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生氣(八月三十)
等謝子安過足癮,肯放下摘果器的時候,云氏院里的兩棵石榴樹樹頂?shù)募t明顯地疏了,而院里的地面則多了兩竹筐大石榴。
竹筐是謝福使人從廚房拿來的。一個筐裝菜能裝二三十斤,當(dāng)下里裝石榴,一筐也就只能裝二十來個,可見這明霞院的石榴有多大——真的是每個都過斤!
謝尚拿著摘果器圍著兩棵樹轉(zhuǎn)了一圈,摘下來一筒三個石榴明顯的比竹筐里已有的小了一圈,且顏色也不夠紅艷。
謝尚見狀興致頓無,不滿地跟謝子安抱怨道:“爹,你怎么把大石榴都摘完了?一點(diǎn)也沒想著給我留幾個。”
謝尚小時候?yàn)橹x子安寵的無法無天,一點(diǎn)小事就炸毛跳腳。這些年跟著老太爺學(xué)養(yǎng)氣工夫,為人行事方算有了一些涵養(yǎng)。
見賢思齊。由此謝子安便自省了早年對兒子一味的寵溺,近年來就常有意識地學(xué)老太爺別謝尚的性子——剛故意地?fù)屨瘢x尚子安多少也有點(diǎn)這個意思。
不過看到自己摘的兩大筐石榴,然后再看到兒子委屈的小眼神,即便灑脫如謝子安,也難免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
“好像摘得是多了!”謝子安跟云謝尚檢討道:“不過,尚兒,這事要怪得怪你娘。我剛是一心給她摘石榴,所以沒注意。但你娘一旁瞧著竟也沒提醒我!”
謝子安當(dāng)甩手掌柜當(dāng)慣了,當(dāng)下甩起鍋來也是很厲害的。
聞言,紅棗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剛謝尚叫那么大聲聽不到嗎?紅棗心里吐槽:明明是她公公自己玩嗨了,現(xiàn)無法面對兒子了,便睜眼說瞎話地拿她婆婆躺槍。
簡直不能更無恥!
謝尚一聽更覺得委屈了,轉(zhuǎn)與云氏抱怨道:“娘,剛我讓你跟爹說夠了夠了,不用再摘了,你都不理我!”
紅棗……
紅棗覺得她如果是謝大奶奶,一定不能忍——這男人拿自己墊背不算,兒子也跟著拿自己當(dāng)軟柿子捏?
結(jié)果沒想到云氏不止沒生氣,還自我檢討道:“對對對,尚兒,剛是娘不好。娘先只想著讓你爹多摘幾個石榴給廚房做重陽糕,竟就疏忽了你。下次一準(zhǔn)不會了!”
“這樣吧,這樹上的石榴還小,現(xiàn)不能摘,那便等一個月后再摘。這次,娘答應(yīng)你,全都留給你摘!”
有了摘果器,云氏不再擔(dān)心謝尚上樹滑腳,故而當(dāng)下許諾許的特別大方。
謝尚看著樹失望道:“那還得一個月呢!”
謝子安托著下巴想了想,忽然插言道:“想摘果子還不容易?你娘院里的石榴雖然沒有了,但我青云院里的香櫞現(xiàn)也結(jié)了好幾個大的!”
香櫞?聞言紅棗立刻轉(zhuǎn)向謝子安,心說:先余莊頭說謝老太爺當(dāng)官后拿船往家拉花木一準(zhǔn)是真真的了,瞧瞧,這謝家連香櫞樹都有。
香櫞貌似柑橘,但個頭卻比前世的進(jìn)口橙子還大,味道酸澀更甚檸檬,唯獨(dú)一股子清香沁人心脾,常年不消。
紅棗前世還是小時候見過香櫞,當(dāng)時她媽菜市場買回來放在床頭當(dāng)空氣芳香劑使用。
紅棗沒摘過香櫞,甚至都沒見過香櫞樹。當(dāng)下聽說自是心存向往。
謝尚一聽高興了,拍手道:“對啊,我可以去摘香櫞的!”
“不過,”謝子安話鋒一轉(zhuǎn)言道:“摘香櫞得在咱們?nèi)チ宋甯T航o老太爺請安后才能去!”
