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又見分家
    又見分家
    地里干活的子侄,瞅見這邊的動靜,一個比一個躲得遠(yuǎn)。李春山的脾氣不是一般的暴躁。在場的子侄孫輩,沒一個沒挨過他的棍棒。
    所以,若是待他話說完,而他們九個連這塊宅地都沒整完的話,就等著吃掛落吧。誰都沒得好。
    李滿倉則一邊干活一邊發(fā)愁。他爹分家越過了二伯,二伯必是來挑理了,何況,他家這次分家,壓根就沒理cc那還禁得起他二伯挑揀?
    李滿倉知道他家分家對他大哥不公平,在族規(guī)里,這就是“滅長”cc他娘做足水磨功夫,把他大哥的長子繼承權(quán)給奪了。
    但有什么辦法呢?李滿倉痛苦地想:看他爹,有分家的十五畝水田和十二畝旱田做基礎(chǔ),這么多年辛苦,不過掙了五畝旱地。
    輪到他,分家,按規(guī)矩,他只能得三畝水田和三畝旱田,他再辛苦勞作,也養(yǎng)不起他的四個兒女。
    為了兒女,他想,他只能如此,他無路可退。
    果然,他看到了,他二伯又動手了,拿煙鍋敲他爹了。
    哎,只希望,二伯這次還是差不多罵過就算,不要似大哥定親那年那樣,拿著棍子攆他爹。
    九個壯勞力,九把鐮刀,眨眨眼,這草就割完了。割下的草堆到一處,由太陽曬干,便即就可以當(dāng)柴用,燒鍋。
    收拾好草,九個人再換九把釘耙,不一會兒地也翻好了。
    揀出地里的草根,也堆到草堆上,待曬干了,也可以燒。
    最后再拿釘耙揮兩個來回,這地就整好了。
    轉(zhuǎn)頭看兩個長輩,見還在說話,便誰也不敢先走,即便先前說的活干完了。呵呵,二伯、二爺爺跟前,誰敢說活干完了,沒活干了?
    無言地對視幾眼,九個人便自覺地分成了兩隊(duì):四個去挖茅坑,五個去修下池塘的臺階cc這塘水雖不能喝,但在春夏兩季澆個菜,洗個糞桶什么的,還是可以的。
    終于,兩個長輩說完了話,自顧走了。九個人方松了一直繃緊的身體,扛起工具,各自家去。
    論理,族人出力,李滿囤原該準(zhǔn)備午飯招待,但此地萬事具無,只得作罷。只待來日方長。
    李滿囤三兄弟也同路回家。這還是分家后第一次只三人一處。李滿囤原本就是個悶葫蘆,李滿倉則是滿腹心事,李滿園雖然一向活潑,但因今兒因?yàn)槔畲荷皆冢苫罾鄣搅耍幌腴_口。所以這一路竟是無話。
    李滿倉一進(jìn)家門,瞅見他爹李在堂屋里揉煙葉,他便即進(jìn)織房去找于氏。
    “娘,”李滿倉低聲道:“今兒二伯來了。”
    于氏聞言一愣,停下了手里的紡錘。
    “然后,”李滿倉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我看到他拿煙鍋敲爹了。”
    他二伯,于氏想,可真煩人。圣人都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偏他一個認(rèn)死理。
    抬起頭,于氏卻對李滿倉輕松道:“沒事。”
    “你二伯就是臉上兇,他不會把你爹怎么樣的。”
    “這么多年,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何況,這文書都過官了,”于氏不止說服了滿倉,也說服了自己:“他再厲害,又能怎樣?”
    說到最后,于氏的語氣里甚至帶上了輕蔑。
    晚飯后,聽李高地又一次叫了所有的兒子和兒媳婦,李滿倉和他娘相顧一眼,彼此明白cc定是為了他二伯。
    “滿園,啊”李高地對李滿園:“我想把你也分出去。”
    一句話驚住了所有人。沒人能想到李高地會在三日內(nèi)會兩提分家。
    “平白無故的,”穩(wěn)穩(wěn)神,于氏輕聲問:“咋要分滿園?”
    “他媳婦還懷著呢!”
