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世報(六月初八)
于氏扶著房門將堂屋的事兒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于氏是真沒想到,這剛得了兒子的繼子會變得如此硬氣——不,不只是硬氣,于氏心驚膽戰(zhàn)地回想:他竟是懂得了朝廷的律法,然后還能條條是道的當(dāng)著面地給他爹頂了出來,頂?shù)盟虏粊砼_不說還扣不下向來百試百靈的“不孝”帽子!
繼子這些話都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于氏心想:一年前分家的時候,他可沒有這個能耐!不然這家不會這樣的分!
偶然間于氏的目光轉(zhuǎn)過炕頭上掛著的精致桃紅香袋兒,不覺心中一震——香袋是繼子拿來的,據(jù)他說是城里謝家大爺給送的。
難不成,于氏恨道:繼子的這些話,其實(shí)都是跟謝家大爺學(xué)來的?
想起謝家大爺,于氏不禁打了個寒顫——那可不是一般人物!
謝家大爺?shù)牡敔敹际枪賰?就是他自己,也是城里有數(shù)的秀才老爺。
于氏不知道李滿囤是如何能結(jié)識到謝家大爺這樣的大人物的。但從逢年過節(jié)繼子拿家來的酒、點(diǎn)心、粽子還有香袋來看繼子與謝家大爺?shù)慕磺闃O其不錯,很說得上話——只看今天繼子的談吐,開口閉口《大誥》、朝廷律法、十惡大罪,這里哪句又是普通人能知道的話?
所以,于氏想:李滿囤和謝家大爺交好,一準(zhǔn)是沒錯的!
自古“民不與官斗”。于氏一個只會屋里橫的莊戶婦人,如何能不畏懼沾了“官”字的謝家以及謝家的當(dāng)家人謝大爺?
連帶的,于氏也畏懼上了與謝家大爺交好的繼子——得了勢的李滿囤今非昔比,若是他借了謝家的力來報復(fù)她和她的兒孫們,可如何是好?
剎那間,于氏又恨又怕!
終于說出心頭憋屈許久的話,走出老宅的李滿囤一身輕松——從今往后他爹再不能動不動就拿“不孝”這頂帽子來壓他了!
至于他后娘,李滿囤嗤笑:一個永遠(yuǎn)都躲在他爹身后挑事?lián)芊堑牡拈L舌婦人,沒了他爹這把刀,又能生出什么風(fēng)浪?
再仔細(xì)回味一番剛剛的話,李滿囤心想,怪不得俗話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而朝廷也要推舉讀書人,許秀才以上的讀書人見官不跪——這書里的道理實(shí)在是太厲害了!
想他先前聽到他爹說他不孝時雖總覺冤枉,偏就是不知道如何給自己辯白,所以只能憋屈受著。但現(xiàn)在不過讀了半年的《大誥》,知曉了朝廷對于“不孝”罪名的具體論斷,再面對他爹,他就不但不再被他爹隨便的言語給嚇唬住,而且還能侃侃而談,引經(jīng)據(jù)典地跟他爹講《大誥》說道理的與自己辯白,直辯得他爹啞口無言——比他當(dāng)年被他爹無辜冤屈還甚!
雖然李滿囤說不出“知識就是力量”這樣的格言,但今天他正面剛他爹的底氣全部來自于讀書所給予的知識,故而李滿囤愈加堅定了得閑要多讀些書的想法——縱然不能考科舉,但這種肚子里裝滿道理要啥就能往外掏啥的感覺實(shí)在是太過的美好!
族人們都住在一起,李滿囤很快地的挨家送好了喜蛋,只除了住在村西的他兄弟李滿園一家。
推著板車,李滿囤往李滿園家去,路過村里井臺時是不想迎面撞上正背著沉甸甸的菜筐汗流浹背地往家走的郭氏母女。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即便是有意避過正午的陽光等申時才出的門,但在空氣都滾燙的室外待了一個多時辰,郭氏和李玉鳳身上衣裳的前襟和后背還是不可避免地汗?jié)裨诹松砩希龀隽他}漬。
印象里,李滿囤還是頭一回瞧見這樣辛苦勞作的郭氏,當(dāng)即便有些怔愣。
郭氏也沒想到會在這里撞見李滿囤的,一時間也是頗為驚訝。但瞧到板車上兩個半筐的紅蛋和三個壘疊在一起的空筐,郭氏雖然心中失落,但礙于周圍許多眼睛,還是竭力勉強(qiáng)笑道:“大哥,大喜啊!”
見狀,李玉鳳也緊跟著賀道:“大伯,大喜!”
“小弟弟是不是六月初十洗三?”
