的文思。
兩個各為其主的小廝再一次相遇,彼此客氣地問過好后雖然沒再說話但卻心照不宣地再一次達成了臨時看榜聯(lián)盟。
別管他們大爺內(nèi)心里怎么不待見文三爺,顯榮心想:這回鄉(xiāng)試同榜都是繞不過去的,而開春的會試十之**也是同榜。
如此三榜同年,官場上已是天然的一派。
他們大爺就是顧慮到這點才叫門房繼續(xù)收著文三爺?shù)奶佣鴽]有直接回絕。
文思一樣理解謝尚的低調(diào)。他主子文明山之所以在明知謝尚不在府城的情況下堅持不懈地投帖子就是為了示好,倒沒想謝尚真能來。
這回主考是謝尚他爹的同年,為了避嫌,文明山自覺也不好和謝尚走得太近——現(xiàn)他可是比謝尚還更熱門的解元人選!
謝尚運氣不好,鄉(xiāng)試文章作得再好這回也要被避嫌了!
他已不著急讀謝尚的文章。
府試的榜不再是圈榜,而是跟會試一樣的橫榜。
貼榜的官差都是衙門當差多年的老手,行事特別沉穩(wěn)。當下四個差役不顧周圍看榜人的催促在幾個同僚水火棍的護持下慢條斯理地給布告欄先刷了一層漿糊后方才展開了鄉(xiāng)榜。
貼榜有規(guī)矩,得從榜首位置往后展。
顯榮來得早,胸腹就抵著水火棍站著。他看到官差手里展開的還沒貼上布告欄的榜單最前最上的那個名字是“謝尚”兩個字當即驚呆——他家大爺中解元了?
這怎么可能?
文思和顯榮并排站著,當下也是難以置信——他家三爺又空歡喜一場?
顯榮不敢置信,他想抬手揉了揉眼睛,結(jié)果卻被水火棍攔著。顯榮不敢抬手了,他改掐了自己大腿。
感覺到疼后顯榮又用力眨了回眼睛再看——榜首已經(jīng)貼好了,第一名的位置上寫的“謝尚”兩個字確是沒錯,而身后也一片此起彼伏地抽氣聲:“謝尚!”
顯榮終于證實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顯榮順著謝尚的名字往下看,很快看到下面的“文明山”和“應(yīng)用”——這名次竟然和先前院試一樣。
眼見市面上呼聲最大的江南才子都只是第二第三,顯榮更覺吃了定心丸,不過他現(xiàn)可沒時間和旁邊的文思說話,他還得替十三老爺和平老爺看名字呢——老太爺可是說了十三老爺能中,而平老爺只是兩歪。
看到謝知微在第七十六名,而謝子平在第九十七名,顯榮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叫三房人中了!
不過現(xiàn)不是抒發(fā)感慨的時候,他還要趕回去報喜呢!
看完自己想看的,顯榮問文思:“走嗎?”
文思也要趕回去送信,當下點頭道:“走!”
于是兩家小廝再次抱團擠出了人群……
鄉(xiāng)試是府城最高級別的科舉考試,關(guān)系重大,看榜的人比院試更多。顯榮緊趕慢趕到家已然遲了——喜報已然貼好,差役們已經(jīng)在囫圇吉祥話。
謝尚早存了鄉(xiāng)試被避嫌的思想準備,結(jié)果沒想看榜的顯榮還沒回來就聽到了鑼聲。
驚喜來得太突然,謝尚等不及門房小廝們的報告,甚至連外衣和鞋都沒換,就穿著居家的一裹圓藕色夾袍散著褲腿趿著紅棗給做的毛氈虎頭拖鞋跑了出來——顯榮天不亮就出了門,而謝尚想著橫豎這回中不了案首,還等著顯榮回來伺候他換衣裳呢!
振理等趕緊抱著衣裳提著銀子荷包跟在后面——他們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謝尚的名次,而且顯榮走前就怕趕不及做了兩手打算。
出院門的時候撞上往里面奔的門房。
“大爺,”門房一見謝尚顧不得行禮就歡喜叫道:“是首報!和上回一樣的首報!”
首報的賞都是最多的。這差事也不是誰都能得的。
今兒來報喜的還是上回府試報喜的那幾個老臉色,故而門房一見就知道了。
聽說是首報,謝尚停住了腳步,然后便留意到自己穿著的不妥。
“快,衣裳!”謝尚回頭要衣裳,振理趕緊上前伺候,而懷謹則揣了銀子荷包去府門外打點……
剛跟著謝尚一起跑出來的謝子平和謝知微一樣聽說是首報先是驚異轉(zhuǎn)即便忍不住艷羨——謝尚明年出仕穩(wěn)了。
與鄉(xiāng)試一樣,各州鄉(xiāng)試解元會試必取!
