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嫡長孫女(六月二十六)
撤掉杯盤,鋪上紅紙,擺上筆墨,李貴林當(dāng)眾書寫婚書。
“從茲締結(jié)良緣,訂成佳偶,
赤繩早系,白首永偕,
花好月圓,欣燕爾之,
將泳海枯石爛,指鴛侶而先盟,
謹(jǐn)訂此約!
男:
女:
媒:
證:
**年**月**日李貴林書”
如此一式四份——一份焚燒敬告天地,一份交謝尚帶回,一份交官府留檔,一份給李滿囤自存。
寫好婚書,謝尚接過李貴林放下的筆于“男”旁邊的空白簽上“雉水謝氏長房元嫡長孫謝尚”字樣以及他自己的生辰,然后又按了指印。
謝尚家學(xué)淵源,自幼得謝老太爺精心教養(yǎng),當(dāng)下幾個字寫得真是如行云流水,瀟灑天成——即便落在李滿囤這個完全不通書法的大老粗眼里也以為謝尚這幾個橫不平豎不直的字樣子比旁邊李貴林個個工整如樣的字好看,厲害。
俗話說“字如其人”,謝尚字寫得人,人樣子也好看,堪配他家紅棗——李滿囤滿意得笑咧了嘴。
等謝尚寫好四份婚書,李滿囤跟著拿筆在“女”旁寫上“高莊村李氏三房元嫡長孫女李氏”和紅棗的生辰八字,然后又在“證”旁添了自己的名字“高莊村李氏三房元嫡長子李滿囤”和生辰。
為了今天這兩個簽名,過去幾天,李滿囤沒少練習(xí),故而當(dāng)下李滿囤兩處簽名都寫出了李滿囤的最高水平,對此李滿囤也是極為滿意。
放下筆,李滿囤自己先按了手印,然后便讓張乙和陸虎送了婚書到主院讓紅棗按手印。
自從知道謝家的聘禮有過萬的銀子之后,主院里的女人立就集體失了聲——即便剛吃蛋茶時禮節(jié)性的推讓也都是靠眼神和微笑完成。
在座的幾房人中,除了最富的族長家有過千的資財外,其他人家,比如第二富的李高地的家資,即便把茅坑里的糞缸都折價算了,只怕也沒有五百兩。
故此在所有人眼見今年山頭的枸杞長勢比去歲好,為了家庭一年將能多收入三五吊錢而歡欣鼓舞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同族人李滿囤就因為會生養(yǎng)女兒,結(jié)果卻一下子便發(fā)了一筆比她們?nèi)胰嗣β狄惠呑佣济β挡粊淼臋M財——這一份心塞,尤以于氏、郭氏這種自謂會生兒子故而先前日常嘲諷李滿囤夫妻德行不夠生不出兒子的人為最。
紅棗自己心里高興,壓根就不在乎周圍人的沉默——紅眼病、檸檬精,她自己也是常犯常做。
所以,理解著呢!
紅棗按照張乙的指點拿左手拇指沾了印泥后便看婚書找按的位置。
第一次看到這世的婚書,而且還是自己的婚書,紅棗頗覺新鮮。她打開頭“從茲締結(jié)良緣”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細(xì)看,李桃花一旁見狀也湊過來一起看。
因這幾天李桃花有看李滿囤練字,故而對于“高莊村李氏三房元嫡長孫女李氏”幾個字竟是認(rèn)識的,當(dāng)下找到,不覺高興說道:“紅棗,這一排幾個字是不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手印就按在這個‘長孫女李氏’中間的空白處!”
紅棗笑著點點頭,抬手正要按,不想?yún)s被李玉鳳攔住。
“等等,紅棗,”李玉鳳拉住紅棗的左手道:“咱爺?shù)拈L孫女不是我嗎?”
“這,這是我的婚書?”
紅棗……
李桃花一聽立就怒了。她一把扯下李玉鳳抓在紅棗手腕的手,狠狠摔下,緊接著就張口罵道:“這李家三房的元嫡長孫女是誰,一個個心里都沒點*數(shù)嗎?什么阿貓阿狗也敢跑來爭?”
“這孩子不懂事,大人平時也不知道教的嗎?”
“這是欺負(fù)我哥嫂好性呢,還是真當(dāng)我陳家沒人了?”