五月初一李玉鳳一腦袋扎摔在麥地里的笑話早已隨夏日的雨水流傳到了全村——現(xiàn)村里人人都知道李家三房的李玉鳳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小姐。
正是李玉鳳說親的關(guān)鍵時刻,不想?yún)s出了這樣的事兒,郭氏如何能不著急?郭氏也知這事能傳這么快必是有人居中搞事,其中最大的嫌疑便是村里那幾個有女孩兒今年說親的人家。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玉鳳的名聲已經(jīng)被敗壞了!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地挽回名聲——女孩兒的花期就只這一兩年,可耽誤不起!
為了幫李玉鳳挽回名聲,這半個月來,郭氏每天都壓著李玉鳳同她一起去山頭菜地摘菜然后再故意地背著菜從人流不斷的井臺前大路走回家。
沉重的菜筐就靠兩根細(xì)麻繩勒在肩膀上——為了減輕肩頭的勒痛,李玉鳳就只能弓著腰借著腰力以頂著菜筐走路。
李玉鳳何嘗吃過這個苦,故而每天都過得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偏這回她爺因?yàn)樗湹厮拥氖聝憾急г沽怂毯退f他們把她給養(yǎng)嬌了,十一歲了干啥啥不會,遠(yuǎn)不及他教養(yǎng)的她桃花大姑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然后她奶便埋怨了她娘,說她娘不孝——不聽她的話,日常只知道疼閨女,結(jié)果“慣子如殺子”,禍害了她不算,還連累了她奶的名聲。
而她爹雖說沒跟著她奶一道抱怨她娘但也跟她娘說了以后要讓她把家里的活計都做起來。
就是她在城里念書的大哥李貴雨也勻出讀書的時間來勸她先熬苦過這一陣子再說。
如此家里所有人都讓她吃苦做活,李玉鳳能怎么辦,只能咬牙做唄!
眼下瞧見李滿囤進(jìn)村發(fā)喜蛋,李玉鳳是真心喜歡——生兒子必辦洗三和滿月,這便就能便宜她松快個一天半日了!
看到李玉鳳熱切盼望的眼神,李滿囤心中一暖,心說玉鳳這孩子人雖說不算能干,但心地卻是好的,沒她娘和她奶那許多彎彎繞。
“是啊!”李滿囤笑回道:“玉鳳,六月初十,你跟你爹娘兄弟都去莊子吃午飯,看小弟弟!”
“噯!”李玉鳳歡天喜地地答應(yīng)了。
郭氏……
李滿囤和郭氏母女各自走了,井臺邊一直留意他們說話動靜的婦人們卻炸開了。
“剛那是李滿囤吧?”有人問:“他生兒子啦?”
“喜蛋都發(fā)了,肯定是生了!”
“哇——,那他往后日子可齊整了!”
“呵呵,咱村的里甲,哪家的日子不齊整?”
“你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先前都苦成那樣了,沒想到竟然還能有這么一場富貴!”
“沒聽說過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李滿囤今年三十六歲。他五歲喪母,到去年他翻身可不正好是三十年?”
“哎?別說,被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這樣的。比如去年,他家分家之前,你們誰看見過剛過去的他們家二房媳婦,就是娘家是村口郭家的那個郭春喜下地打草背菜?”
“經(jīng)你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是沒見過。先前他們家這些活好像都是李滿囤的媳婦帶著那個紅棗干的!”
“所以說還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再就是呢,做人要講良心。先前那郭春喜仗著她得她婆婆喜歡,就把家里的一應(yīng)活計都丟給她大房嫂子做,自己扶手不動。把她嫂子,就是李滿囤那個媳婦欺負(fù)得那個可憐啊——寒冬臘月的背著那時還不大會走路的紅棗來井臺給她小兒子洗尿布。”
“這郭春喜只知道欺負(fù)她嫂子,卻不知道自古都是‘人欺人,天不欺人’。這老天爺可是長著眼睛的!所以,你們都看到了,老天爺給她和她嫂子現(xiàn)在的日子翻了個個兒——她嫂子使奴喚俾,她卻干上了先前她嫂子的活計。”
“這就是個現(xiàn)世報啊!”
“可不就是嗎?這郭春喜自己遭了報應(yīng)不算,還報應(yīng)到她那個閨女頭上!”
“先她只當(dāng)她自己的閨女是個寶,大房的侄女是根草——她嫂子給她兒子上井臺洗尿布,她都不肯搭把手,或者讓她閨女幫忙給看會兒親侄女。你說她這人的心得狠成啥樣?活該田里的土地老爺要給她閨女一狠跤!”
“你們看她那個侄女紅棗自一丁點(diǎn)大就跟她娘天天地里跑著,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這些年可曾摔過一次?”
“說到紅棗,我就想起那年她頭次下麥地被麥芒扎了后哭得那個聲音啊,呵呵——”
“快別笑了!這人可不能隨便笑話別人,會遭報應(yīng)的!比如那個郭春喜先前笑話她嫂子山里的,這不會,那不會,結(jié)果現(xiàn)在……”
郭氏是走遠(yuǎn)了,所以沒有聽到她身后的這許多議論,不然一準(zhǔn)的要給村里這群長舌婦們給氣死!