    “先立分家文書,搬家不急。”李高地道:“村里地緊,咱們先拿文書,把宅地買了。”
    “房子可以慢慢蓋。等房子蓋好了,這孩子也大了。正好搬過去。”
    “買宅地?”于氏看向她當(dāng)家的。
    “是啊,”李高地道:“今兒哥說,等滿囤到歲數(shù)了,就給滿囤過繼兒子。”
    李春山,這老不死的,于氏恨得咬緊了牙根,她知道她繼子過繼兒子這件事,她攔不住了cc先前分家,族長因矮她一輩,萬事都有避讓,但族長現(xiàn)有了李春山這話,就不必再顧忌她的意見cc她,先前的算盤落空了;李滿囤和王氏則四目相對,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喜cc二伯替他們說話了。這下好了,他們?nèi)裟苋缭干鰞鹤幼詈茫幢忝袩o子,他們也老有所依,而紅棗也能得個兄弟撐腰;李滿倉則皺起了眉,他有地,不愿過繼自己的兒子;郭氏也生氣,不止貴雨的田地少了,她還得舍一個兒子;李貴雨則心舒一口氣,他不用給他大伯養(yǎng)老了;至于李滿園,錢氏兩口子,他們則期待地看著于氏,他娘許過他們,分家時給他們四畝水田和五畝旱田。
    如繼子過繼兒子,那確是要早點(diǎn)給滿園置下宅地。于氏想明白,便即道:“宅地確是早買的好。”
    李高地點(diǎn)頭,這和他想到一處了。
    “就是不知道,”于氏問道:“這分家文書怎么寫?”
    李高地有點(diǎn)難以啟齒,畢竟這和先前他和于氏商量的不一樣。
    但既應(yīng)了他哥,李高地只得說:“這地和錢,都照滿囤來,一樣的一塊宅地,兩畝水田,兩畝旱田和八吊錢。”
    怎么會這樣?李滿園茫然的看著他爹,他娘,前天還和他說給他九畝田。
    “娘c”李滿園轉(zhuǎn)與他求援。
    看著小兒子舔孺的眼神,于氏的心真的痛了。
    “當(dāng)家的,”于氏說道:“滿園孩子多。”
    “這點(diǎn)地,怕是不夠吃。”
    李高地也猶豫cc這地,過日子確是有點(diǎn)緊。
    “爹,”李滿倉猶豫道:“要不,把林地給三弟一塊。”
    李滿倉知道此時他最好啥都不說,但他知道他弟讓他娘給養(yǎng)嬌了,干活時拈輕怕重。只先前有他和他大哥擋在前面,他爹沒能發(fā)現(xiàn)。
    所以,若真要分家單過,他弟的日子一定不好過cc他遠(yuǎn)不及大哥勤勞肯干,弟媳婦也不及大嫂踏實(shí)能干。
    而他能幫他弟的也就是建議加塊山地cc這是他大哥分出去后置的,且爹一置兩塊,顯見得是有弟弟的一份。至于別的,他即便有心,也不能加了cc二伯盯著呢。
    今兒他爹突然分家,顯見得是得了二伯的授意。現(xiàn)族里,就數(shù)二伯輩分大,他既發(fā)了話,那還是老實(shí)遵循為好,不然,一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次子的話讓李高地還算滿意。他點(diǎn)頭道:“那就加塊林地。”
    如果種姜,李高地想,滿園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于氏覺得即便加了林地,分給滿園的地也還是少了。不過先前繼子就得了這么多地,當(dāng)時繼子并未說啥。所以,現(xiàn)在,自己必須得好好想想,這話,得怎么說,才能讓李高地改主意。
    李滿園見他娘也不再說話,急得鼻子上出了汗,他想說些什么,偏偏腦中空空,沒一句托詞。
    著急間,他媳婦錢氏已哭出了聲。錢氏是一點(diǎn)也沒想到會現(xiàn)在分家,而且她家分家得的地,竟然和大房一樣少cc這可叫她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于氏想好了詞,便摘下手絹來壓眼角,然后悲聲道:“滿園啊,你就聽你爹的吧!”
    “這事啊,是娘對不起你啊!”
    “娘命苦,這輩子只能與人做填房。”
    “自己矮人一頭不算,帶累得你和滿倉也都矮人一頭!”
    “娘在這個家,說話不硬氣啊!”
    “若娘腰桿子硬,說啥算啥,咱家分家又哪里會輪到族里說話?”
    “娘沒用,將來就是為這個家操勞死了,到了地底下,還得給人家福氣大得自己都壓不住的短命鬼做低伏小。”
    “將來不說受人家兒子的頭了,就是連我自身兩個親兒子的頭都不能受啊!”
    “滿園啊,你有這樣沒用的一個娘,你除了跟著受委屈,又能怎樣呢?”
    于氏越說越傷心,竟又哭起她娘來:“娘啊,我的娘啊!”
    “你生了我,怎么又舍得把我與人做填房的啊?”
    “這填房是人能做的嗎?”
    “我給這個家操持三十年,卻永遠(yuǎn)趕不上人家早進(jìn)門的五年啊!”
    “娘啊,你知道這三十年,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罵啊?”
    “娘啊,你誤了我一輩子不算,還帶累得你兩個外孫子也出不了頭,幾個曾外孫子也沒活路啊!”
