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多作怪(六月十八)
看到李貴銀跑進(jìn)門來,拿著拿著煙槍一直在院里轉(zhuǎn)圈的李高地立刻問道:“貴銀,媒婆提親的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小爺爺,”李貴銀一邊擦汗一邊喘著氣道:“剛我問過余祿了,就現(xiàn)在莊子門口還圍了看熱鬧的好多人!”
聞言李高地把煙槍往后腰上一插說道:“哥,既是真的,那還等啥?咱們現(xiàn)就過去瞧瞧!”
李春山放下煙槍站起身道:“別急,咱們先告訴族長去!”
李豐收家里請了長工,故而除了農(nóng)忙,平常他家里人并不做農(nóng)活。
李春山同李高地進(jìn)門的時候,李豐收正在院子里看兒子李貴林教導(dǎo)孫子李興和提筆寫字。
“族長,”李高地甫一進(jìn)門就迫不及待地說道:“今兒謝家請媒婆跟滿囤提親去了!”
一聽這話李貴林你就知道三個長輩有事商量。他拍拍兒子興和的腦袋,示意他端了水碗進(jìn)屋去寫字。他自己則讓出原先坐著的小竹椅給李春山,然后又拉過兒子的椅子擺到李高地面前。
“真的?”李豐收猛地從煙槍上抬起頭來:“小叔哥,剛滿囤來了?”
李高地……
看到李高地臉上的尷尬,李豐收自覺失言臉上也是訕訕。
李貴林瞧在眼里便問一腦門汗的跟在最后的李貴銀道:“貴銀,這消息可是你打聽來的?”
聞言李貴銀便如此這般地給李豐收父子說了一通。
聽明白后,李豐收也說:“小叔哥,這事兒,咱們還是先等著。”
“還等?”李高地急得鼻尖都冒汗了,禁不住抱怨道:“這都等幾天了?”
經(jīng)過過去幾天李貴林的私下勸說,李豐收雖然還想著紅棗這樁婚事事成之后與氏族的好處,但也不敢逼急了紅棗以免再造出一個李桃花來——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這女人急了可是比兔子厲害多了!
“小叔哥,”李豐收勸道:“既然都已經(jīng)等這些天了,又何妨再多等幾天?”
“橫豎紅棗的好事兒真要定了,滿囤一準(zhǔn)地要來找咱們幫忙!”
“唉!”李高地嘆息地坐到了先前李貴林搬的竹椅上:“我這不是擔(dān)心滿囤年紀(jì)輕,不知輕重,搞砸了這樁好事嗎?”
因推了六個西瓜,李滿囤一腳先奔了族長家來送西瓜,不想一推門看到他爹、他二伯竟然都在。
“爹、二伯、族長,”李滿囤干脆地把車推進(jìn)院里后說道:“沒想你們都在,既然如此,那我便就在這兒給你們報個喜信。”
“今兒早晌謝家大爺為他兒子請了媒婆來跟紅棗提親,我應(yīng)了,然后便定了六月二十六放小定,到時還請你們都過去認(rèn)認(rèn)紅棗的女婿!”
“連小定的日子都定好了?”聽到確信李高地高興地連連點頭道:“一定去!一定去!”
一想到將和謝大爺成為兒女親家,謝家的長房嫡孫將跟著孫女紅棗叫自己一聲爺爺,李高地就激動地不能自已——他這輩子沒白活!
“滿囤啊,”激動之下李高地一臉老懷暢慰地看著李滿囤道:“你可算是明白過來了!你不知道前兩天我聽貴林家來說你咬死紅棗不裹腳,拒了謝家的婚事——唉,你都不知道我這心里急的啊,真是吃不好,睡不下!不過現(xiàn)在好了,你應(yīng)了謝家的親事這滿天的云彩便就散了!”
聞言李貴林不覺心嘆一口氣——俗話說“五個手指頭伸出來都有長短”。族里這許多女孩兒并不是人人都有紅棗的才干,能得謝大爺看重嫁進(jìn)謝家的。
但一個人的才干是無法張揚的內(nèi)秀,遠(yuǎn)不似小腳這樣的外觀一目了然容易效仿。故而紅棗的好事一經(jīng)傳出,族人眼熱紅棗的高嫁,少不得又要舊事重提跟風(fēng)裹腳——這當(dāng)如何是好?
“爹,”李滿囤奇怪問道:“是誰告訴您紅棗要裹腳的?”
“嗯?”