謝尚前程有了,而他們的名次呢?謝子平和謝知微心里焦急,但看顯榮還沒回來也知貢院門外此時必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他們現(xiàn)打發(fā)人去也是無益,唯有耐心等待。
天下的事莫不是知易行難,謝子平知道此時應(yīng)該耐心,但他心里焦躁看到主院影壁前的盛放的芙蓉,抬手便摘了最大的一朵來扯花瓣,嘴里念叨“中”,“沒中”,“中”……
謝知微一旁看到,跟著也摘了一朵——他爹雖然說他能中,但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想求神拜佛。
當謝尚衣冠楚楚地出現(xiàn)在大門堂的時候門外早集了一圈閑人——都是大街上看到報喜差役跟著跑來的。不然這一帶住的都是官宦,出入都是車轎,可沒這么多人。
報喜的差役已經(jīng)得了懷謹?shù)恼埻校F(xiàn)一瞧正主到了立就照規(guī)矩放炮升喜報飚吉祥話——說得比院試那回更好聽,搏得看熱鬧的閑人不停鼓掌叫好……
顯榮家來看到這個陣勢便放了心——還算沒耽誤事!
剛謝子平和謝知微的芙蓉花占卜雖然最后都得了一個“中”字,但兩人卻更焦心了,更盼著確信趕緊來了!
當下他們站在謝尚身邊聽著官差們連番的吉祥話心里想的卻是顯榮怎么還沒來?
看到顯榮回來,兩個人的心肝都跟被貓抓撓一樣難過,但礙于官差們還在念吉祥話不好問,只能苦苦忍著……
送走了報喜官差,顯榮立帶頭跪下給謝尚磕頭道:“小人給老爺?shù)老玻зR老爺鄉(xiāng)試高中第一名解元!”
其他人,包括門房小廝們一見也都跟著跪下口頭,口稱老爺——沒錯,打喜報糊上墻,謝尚就是朝廷蓋章認證的老爺了!
大門外還沒散的閑人見狀也紛紛拱手笑道:“恭喜謝解元!”
謝尚少不得出來致謝一回,顯榮也乘機讓人拿出糖果花生等物散與路人……
直等謝尚轉(zhuǎn)身回來,謝知微、謝子平方得與謝尚道喜,謝尚謝過后方問顯榮:“剛你去看榜怎么說?”
顯榮至此方才恭賀謝知微、謝子平高中……
謝知微聽說自己如他爹所言果真中了自是歡喜,而謝子平則越發(fā)覺得他大哥這宅子旺文昌了——撇開他這個老太爺眼里只兩歪的人中了不說,獨謝尚住這兒中了一個案首一個解元,這就是府城少有的旺宅!
謝知微與謝尚提出告辭,他要回自己宅子等喜報。謝子平見狀也順勢告辭。
謝子平在府城也有個二進的宅子,先他還有他兒子、侄子考秀才就是住的這個宅子。謝子平得謝知微提醒也打算把他的鄉(xiāng)試喜報貼自家門房以后也好給兒孫們瞧瞧。
送走兩個人,謝尚折回身看到門房墻壁上今兒新帖的“捷報貴府老爺謝諱尚應(yīng)本科江州鄉(xiāng)試高中第一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和先前的“府試案首”、“院試案首”兩張喜報并貼在一處,心里歡喜——“連中三元”的第一元有了,第二元就不覺得那么高不可攀了。
“顯榮,”謝尚吩咐:“你把這回鄉(xiāng)試的三篇文章拿來放門堂散人,再還有甘回齋那邊你和張乙確認一下《四書綱要》是不是都到鋪子了?九月二十六一早發(fā)售可別誤了!”
打發(fā)走顯榮,謝尚回屋寫信——不抓緊時間可不行,明兒就要去布政衙門赴鹿鳴宴拜主考見同年,而他閉門這么久也到了露面交際的時候……
文明山聽到文思的告訴半晌都沒有說話。
元維竟然取了謝尚案首,文明山尋思:如此不合常理,這謝尚的三篇文難不成又跟院試一樣作得比他好?
“拿來!”文明山跟文思伸手。
文思一怔,轉(zhuǎn)即恍然大悟道:“三爺,小人這就安排人去謝家門口守著。上回院試一發(fā)榜,謝老爺就在門口發(fā)放文章,這回鄉(xiāng)試想必還是如此!”
文明山催促:“還不快去!”