謝尚……
紅棗……
因?yàn)樵缙鹫竦木壒剩裉烊チ宋甯T旱臅r間比昨兒晚了半個時辰。
等紅棗一行人到五福院的時候,老太爺都已經(jīng)吃好了西瓜子,正站在院子前廊手轉(zhuǎn)著核桃逗芙蓉鳥玩了——倒是一點(diǎn)也不寂寞!
“太爺爺,”謝尚一見老太爺未及行禮,便雙手捧著石榴籃子遞到老太爺眼前邀功道:“石榴,早起我和我爹一摘的!”
老太爺一見就笑了。
“這是你娘院里的石榴吧?”老太爺點(diǎn)頭贊道:“好,好,長得好!”
“前兩天,你大喜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你娘院里的石榴今年長得比歷年都好!”
“先我還想著你娘這石榴能留到現(xiàn)在不容易,沒想你跟你爹今兒就給摘送過來了。”
“這么大的石榴可不好摘吧?”
“好摘的!太爺爺,”謝尚興高采烈道:“我媳婦做了一個摘果器,摘石榴可好用了。”
“摘果器啊?這什么東西?”謝老爺爺問道。
謝尚下意識地看向紅棗,紅棗上前福了一福,笑道:“回老太爺?shù)脑挘骶褪侨四苷驹跇湎履茌p松摘到樹頂果子的農(nóng)具!”
“哦!”老太爺明白了,轉(zhuǎn)又問:“這東西在哪兒呢?拿給我瞧瞧!”
紅棗聽了自是趕緊打發(fā)人回去取。
摘果器取來,謝尚自告奮勇地拿院角的桔子樹給老太爺演示了一回。
老太爺見狀自是頻頻點(diǎn)頭,不吝贊道:“這個摘果器做得巧,有了這個,往后吃果子就方便了,可以現(xiàn)吃現(xiàn)摘!”
“對了,我后院那幾棵柚子樹,我瞧著有好幾個熟了。可惜這個摘果器小了,不然怕是也能摘。”
柚子!紅棗的眼瞬間亮了——她也沒有摘過!
真的好想摘啊!
“想要大的也容易,”謝子安道:“讓謝福找人做個來也就是了!”
謝尚聽后趕緊提醒道:“爹,多做幾個,這樣我可以和你一起摘了。到時咱們比比誰摘的柚子大!”
紅棗眼熱地瞅著謝尚,心中吶喊:我也要!
云氏日常得操持家務(wù)。她看謝子安和謝尚陪老太爺說得熱鬧一時半會的也沒個完,便就見縫插針地尋了個空跟老太爺告了退,一起帶走了其實(shí)不想走,其實(shí)只想留,留下來等聽摘香櫞柚子后續(xù)的紅棗。
看出紅棗眼里的戀戀不舍,云氏在出了五福院的大門后安慰紅棗道:“尚兒媳婦,一會兒家去你在管事媳婦們來回話的時候,只要跟昨天一樣認(rèn)真聽,然后回答出我的問題。那么我便讓廚房榨石榴汁給你喝!”
石榴汁?聞言紅棗的眼睛瞬間就睜大了。
果汁啊!這世竟然還有鮮榨果汁?紅棗心說:這可真是太好啦!
摘柚子雖然好玩,但眼下還得先做大號摘果器,一時半會也摘不來,倒是先跟著她婆婆蹭杯果汁喝好了!
看到紅棗一張小臉?biāo)查g迸出光彩,云氏心里也是好笑——到底還是個孩子啊,云氏暗想:一聽說有吃的,心思就轉(zhuǎn)過來了!
倒是好哄!
明霞院正房出來,紅棗高高興興地回自己的西院等喝石榴汁。
進(jìn)院看到花架上的菊花,紅棗想起認(rèn)菊花的事,正想讓芙蓉進(jìn)屋把菊花簽子拿過來溫習(xí)一回菊花名和菊花詩,便看到碧苔捧了一沓子賬簿過來。
“少奶奶,”碧苔道:“您三天前吩咐的賬本有了!”
紅棗點(diǎn)點(diǎn)頭,止了叫人的念頭,說道:“進(jìn)屋看吧!”