李滿囤話音未落,不說李高地、李豐收、李春山了,就是一直低頭不語的李貴林都抬起了頭看向李滿囤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裹腳多遭罪啊!”李滿囤兒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先我為紅棗這么小就要給人做媳婦都心里難過,不舍得,如何能答應(yīng)給她裹腳?”
“這也是謝大奶奶說了‘她家娶妻娶德,不在乎媳婦腳大腳小’的話,我覺得她通情達(dá)理,人不錯,方才應(yīng)了這門婚事。”
“不然,我可不會把紅棗給她做兒媳婦!”
李滿囤說的是真話,他確是覺得謝大奶奶這人出手大方,有話好商議,看起來不似會克扣兒媳婦衣食用度的婆婆方才答允婚事的——俗話說“易求豪門婿,難得好翁姑”,這結(jié)親結(jié)到好婆婆的機遇可比嫁進(jìn)高門難多了!
“啥?”
李高地卻是完全聽呆了——既然這城里最富貴的謝家大房娶兒媳婦都不咬死小腳,李高地心想:那過去幾天他可都是白操心?
回憶起“城里人說親相看要先看腳”這話原是滿園說的,李高地禁不住跌足恨道:“滿園誤事!誤事啊!”
“說起來這滿園年歲也不小了,咋現(xiàn)今還是見風(fēng)就是雨。先也不知他打哪兒聽說了裹腳,就慌不迭地給金鳳裹了,把個孩子給哭得沒了個人形不說,還一天到晚的說城里人都講究裹腳,搞得咱們都信了他的話。”
“幸虧滿囤心慈,舍不得紅棗受苦然后和謝家說了這事,不然咱們怕是到現(xiàn)在還是跟蒙在鼓里一樣以為城里人娶媳婦就只看腳呢!”
“唉,滿園,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聞言李豐收也禁不住點頭道:“是啊,這俗話都說‘娶妻娶德’,可沒有說‘娶妻娶腳’的。這裹腳的事兒,滿園確是做得慌張了。”
“不過小叔哥,你也別太著急,這事兒咱們現(xiàn)在明白得還不晚。咱族里的女孩兒眼下就只金鳳一個過了腳。雖說還有幾個跟風(fēng)想裹的,但只要紅棗這邊小定一下,到時消息傳出,咱族里一準(zhǔn)的再沒人給孩子裹腳。”
“就是金鳳,現(xiàn)也不怕,她是紅棗的妹子,只要紅棗真嫁進(jìn)了謝家,她將來也不愁嫁!”
聽李豐收一番勸解,李高地方才罷了。
至此李春山方點頭道:“滿囤這回確是做了件大好事。咱莊戶人家的女孩兒家常打草下地的干活,這裹了腳后啥都不能干。誰家娶媳婦,肯娶這樣的?”
“弟,你看你有三個孫女,我說句公道話啊,三個孩子中原就數(shù)紅棗勤快能干,結(jié)果現(xiàn)在她的婚事也是最好最順。”
“可見這教養(yǎng)孩子,不管男女,都是要教勤快!”
聞言李高地不覺頻頻點頭,心說:滿園確是不大勤快,游手好閑的才整出這裹腳的事兒來;玉鳳也是,她若是能跟紅棗一般勤快,又哪至于今年都過去一半了,親事還一點影都沒有?
院里最高興的還得數(shù)李貴林。他自聽說紅棗不裹腳和幾個長輩的話后,立便覺得胸口一松,整個人都輕快了——謝家是城里最富貴的人家,李貴林想:他家娶紅棗不講究裹腳的效果立竿見影,往后他就再不用擔(dān)心族人東施效顰給孩子裹腳了!
去掉心頭最大的石頭。李貴林回想一番李滿園剛剛的話,不覺關(guān)心問道:“六月二十六?滿囤叔,那離今兒可沒幾天了,今兒都六月十八了!”
“滿囤叔,你家里忙得過來嗎?可要人去幫忙?”
李滿囤想了想笑道:“眼下還成,但等迎娶,說不得要請你和貴銀幫忙去挑嫁妝。”
聽到嫁妝,李貴林臉上的笑就凝固了——先前只想著不成事,壓根就沒考慮過嫁妝這樁大事。
滿囤叔已是他們李氏一族最富貴的人家,李貴林心中急轉(zhuǎn):但他的家底比起謝家來說也只是九牛一毛。何況滿囤叔還有兒子,他也沒有把家底全部折給紅棗做嫁妝的道理。
一想到紅棗的嫁妝配不上謝家的門第,李貴林便禁不住再次嘆氣:雖然不用裹腳,但紅棗進(jìn)門后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啊!