……
李桃花劈里啪啦地一頓發(fā)作,堂屋里的眾人鴉雀無聲地聽著,誰也不能出聲。
剛李玉鳳的行為著實出乎了所有人的預(yù)料,誰也沒想到李玉鳳會跑去跟紅棗爭婚——謝李兩家的這件婚事,人謝大爺打頭里訂的人就是紅棗,其間壓根就沒李玉鳳一點事。
沒事偏卻跑去搶親,她還能更不要臉嗎?
今兒李玉鳳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往后她們李家的姑娘可還怎么嫁人呦!
所有人都是頭回遇到這種事,等反應(yīng)過來,指責(zé)的目光便立刻就轉(zhuǎn)向了郭氏——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這女孩兒的教導(dǎo),素來是當(dāng)娘的責(zé)任。
其實,眾人心里知道這事的根源還在于氏身上。不過于氏輩分大,她們做小輩的得守為“尊者諱”的禮,不好指責(zé)。
郭氏為李玉鳳的自說自話也是氣得一臉紫脹。當(dāng)她看到李玉鳳在闖了這么大的禍后猶自不服地念叨:“長孫女是我,我才是長孫女!”后,不覺氣急,當(dāng)即走過去抬手照臉抽了一巴掌罵道:“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還不給我過來!”
不由分說,郭氏把李玉鳳扯去了東廂房。
至此,陸氏方才走過來和紅棗笑道:“紅棗,好孩子,快給婚書按了手印送到前頭去吧,可別叫你爹再等著!”
然后又撫慰李桃花道:“消消氣,桃花。玉鳳有她娘教訓(xùn)去了。今兒是紅棗的好日子,沒得為了她壞了大家的心情。”
如此,李桃花方才罷了。
拿回婚書,洪媒婆跟著也簽了名字按了手印。
作為紅棗的祖父,李高地也要在婚書上簽名。
李高地走到桌前,看到“元嫡長孫女”幾個字時,眼角也是不自覺地抽了兩下,然后方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個人意愿而言,李高地是極愿意把自己名字寫好看的——俗話說“人如其名”嘛!
但現(xiàn)實里,平常疏于書寫的李高地握住毛筆的手卻因為筆頭柔軟使不上力力,故而咬牙寫的“高莊村李氏三房李高地”幾個字便因為筆畫粗細(xì)不一、字形東倒西歪,成了帖子上最不工整的幾個字——連洪媒婆這個女流都不如。
放下筆,李高地驀然覺得臉紅。他強(qiáng)做鎮(zhèn)定地按了手印,然后便似逃一樣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李豐收作為李氏一族的族長最后簽字。因為日常的幫族人處理文書,李豐收對于自己的名字倒是寫得得心應(yīng)手,比李滿囤這種針對性練習(xí)過的字看著還要老道圓滑。
不過,李豐收看到李滿囤的字倒是吃了一驚,心說:什么時候,滿囤的字也寫得這般好了?
婚書寫成,謝尚和李滿囤又上前各自檢查。
看到李高地簽的那坨墨點,謝尚嫌棄地撇了撇嘴,心說:早知如此,還不如由他岳父幫著簽名,紅棗祖父只要按手印來得齊整呢!
李滿囤看到他爹的字心里也是慶幸——幸好請了全喜娘來家講過一回小定準(zhǔn)備,不然今兒他就要跟他爹一起丟人了!
趁著等墨跡風(fēng)干的時間李滿囤又從懷里掏出四份紅貼出來和眾人笑道:“紅棗的嫁妝單子我也準(zhǔn)備好了。貴林,你來幫我念給大家聽聽,我也好請在座的各位幫我做個見證!”
李滿囤的話著實出乎了李氏族人的意料。
高莊村人定親和成親一般差了六七年,故而小定時女方都只回婚書,不回嫁妝單子——嫁妝都還沒置呢!
不過看到對面的謝家人,李氏族人都盡量地收斂了臉上的異色——說不定是城里的風(fēng)俗呢?李家族人心想:比如今兒來的吹打,先前村里誰家小定時請過?