打發(fā)走文思,文明山也打算給家里寫信,但拿起筆,一向文思如泉的文明山破天荒地卡文了——這次來府城前,他可是夸下海口說本科鄉(xiāng)試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必能中解元,結(jié)果沒想又只是個第二亞元。
第一依舊被謝尚給占了。
他在謝尚身上可是連栽兩回了!不過,文明山轉(zhuǎn)念一想俗話說“事不過三”,明春會試他怎么說都該翻身了吧?
看到希望,文明山終于知道他這信要怎么寫了……
對于拆卷后預(yù)取的第一名是謝尚這件事,元維思慮了良久,終沒做任何調(diào)整——這個結(jié)果,他問心無愧。
反倒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調(diào)整名次才是對謝尚的不公。
他既與謝子安為友,但若是連公平地對待他兒子都做不到,又有何面目待在翰林院宣講仁義?
不管外表如何謙和,能中狀元的元維骨子里其實異常自負!
鹿鳴宴上元維看見和謝子安一個模子的謝尚前排居中同文明山、應(yīng)用以及另兩個魁首率領(lǐng)新科舉人來拜座師時和身邊的布政坦然笑道:“久聞江州人杰地靈,但看這一科新舉人的風姿可謂是人如其文!”
……
謝尚的信是寫給紅棗的。當時紅棗正在和謝又春商議謝尚家來后擺流水席的事。
拿著信,紅棗的預(yù)感就是鄉(xiāng)試結(jié)果出來了。
打開一看,果不其然,紅棗當即就“哈”地一聲笑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爺中了解元,春叔,你趕緊地安排準備,我去給太太、大老爺、老太爺報喜!”
“解元?!”謝又春驚呆了,轉(zhuǎn)即便跪地給紅棗磕頭道:“小人給太太道喜了!”
夫榮妻貴,紅棗瞬間升級成了太太。
“錦書,”紅棗剛要叫錦書扶謝又春起來便見錦書、碧苔、金菊、香蘭等媳婦丫頭也都跪下了……
紅棗只得先受了禮,然后笑道:“都快起來吧!我這還得去給長輩們報喜呢!”
“錦書、碧苔,你兩個預(yù)備賞封。一會兒來賀喜的人必是不少。”
丟下話紅棗便腳不沾地地急走去明霞院給她婆送信。
云氏正在念經(jīng)。她看到紅棗鼻尖冒汗地拿著信紙進來立心有所感地問道:“可是尚兒有消息來了?”
紅棗趕緊跪下磕頭道:“媳婦給娘道喜,老爺鄉(xiāng)試高中第一名解元!”
“解元!”云氏手里握著的木魚小錘砸桌子上了——她兒子這就出仕了!
云氏也知道各州解元會試保中!
說話的功夫陸虎已經(jīng)讓人套了騾車停在明霞院外。
云氏和紅棗坐車。云氏先在紅棗的攙扶下上車。
云氏坐下后看紅棗不用人扶手提裙子踩腳凳上車的輕盈步態(tài),忽地想起十年前男人說紅棗命帶大富貴是個一品夫人命,兒子同她在一處必將出將入相的話——當時她還不信,但現(xiàn)今,云氏的目光落在紅棗吹彈能破的粉腮上不覺感嘆:卻是由不得她不信了。
尚兒媳婦今年才十六歲就成舉人,還是解元太太了,而明年不過十七歲即將就是朝廷命婦——照這個架勢,尚兒媳婦真就被男人說中要做一品夫人了!
幸好當初聽男人的話給尚兒娶了人進門,這些年家里添人進口、升官發(fā)財,處處順遂,尚兒媳婦實在是功不可沒。
虧她開始還覺得李家要萬兩聘禮貴,現(xiàn)今看卻是她家賺翻了——別的不說,只一個“甘回齋”就給她丈夫和兒子掙了多少錢?
她兒子這個媳婦真的是娶著了!
“好孩子,”云氏拍拍紅棗的手勉勵道:“你是個有福的。”
對于云氏的突然親昵,紅棗有一刻的驚愕,但轉(zhuǎn)念便以為她婆是在為謝尚歡喜,便貼心言道:“都是爹娘平常教得好,老爺才能有今天,連帶媳婦也跟著沾光。”
……
紅棗云氏到天香院的時候,謝知道和謝奕正在外書房。聽人回說謝尚來信了,謝知道立刻問道:“知道少名嗎?”
報信的人恭敬回道:“太太只說要同著尚太太給您親自道喜!”
聞言謝奕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插口道:“爺爺,那必是我哥考的極好——難不成是取了五魁首?”