嫁妝是一個女孩兒在婆家的底氣。這嫁妝多,底氣就足,說話就響;嫁妝少,婆婆不喜、妯娌欺負(fù)都是尋常。
“滿囤叔,”李貴林猶豫問道:“紅棗出門的嫁妝,您是怎么打算的?”
“放心吧,貴林!”李滿囤笑道:“我都已經(jīng)跟謝家商量好了。謝家小定時下多少聘禮,我一樣不留,全給紅棗做嫁妝帶回去,然后我再按咱們族里嫁女兒的習(xí)俗給紅棗辦一份嫁妝也就行了!”
聽李滿囤如此說,李貴林想想也就罷了——他知道他滿囤叔能做到這樣已是盡力!
先李高地只想著他和謝家結(jié)親后人前如何得長臉有面子,壓根就沒想到聘禮嫁妝這回事,現(xiàn)聽李滿囤如此說便立刻問道:“滿囤,這聘禮現(xiàn)在都談妥了嗎?”
“談妥了!”李滿囤輕松笑道:“謝大奶奶仁義,知道我和王家的都不通她們城里辦嫁妝的習(xí)俗,便應(yīng)承了在聘禮中辦嫁妝的一應(yīng)事物,只讓我辦我能辦的家什之類。”
“我想著謝家是要面子的人家,且謝大爺和謝大奶奶膝下至今只謝尚一個兒子。我信他們不會在聘禮和嫁妝上虧了紅棗。故而我也樂得省事,只辦木器家什就好!”
李滿囤雖然好面子愛嘚瑟,但在謝家正式下聘禮之前也不會把聘禮的具體數(shù)目告訴人——謝李兩家門第差距太大,李滿囤暗想:一萬兩千兩的聘金在族人看來天大,但在謝家卻是眨眨眼的小事。他若現(xiàn)在就把這消息漏出來,族人少不得要議論——這些議論的話,若是傳到謝家人耳朵里,可是叫他們先看低了自己,進(jìn)而再看低了紅棗?
院里幾個男人一聽也覺得言之有理——先前為李滿園道聽途說來的裹腳一事,他們已鬧了幾天的笑話,他們可不想再插手這紅棗辦嫁妝的事,何況他們也從沒辦過這樣的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只李高地猶自不放心問道:“滿囤,你就這么確定謝大奶奶能辦好嫁妝,不會虧了紅棗?”
李滿囤雖不愿在聘禮上多說,但想想覺得一點不說也不好,便就說道:“爹,咱們議親向來只有小定、大定、迎娶三樣禮。但謝家娶媳婦卻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三媒六聘,三書六禮,一共要走六次禮。”
“那謝大奶奶是個講究人。她并不因為我不懂就虧了紅棗,說少走一樣禮——今兒一早謝家就來人給我下什么納名禮和問名禮,送了我許多的酒、糖、布匹不算,還送了我二十個一兩的金元寶和二十個十兩的銀元寶。”
“爹,咱族里、村里這么多女孩子嫁人可有誰得過折合四百吊錢的聘禮?”
“何況這才只是開始。再過五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二,謝家還得再來給我下一次納吉禮,然后方才在六月二十六正式放小定。”
“爹,這納吉禮我雖不知道謝家會送啥,但小定要過大禮,到時謝少爺要來下聘書送聘禮。想來這備的聘禮必不會比我今兒收的禮少。”
“如此,這便就有六百兩的聘禮。爹,俗話說‘禮出大家’。這謝家辦事這么講究,爹,我又有啥好擔(dān)心的呢?”
至此,李高地方才沒了言語。
“爹、二伯、族長,”李滿囤笑道:“今兒謝家送來的禮里有西瓜。我想著這西瓜咱們家常沒有,是個稀罕物,故此剛來時就帶了幾個來給你們嘗嘗!”
說著話,李滿囤從筐里拿出兩個連藤瓜遞給李貴林道:“貴林,這兩個瓜給你。”
李貴林看到兩個瓜瓜藤連在一處禁不住笑道:“這是寓意‘瓜瓞綿綿’吧?這謝家送禮就是講究,想必今兒送你的酒壇子是不是也跟上次一樣雕了各色的吉利話!”
聞言李滿囤禁不住笑道:“可不就是如此!”