謝家也都是娃娃親,放小定也是只拿婚書。
與李氏族人一樣,謝家人,包括謝尚在內(nèi)都以為這是高莊村的風(fēng)俗——跟剛吃過的蛋茶一樣,是此地的民俗。
于是謝家人也個個裝出了早知如此的樣子來。
如此兩家人默契地認(rèn)可了小定禮加念嫁妝單子的這個反常程序,轉(zhuǎn)即便開始猜想這嫁妝單子的內(nèi)容。
思及嫁妝,李豐收憶起先前李滿囤的話,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滿囤,李豐收心說:不會真的把聘禮全還回去吧?兩個莊子呢!
李豐收下意識地看向已走到人前的兒子——說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不會的,不會的,李豐收自我安慰道:貴林一向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他會勸著滿囤的!
李高地則習(xí)慣性地湊到他哥李春山面前,小聲問道:“哥,你說滿囤真會把嫁妝都還回去嗎?”
“不好說,”李春山搖頭道:“不過,弟啊,老哥我得囑咐你一句,一會兒不管嫁妝里有啥,你可千萬都別出聲!”
“哥?”李高地的嗓音都變了:“你的意思是?”
“十之**吧,”李春山嘆氣道:“滿囤多少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現(xiàn)既然當(dāng)著謝家來人的面念嫁妝,可見他給紅棗的這份嫁妝比剛剛地聘禮也不差多少。”
“他,他怎么能?”李高地氣得胸膛高低起伏。
“怎么不能?”李春山反問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滿囤是紅棗的爹,紅棗的婚事,可不就該他做主嗎?”
李高地……
對于紅棗的嫁妝,謝尚其實有他自己的想法。
來過幾趟,謝尚也知道紅棗娘家窮
得很——目測,比他奶娘家還窮!
先謝尚因早年去過他奶娘家一回,然后覺得他奶娘家窮,所以才對他奶娘昧他的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致幾年工夫被他奶娘昧了有千兩。
對于這件事,謝尚開始雖然有些氣,但隔天便想開了——即便他奶娘不貪他銀子,謝尚想:那么他榮養(yǎng)她一輩子,以一年五十兩,三十年計,也得花費一千多的銀子。
現(xiàn)他奶娘既然自己從他這兒提前拿走了今后三十年的錢,那這錢他也不要了,就當(dāng)償還養(yǎng)恩了——今后他只當(dāng)她死了好了!
謝尚對于他奶娘尚且如此,對于岳父李滿囤出手自是更加大方。
他岳父這么窮還幫他把老婆養(yǎng)大,謝尚如此想:即便聘禮多要點也是當(dāng)?shù)摹K裕@嫁妝只要還一半回來,他就不予計較——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紅棗既嫁了他,以后有他養(yǎng),嫁妝多少都用不上。
不過,要是李滿囤給的嫁妝不到一半,謝尚冷漠地想:讓他今后難做,那除了迎娶那日,他往后也不會再來了!
看到謝尚難得安靜地坐在桌邊想心思,謝允青、謝允怡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謝尚的岳家,一看就窮的很,比如今天這樣的日子,他岳父老泰山竟然穿了一身布袍,簡直比他們家體面的奴仆還不如。
所以,謝尚這個穿布袍的老丈人能給他媳婦幾兩嫁妝?別是幾匹布就打發(fā)了吧!
不過這樣也好,往后他們就不必再擔(dān)心謝尚的莊戶媳婦將來壓他們媳婦一頭了。
吹打班子的頭目還是第一回遇到小定禮念嫁妝單子的情況——往常只出嫁前曬嫁妝的時候才念嫁妝單子,那時他們吹打《搬嫁妝》就行了,但今日并不是搬嫁妝的日子,所以這《搬嫁妝》曲子便就不能用。
時間緊迫,吹打頭目來不及多想就低聲道:“吹《招財進(jìn)寶》!”
“啥?”
聞言吹打里的其他人都驚了——《招財進(jìn)寶》這個曲子可是鋪子開業(yè)時候吹的,現(xiàn)在吹合適?
“咱們是謝家請的,”班頭深謀遠(yuǎn)慮道:“代表男方,現(xiàn)女方念嫁妝,對于男方可不就是招財進(jìn)寶嗎?”
聽著好有道理啊!吹打們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便一起奏起了《招財進(jìn)寶》……
曲子一響,周旺臉上的汗立就下來了——新少奶奶念嫁妝,結(jié)果自己請來的吹打卻吹《招財進(jìn)寶》,這是要他的命啊!