坐在炕上,紅棗把十幾本賬冊都翻了一遍,最后看到總值有近三千兩銀子不覺咂舌。
紅棗心說:單看單個人的禮都不算大——即便是大太太也只給了總值四十來兩的首飾。但架不住謝家人口多啊,這聚沙成塔的,一人十幾二十三十兩的,便就累積了這么多。
不過這禮收的多,將來還的也多。
一想到要還禮,紅棗把賬冊遞還給碧苔道:“拿去讓張乙他們再給擬個禮品單子來,依舊男女禮品分開各寫一本,然后每類一頁紙記賬。比如女子的首飾,便分成全套頭面金、全套頭面銀,單件金、單件銀之類來寫。然后同這一套賬一起都一式四份。一份存檔,一份放尚哥兒處,一份放我這兒,最后一份則放庫房。等尚哥兒回來,我跟他商量后再確定庫房人選!”
紅棗倒是想讓碧苔管庫房,但奈何碧苔文化水平太差,現(xiàn)還管不了。她得找謝尚要人。
謝尚依舊午飯后方才家來,家來時還提了一籃子蜜桔——不用說,都是早晌他擱老太爺?shù)脑鹤永镎摹?br/>
紅棗看謝尚家來只提了橘子,立刻問道:“尚哥兒,我的摘果器呢?”
“紅棗,”謝尚笑道:“我正要跟你說呢。摘果器給福叔拿去做樣子去了。”
“等幾天,福叔做了大的來,我?guī)闳ヌ珷敔數(shù)奈甯T赫肿尤ィ ?br/>
謝尚不傻,心說小媳婦有這么好用的摘果器哪里還用得上他幫忙給摘石榴?
先前說什么怕他滑腳,都是小媳婦的托詞——這吃果不及摘果樂,小媳婦巴巴地找人做了摘果器來是想她自己摘果子玩呢!
今兒小媳婦就摘了一個石榴,心里一定不高興,如此,他便得哄哄她,哄她高興了,下次有啥新鮮玩意才能愿意告訴他,同他一處玩!
“真的?”聞言紅棗果然驚喜了,眼睛瞬間瞪大:“我也能去?”
“當(dāng)然!”謝尚得意道:“我說話算話!”
青云院是他爹的書房,紅棗不好去,謝尚想:但五福院,他爺爺都送給他了,他帶紅棗去摘幾個柚子還不容易。
趁謝尚高興,顯容送上了回門那天謝尚收禮的禮冊。
謝尚隨手打開禮冊,不過翻了兩頁,目光便就頓住了。
“顯榮,”謝尚臉色沉了下來:“這賬你確認(rèn)沒搞錯?”
顯榮低頭垂手道:“小人不敢欺瞞少爺,為查這筆賬,小人已把當(dāng)天的禮匣來回過了三遍。”
李家不比謝家,家大業(yè)大的,人口多,李家統(tǒng)共才三房人,顯榮理這回門的賬,不過就一晚上的事。
但偏這李家?guī)讉€人的賬就就出了問題——李家老太太給的禮匣子打開,內(nèi)里就只二兩銀子,比她兩個兒媳婦出得都少!
顯榮不知哪里出了差錯,和振理等一應(yīng)經(jīng)手的人昨晚又忙活了半夜,把前日收受禮匣的過程——從李滿囤給匣子起,一直到所有匣子裝箱裝車搬進(jìn)明霞院止全線復(fù)盤了三遍,結(jié)果都沒發(fā)現(xiàn)哪里有差。
顯榮找不到原因,只得硬著頭皮把賬冊呈給謝尚。
紅棗一旁瞧到,心中疑惑,便即問道:“尚哥兒,怎么了?禮匣子出什么錯了?”
謝尚看著紅棗,一時有些猶豫。
謝尚信任小廝顯榮。顯榮即說沒有弄錯,他便覺這事雖然蹊蹺,但錯可能真不在顯榮。
可如果顯榮他們沒弄錯,那他小媳婦的面子就難看了——相處雖只五日,但從強(qiáng)記菊譜一樁事,謝尚算是看出來了,他的小媳婦是個本性極要強(qiáng),不甘落后的人。
現(xiàn)若讓她知道這樁事,謝尚想:她一準(zhǔn)會覺得難過吧!