李貴林會做人。拿到西瓜后,他立刻拿井上洗了洗,然后便切了一個過來。
院里除了李滿囤外,其他人包括李貴林在內(nèi)都是第一次吃西瓜,當(dāng)下便都吃得贊不絕口,進(jìn)而對這門婚事更看好了。
吃完西瓜,李滿囤自回了莊子,李高地也抱著兩個西瓜回了家。
自從聽了李玉鳳的講述之后,于氏便一直心神不寧地守著院門等消息。
如果事成,于氏想:那么繼子李滿囤一準(zhǔn)地要來家報信,如此她哪里都不必去,她只要在家等消息就好。
看到李高地抱著從沒見過的兩個綠花圓球進(jìn)門,于氏立刻敏感問道:“當(dāng)家的,你手里拿的是啥?”
“西瓜!”李高地喜滋滋地說道:“剛滿囤送來的。今兒謝家不是請媒婆跟他提親嗎?送的什么什么名禮里面就有這個西瓜,他想著我,故而就送了兩個來給我嘗嘗!”
“滿囤來了?人呢?”于氏往李高地身后看看,并沒有看到李滿囤跟進(jìn)來。
“走了!”李高地不在意地說道:“紅棗正說親,王家的又在坐月子,他家里事兒多,我就沒留他讓他回去了!”
“這么說紅棗的親事定了?”于氏試探問道。
“定了!”走進(jìn)堂屋,李高地把兩個瓜放到香案上,然后方坐到椅子上心滿意足的說道:“六月二十六放小定,讓咱們都去認(rèn)新女婿呢!”
“這么快?”
“這那算快?早在六月十二,謝家就請媒婆來了,只不過今天才定了日子而已。而且六月二十六,離現(xiàn)在還有八天,比先前貴雨定親還多了一天。”
于氏……
“咱們家娶媳婦哪里能跟謝家比?”于氏笑道:“我聽滿園說過這城里人家娶媳婦可講究了……”
“快別提滿園了!”李高地?fù)]手阻了于氏的話嫌棄說道:“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胡咧咧,他的話聽不得!”
于氏咂摸回李高地話里的意思,方才問道:“當(dāng)家的,滿園這是干啥了?招你這么生氣!”
“哼,”李高地沒好氣地回道:“還不是先前他胡扯那些裹腳的事兒。”
“說什么城里富貴人家只要小腳,可這城里誰還富貴得過謝家啊?現(xiàn)謝家大奶奶說了她家‘娶妻娶德’,不在意媳婦腳的大小!”
“幸好滿囤問了一句,不然啊,我們?nèi)迦硕冀袧M園給誆了!”
“啥?”于氏怔愣住了:“當(dāng)家的,你說謝家不要紅棗裹腳?”
“不要!沒聽說嗎?‘娶妻娶德’!”
于氏……
思了好一會兒,于氏方才說道:“當(dāng)家的,這事不對呀,城里裹腳的人多了,比如郭家的那個嫁進(jìn)城的娘家姑姑可不是也給她女兒裹了腳嗎?”
“她跟謝大奶奶比,能算城里人?”李高地不屑道:“她才進(jìn)城住了幾年?就敢說她知道城里的事兒?”
“她啊,一準(zhǔn)的也是和滿園一樣,讓城里的那個婆子給騙了!”
“黑了心肝的老虔婆,為了錢,連良心都不要了!凈作孽!”
于氏……
郭氏……
郭氏也跟于氏一樣記掛著紅棗的親事。她先前在廚房忙活時透過窗戶看到李高地家來便提了一壺茶送到堂屋,正好聽到了于氏和李高地的話。
聽說謝家不講究裹腳,郭氏倒是替女兒高興:現(xiàn)玉鳳跟著她爹學(xué)認(rèn)字,可不就是為了能嫁進(jìn)城里去嗎?
但聽到于氏拿她小姑說事郭氏不覺生氣——郭氏覺得婆婆不厚道,在公公說滿園的時候拿她小姑做墊背。
“總之往后快別再提裹腳的事兒了,”李滿囤怒道:“沒得讓人議論‘窮人多作怪,丑人是非多’!”
于氏……
作者有話要說: 紅棗婚事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
李滿囤的無心之舉轉(zhuǎn)變了整個城的價值觀。
女孩子不止不裹腳了,還有了識字的機會。
洪媒婆沾了這件好事,功德加身,大家就不要
再計較她的媒錢了。關(guān)于一成的媒錢,我確實是再哪里看過,但想不起來了。
好吧,我知道有些小天使不愛聽,但還是要說一聲,在這件事里李高地、李春山、李豐收、郭氏,李滿園也都是有善舉的。李高地的罵和郭氏的那一喜都是善,就是常說的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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