鄉(xiāng)試前五名必取五經(jīng)魁首,就是俗話里說的“五魁首”,其中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亞元,第三名到第五名稱“魁首”。
“爺爺,”謝奕興奮拉扯謝知道:“咱們快去瞧瞧!”
“哎!哎!”謝知道好脾氣地連聲答應(yīng)。
“娘,”一見面謝奕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我哥是不是中‘五魁首’了?”
至此云氏方才跪下給謝知道磕頭道喜,紅棗跟著一起跪下……
“解元?”謝知道驚異過后就伸手要信:“信呢?快給我看看。”
親眼看一遍信,謝知道激動得拍著信紙叫好:“好!好啊!”
一直以來,謝知道心里都有個隱秘的心愿——科舉考過他爹去。
只他能力有限,達不到,然后兒子謝子安也不成,沒想謝尚做到了。
先謝尚得了府試院試兩個案首,謝知道就極其高興,今兒知道得了解元就更高興了——他孫子鄉(xiāng)試再一次越過他爹了!
“趕緊地,”謝知道道:“告訴老太爺去!”
眼見沒人提起一起鄉(xiāng)試的謝子平,葛氏心里著急扯了兒子謝允青一把。
謝允青也焦心他爹的前程,但礙于老太爺還沒看,他爺不提便不好追著問只得示意他娘稍安勿躁,且等到了五福院再說。
謝老太爺?shù)么蠓績簩O的報喜,知曉乖孫謝尚中了解元心里這個高興啊就別提了。
“虧咱們先前商議說要多備一個牌坊的石料,”老太爺:“現(xiàn)看來還是備少了。還得再備一個,不止,這回知微和子平也中了,還得再備三個牌坊的石料。”
忽然聽到老太爺提及謝子平,謝子平一房人不覺喜出望外,謝允青正要乘機詢問有關(guān)他爹的詳細便聽老太爺又道:“知道啊,這一下子要添三四個牌坊,咱們村口的地方還夠嗎?”
謝允青……
柳姨娘一聽兒子中了舉人,心里喜歡——兒子成了老爺,有了官身,她就不只是死后能進祖祠了,而是可以肖想抬偏房太太去祖祠磕頭了!
其實只要兒子做了官,給她請了誥命,不說偏房了,就是填房太太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柳姨娘自覺大房和其他十一房人一準不能答應(yīng)。她還是小富即安,不要多生事端,如此大房才可能看在她服侍老太爺?shù)姆萆辖o她一個偏房名分。
柳姨娘招過丫頭,讓她跑去流光院給兒媳婦甄氏送信……
謝知道一聽也發(fā)了愁,思了好一刻才道:“不行,就往村子里面修,橫豎祠堂在里面,從祠堂到村口的一條道都能修。頂多占點道邊的地罷了!”
謝奕得寵,他在老太爺跟前說話可不似謝允青那樣瞻前顧后。他插口道:“爺爺,不管怎么修都得把我哥的四個牌坊給放在一塊。我哥現(xiàn)已修了個‘小三元坊’,這回再修個‘解元坊’,接著明年修‘會元坊’和‘狀元坊’,這連在一起可就是‘大六元坊’。咱們大慶朝建朝以來頭一份!”
謝知道一貫是謝奕說啥都好答應(yīng),當下聽得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線。
“還是奕兒想得周到。”謝知道沒一點節(jié)操地附和小孫子的孩子話:“你不提,爺爺都沒想到!”
謝子平兄弟三房人實在無力吐槽——一般成年人誰敢這么想?
就是想也不能當眾說出來啊!這肚子里想沒事,但與人言就是大言不慚了!
朝廷又不止一個江州,而江州都十來年沒出過會元狀元了!
紅棗看謝奕卻似小天使——心存大志,才能行遠。連中□□的想法都不敢有,又如何能中□□?
謝尚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就是對“連中三元”的偏執(zhí)愛!
謝奕不錯,有他哥的影子,最好的是還知道替他哥說話——對得起她這些年投喂的蛋糕和冰淇淋!
云氏比紅棗更信謝奕的話。云氏原就迷信,相信孩子無心的話語有可能就是未來的預(yù)言。
加上她現(xiàn)深信紅棗的富貴命以及兒子將出將入相,而官場規(guī)則“非翰林不內(nèi)閣”——由此云氏就得出了謝尚殿試必入翰林的結(jié)論。
但云氏聽男人說過她家已經(jīng)出了兩個翰林,謝尚除了考進一甲前三外并無其他進翰林院的法子。
眼見所有的證據(jù)都支持兒子將中狀元這個結(jié)果,云氏就禁不住激動:難不成,尚兒這回真能掙個□□?
那她這輩子夫榮子貴,可真是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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