不過郭氏雖然沒有聽到身后的這些議論,但心里也是郁悶——如無意外,她兒子貴吉再不能過繼給個大房了!
去歲年底她和男人想得挺好,他們一起供三個兒子讀書。但今年真把兩個兒子送進(jìn)城讀書了,郭氏方才知道:比起一月一吊的束脩,書本費(fèi)才是讀書的大頭——一套《四書集注》就要十五吊錢,這都抵城里半套宅子錢了。
幸而她兩個兒子歲數(shù)差了有三歲,書可以分開輪換來讀,不然,今春光只是買書就怕要透支光她家下半年的枸杞收入了。
現(xiàn)郭氏可算是明白了族長家唯一的兒子李貴林為啥會在十八歲沒考過童生試的時候要家來種地了——這讀書科舉實(shí)在是太花錢了!
現(xiàn)郭氏只供兩個兒子讀書就供得捉襟見肘。所以她比以往更迫切地希望能把幺子過繼給大房,讓大房給供讀書——長子李貴雨進(jìn)城讀書半年脫胎換骨,說話做事隱隱有了李貴林的風(fēng)范。
郭氏是衷心希望她三個兒子都能有足夠的銀錢進(jìn)城念書然后進(jìn)學(xué)科舉。
但現(xiàn)在,她的愿望落空了——這大房有了自己的兒子,就再也不會拿錢給她的兒子讀書科舉。
李滿倉趕著牛車?yán)鴥蓚€兒子李貴雨、李貴祥和侄子李貴富比郭氏還先進(jìn)家。
下了牛車,三個孩子就一起進(jìn)堂屋來給李高地問安——這都是城里先生教的規(guī)矩:晨昏定省。
走進(jìn)堂屋,看到桌子上的喜蛋,李貴雨當(dāng)先一愣。他抬眼看向桌子后的李高地,卻見他爺臉色灰敗,似乎比早起老了有十歲。
看清他奶于氏并不在堂屋,李貴雨又把臉轉(zhuǎn)向西臥房,然后便瞧到他奶臉色比他爺還更難看地坐在炕上發(fā)呆。
看來,李貴雨的目光轉(zhuǎn)回桌上的喜蛋,心說:他大伯今兒生了個兒子!
過去半年,李貴雨已完全適應(yīng)了城里私塾生活——李貴雨功課不錯,然后還結(jié)交了兩個城里的同窗,進(jìn)而知道了城里人生活的許多故事。
李貴雨見識了城里的生活,便不再甘心到了年歲后回家種地。他極其希望他自己也能似謝家老太爺一樣科舉出頭。
但現(xiàn)實(shí)里,李貴雨也知道只憑他家現(xiàn)有的家底和他爹娘種地賣菜的錢財,不說供他兄弟三個念書了,就只供他一個人科舉,都還不夠!
故而李貴雨常常忍不住地設(shè)想:如果當(dāng)初他爹娘舍得把他過繼給他大伯就好了。
他大伯家有錢,一準(zhǔn)的能供他讀書然后一路科舉!
當(dāng)然,李貴雨也知道這不可能。他也就是偶爾的那么想想。
但現(xiàn)在,李貴雨看到桌上的紅蛋還是禁不住地失望——若他大伯一直沒有兒子,那么他只要能考過縣里的童生試,往后他去府城院試的費(fèi)用一準(zhǔn)能由他爺出面找他大伯給拿,但現(xiàn)在他大伯有了自己的兒子,即便再肯給出錢,也都是有限的了!
李貴雨知道他奶和他娘一直都想把他弟李貴吉過繼給他大伯——現(xiàn)在事情不成,他奶失望是必然,只是他爺為啥也跟著不高興?
他爺先前不是盼著他大伯生兒子的嗎?所以這里面,李貴雨想:一準(zhǔn)的發(fā)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兒!
“爺爺,”李貴雨出聲問道:“您今兒一天還好嗎?”
聞聲李高地抬起頭嘆口氣道:“貴雨啊,你們都回來了!這桌上有你們大伯剛拿來的喜蛋,你們都拿來吃!”
“后兒早晌,你們大伯的兒子,也就是你們的弟弟,后天六月初十早晌洗三。你們明兒都記得跟學(xué)堂的老師告假,可別忘了!”
剛李高地思來想去,覺得長子李滿囤這個兒子的洗三,他還是得去——他去,只在李滿囤一個人跟前丟人;他不去,則是要在全族、甚至全村人跟前丟人。
傍晚正是村里人從地里勞作家來的時候,剛李滿囤推著那車喜蛋一路走來不定多少人看見。
若洗三那天他不去莊子,一準(zhǔn)得招無數(shù)口舌。所以兩害相較取其輕,李高地決定,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嘲笑別人要遭報應(yīng)的呢?結(jié)果還是群嘲了郭氏。
這就是墻倒眾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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