下意識地周旺看向謝福,卻見謝福如常站著,并沒出面阻止。
周旺又看向謝尚,謝尚正一手托頤地倚在桌邊,面色如此。周旺再看其他房少爺,其中也并沒有人臉色有異。
難不成,周旺想:尚哥兒和各房少爺以及福管家都不知道這個曲子?
哎,別說,還真有可能——畢竟少爺們的日常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如何能知道市面上鋪子開業(yè)的曲子?
不放心的又看向李氏族人,結(jié)果看到李氏族人的目光都在前方的李貴林身上,并沒有人留意吹打。
在座幾十人,周旺擦擦額角的冷汗,心說:竟無一人識得此曲,這可真是神佛保佑——一想到神佛,周旺立刻合掌向天發(fā)誓:滿天的神佛啊,信男周旺若得神佛護(hù)佑平安度過此,往后初一十五一定吃齋念佛!
生平頭一回在吹打聲里念文書,李貴林著實清了好一會兒嗓子,方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然后開始念道:“
高莊村李氏三房元嫡長孫女李氏嫁妝如下:
田莊:兩個。其中田莊一:青莊,位于……,有水田……,旱田……,林地……,田莊二:梓莊,……”
開門見山,李滿囤干脆地讓李貴林把最具分量的田莊寫在了紅棗嫁妝單子的第一條。
“啥?”喜棚內(nèi)的人聞言一驚,但轉(zhuǎn)即似油鍋里濺了水一樣沸騰起來。
“乖乖隆的咚!”李滿園最先擊掌驚嘆道:“紅棗這嫁妝值老錢了!”
聽到紅棗的名字,謝尚下意識地瞪了李滿園一眼,心中抱怨:他媳婦的三叔真是太不講究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他媳婦的閨名。
謝尚心里正抱怨著呢,不想李貴銀又高聲附和道:“是啊,滿園叔。紅棗一下子有了這一千多畝地,往后她是不是就要到南城和西城做里甲,甚至里正去了?”
于是謝尚又瞪李貴銀,心說他媳婦的這位族兄更是口無遮攔,竟然說他媳婦要去做里甲——他這都是咋想的?
“傻小子!”李滿園笑罵道:“自古這里甲里正都是男人做。誰聽說過女人能做官的?”
“好像是啊!”李貴銀后知后覺地拍了自己腦袋……
聞言謝尚剛松一口氣,卻又聽李貴銀問道:“滿園叔,紅棗妹妹如果不做官,那她這么多地的官,是不是就給她女婿做了?”
“如此,便是謝少爺要做里正了?”
謝尚……
謝尚覺得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丟臉過——他家世代官宦,他將來可是要走科舉正道的,怎么可能去做不入流的里甲里正?
謝尚覺得他一準(zhǔn)地得給他家這回同來的所謂兄弟給笑死了。不想左右瞟瞟,卻見平素最喜跟他較勁的謝允青、謝允怡兩個人臉色難看,并無笑意——謝尚見狀微微一愣,轉(zhuǎn)即想起剛他媳婦嫁妝單子的第一條,禁不住忽地笑了出來。
他岳父雖然窮,謝尚暗想:但人品卻是一流——說話算話,無意間竟幫他壓了謝允青、謝允怡和他們的媳婦一頭。
先謝允青小定時給他岳家下得聘禮是三千兩,如此按照常理推算將來他媳婦進(jìn)門的嫁妝不會超過六千兩。
而他媳婦紅棗將帶進(jìn)門的嫁妝里只兩個莊子就價值七千兩——他媳婦有這份嫁妝撐腰,宗婦的位置一定能坐得穩(wěn)穩(wěn)的!
他爹給他挑的這個岳家,人品真是極好的!
李滿園和李貴銀一唱一和說得熱鬧,李豐收則看著前方的兒子猶自不敢相信,喃喃道:“兩個莊子,竟都還回去了?”
李高地也是失魂落魄地跟他哥李春山傾訴:“哥,滿囤他真把莊子還回去了!”
李春山嘆了口氣,并沒有說話。
李滿倉垂著頭,心情有些沮喪——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到底要借多少錢了?不想?yún)s是空歡喜一場。
李貴雨默默地看著他大伯李滿囤,覺得他沒有見地——只要留下一個莊子,他一準(zhǔn)就是他們高莊村最大的地主了!
而且下回村里輪換里正,也一準(zhǔn)就是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婚書開頭那幾十個字是百度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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