    于氏這么一哭,不說李滿園了,就是李滿倉也流下了眼淚cc他爹的原配陳氏在族譜上是妻,將來,她將跟他爹合葬,立大碑,刻所有子孫名字,永享子孫香火,而他娘于氏作為填房將來在族譜上只是一個側(cè)室,將來只能在他爹和原配的合葬墓側(cè)后點(diǎn)個淺穴,立個小碑,碑上只能也刻他兩個兄弟的名字,連孫子名字都不能有。
    填房、側(cè)室,說得好聽,其實(shí)就是個妾。
    看見于氏和兩個兒子的眼淚,李高地也覺難過cc或許他曾對原配陳氏有過感情,但于氏確是和他同甘共苦了三十年。
    五年和三十年,李高地心里的天平自是完全地傾向了于氏。如果讓李高地選擇,他一準(zhǔn)選擇和于氏合葬,至于,陳氏,他都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她長啥樣了!
    將來,身后的事,眼下,分家的事,這一切都讓李高地?zé)┰辍┰曛校罡叩亟蛔∠?好好的,他為啥要分家?
    想著,想著,李高地忽地想起他分家也是因?yàn)槎宋绻?jié)下,小閨女李杏花回娘家的那天夜里,于氏擱睡覺前突然開始哭,然后便和他說小女婿作為三兒子,分家只得了三畝地。幸而他家靠碼頭,可以賣大碗茶補(bǔ)貼家用。而滿園,將來,分家只得四畝地,這日子要咋過?她越想越傷心,越想越睡不著覺。她覺得對不起孩子,如果滿囤是她生的,她就可以做主,讓滿囤勻幾畝地給滿園了,橫豎滿囤家人口少,沒兒子。兄弟間相互幫襯,還不是應(yīng)該的?
    就是那夜,李高地想起來了,他聽了她這些哭訴,才動了分家的心思。不然他活得好好的,想這些身后事,做啥?
    驀然地,李高地又想起下午,他哥的那一句“別你家里的一哭,你就又忘了”。
    似乎每一次,李滿園想,他家一有大事,于氏就會哭:二十五年前,他要送滿囤上學(xué),于氏哭家里剛買了地,沒有余錢;二十年前,他要給滿囤說親,于氏哭媒人說看好的人家嫌棄她是后婆婆,說她后媽難做;十五年前滿囤必須趕滿倉成親前成親,她臨時給說了山里的王氏,然后又哭著說她辦不好事,對不住滿囤。
    越想越煩躁,李高地突然站了起來cc這一次,他決定硬氣一回,照他哥說的做。村里沒地的人家多了,既然人家都能活,為啥滿園就不能活?何況,滿園并沒不是沒有地,他完全是照規(guī)矩給了滿園,他應(yīng)得的一份而已。
    先前分家,滿囤,作為長子,得這樣一份地,才是真的委屈,但他說啥了嗎?還不是照自己的話做了。
    咋自己,一樣的話到了滿園這兒就行不通了呢?
    何況,這沒分出去的地都還在自己手里呢。將來,滿園的日子若真過不下去,自己還能干看著孫子們挨餓?到時以孫子的名義給幾畝地,也不是不行。
    “明天,一早,”李高地直接告訴李滿園:“去你二伯家寫分家文書。”
    “這么分是你二伯定下的。”
    “你們有啥說道,就當(dāng)著你二伯面說吧!”
    丟下話,李高地自揣了三吊錢,去了里正家。
    紅棗聽著正房的吵吵,又看見她爺氣呼呼出門,頗覺奇怪cc她這個便宜奶奶又想算計(jì)啥,嚎上了不算,還把她爺給氣走了。
    沒一刻,王氏和李滿囤也回了房。紅棗聽她娘低聲問她爹:“今天到底是咋回事?”
    “二伯怎么想起替咱們說話了。”
    她爹說:“二伯一向公道。”
    “今兒二伯和爹說了一晌午的話。”
    “對了,宅地的地翻好了。”
    “你明天過去,把岸沿邊的地種了。”
    “那是我們的菜地。”
    ……
    二爺爺,紅棗忍不住笑了,她見識過那個一天到晚拿拐棍抽人老頭的殺傷力,確是非同一般的強(qiáng)大。
    對于李高地的再次分家,里正也不覺詫異cc他自己也正打算分家呢。他也有三個兒子,年紀(jì)也大了。所以正合計(jì)借著分家,多買兩個山頭。
    有里正幫忙,李高地很快選定長子宅地后面,隔了三戶人家的一塊地。也是一樣挨著一個小池塘,可以多得三分地。
    里正家出來,李高地想起家中的吵鬧,不想立刻回家。想了想,他掖著煙鍋,溜達(dá)著去了他哥家cc他爹媽,大哥,都不在了,這世上,就他哥還給他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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