紅棗看謝尚一臉躊躇,心中一動,當(dāng)下便探頭看了一眼。
看到冊子左右兩頁分記著“李老太太一兩銀錠,兩個,市值二兩,李二太太半兩小金錠兩個市值十兩”和“李三太太半兩小金錠兩個市值十兩”,紅棗立刻恍然。
紅棗嘆道:“原來是為這件事!”
“怎么,你知道?”謝尚看向紅棗。
“雖然剛剛還不知道,但現(xiàn)在卻是知道了。”紅棗回道:“尚哥兒,這事你不用再問顯榮他們了。他們一準(zhǔn)沒有弄錯。”
“這確是我奶能干的事!”
謝尚……
顯榮的頭則垂得更低了。
“尚哥兒,”紅棗道:“你看看另一本冊子上我爺給了多少?”
謝尚依言翻了翻,紅棗就謝尚的手看了一眼,立刻言道:“我爺二兩金錠,市值二十兩,我二叔和我二嬸一樣,都是兩個半兩的金錠,由此可知我爺讓我奶備的禮該是跟他一樣的二兩金錠。”
“但奈何我奶這個人一向見不得我爺給我爹娘,還有我使錢,所以一準(zhǔn)是她背著我爺把這二兩金錠給換了!”
謝尚聞言驚呆了——紅棗她奶這行為嚴(yán)格來說就是竊盜,謝尚想:這都夠得上七出了!
如此再聯(lián)想到紅棗一家人被奪嫡的前塵往事,謝尚越發(fā)覺得生氣——這婦人行事無法無天,真以為這世間沒人能夠治她?
看謝尚臉色突變,紅棗趕緊解勸道:“尚哥兒,你大人大量,別跟她一般見識。”
“不值得!”
看過《大誥》,紅棗知道《大慶律》里“親親相隱”的規(guī)定和“凡罵祖父母、父母及妻妾罵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絞”的條文,所以來回盤算幾次,紅棗覺得跟于氏頂真得不償失。
“尚哥兒,”紅棗又道:“你若真是氣不過,那咱們往后走禮,給別人都照規(guī)矩來,獨(dú)她那份都只給二兩銀子好了!”
謝尚依言想了一回,然后便為紅棗的促狹給逗笑了。笑后,謝尚方問紅棗道:“紅棗,你奶對你們做了那許多的壞事,你不生氣嗎?”
聞言紅棗低頭苦笑道:“能不生氣嗎?但再氣又有何用?她占了禮法名分的大義,分家前但凡我爹娘不如她的意,便就哭罵不孝。”
“先前分家雖說不公,但我爹娘倒是有了清靜。如今,我連弟弟都有了——這可是書上講的‘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所以,我奶她現(xiàn)又搞事,咱們只裝不知道,也別跟她生氣。”
“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咱們都別犯傻!”
或許曾經(jīng)傻過,但時至今日,紅棗已連一個眼神都不想再分給她奶于氏,這個無知無識不算,還沒心肝的鄉(xiāng)下婦人。
《大學(xué)》云:“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
謝尚今年十一歲,正是青春熱血時候,這些年雖跟著老太爺修身養(yǎng)性,理智上知道老太爺講的“克己然后制怒,順理然后忘怒”有道理,但實(shí)際里與事還是很難調(diào)伏心氣。
謝尚當(dāng)下聽得紅棗這句“不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的言論,一時間竟深以為然——對比克己,利己顯然更容易為謝尚所認(rèn)同。
說完二兩銀子的事,紅棗又道:“尚哥兒,敬茶的禮帳也整理出來了。不過,我讓碧苔拿回去再抄三份來。到時一份存你那里,你要用什么尋起來也方便。”
“再就是這賬上的錢財有近三千兩,如此,我便想立個庫房存放東西。畢竟這才只是一個開始,后續(xù)人情往來,東西出入頻繁,沒個人管著不行!”
謝尚聽得有道理,便道:“院里這許多屋子,你看哪個合適就拿哪個做庫房吧!”
抬眼看到紅棗望著自己不說話,謝尚靈機(jī)一閃,無奈問道:“你是要我做什么嗎?”
紅棗笑道:“尚哥兒,這庫房設(shè)在內(nèi)院,便就得有個通筆墨的丫頭或者媳婦。”
謝尚恍然大悟,笑道:“那你找周嬤嬤好了,她原就是幫娘管庫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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