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知如何應(yīng)她。看來惠兒真的認(rèn)為我只會在浣衣房勞苦一生，跟我講話也就百無禁忌了?？墒牵覅s不能再聽下去。忙換了話題道：“方才聽你說，皇上賞給娘娘了一盆盆雕，是什么樣的??？”
    惠兒到底年輕，我把話題一轉(zhuǎn)，她就跟上來了。聽我提起那盆雕，她本就是要炫耀一番，此時更是來了勁頭，興致勃勃地向我描述起來。
    我聽她的描述，那應(yīng)該是一盆以珊瑚為干，碧玉為葉、粉玉為花、金線為蕊的金線重瓣櫻花盆雕，又有七彩寶珠鑲嵌，巧奪天工精美絕倫的寶物。
    也難怪惠兒驕傲，這樣的盆雕在我的坤寧宮中也不過四盆，分別是春桃、夏荷、秋菊和冬梅，按照季節(jié)擺在寢殿的床邊的紫檀木雕綿綿瓜瓞翩翩蝙蝠小幾上。我也知道，這樣一份盆雕，得精奇坊花費(fèi)數(shù)月甚至一年時間，才可完成一件，自然十分稀奇。
    其他宮中，只聽說曾經(jīng)的吳貴人得過一件梅樹的，但后來吳貴人獲罪，便又收回了庫房。
    說起來，這吳貴人，也算是我的舊識了。
    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及笄禮上。
    按京中達(dá)官家的習(xí)俗，及笄之日女子要在寺廟內(nèi)齋戒三日。那年很巧，我與吳薇都被送進(jìn)京南郊的玉禪寺中。父親是看重玉禪寺地處偏僻不知名，不會有閑雜人等打擾。而吳薇則是有位遠(yuǎn)方叔父出家在那里，有親人照料自然放心。
    我依稀記得，那時她身量未足，穿一件玫瑰色印染緋色大花的裙裳，頭戴金釵，十分富貴。
    因三日里都在一起，便也玩得熟了。我因被父親藏匿得深，故朋友很少。驟然間多了個年齡相仿的玩伴，自然十分開心。之后也常邀她去家里做客，甚至還曾期望兄長中哪一個能娶了她進(jìn)門。
    只是吳薇出身不差，心又高，一心想入宮為妃為嬪，每每與我說起皇宮，都是滿臉向往。只是，在我入宮前，她因犯了宮規(guī)，加上家族獲罪，被處斬了。
    當(dāng)下，我憶起許多舊事。入宮前的，入宮了的，出宮后的，心頭唏噓，連帶著鼻頭都有些酸起來。
    “好了。”我手下飛快地將最后幾處添補(bǔ)好，將那裙子抖開給惠兒看。
    此時傍晚的余暉里，那條潔白的裙上仿佛生出無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擺匯成一片繁星閃爍。那每一點(diǎn)星光，都是我用上等的銀絲線繡出的芝麻大小的菱紋。菱紋雖簡單，可是每一個都芝麻大小，這條裙上至少有上萬個，繡起來也是十分費(fèi)工夫的。
    在我將那裙子抖開的一瞬間，惠兒的眼都直了，手里拿了半塊桃酥，就那樣一直保持著要送進(jìn)嘴巴里的樣子。下一瞬，她幾乎是丟開那快桃酥，搓搓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盯著那裙子，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了。
    “惠兒姑娘，你看看，可還好？”我微笑著。
    惠兒抬頭看我一眼，突然愣了愣道：“真是美?！?br/>     我一驚，但面上的輕紗依舊在，便將裙子折好給她：“那還請惠兒姑娘在娘娘面前美言幾句，好讓我早日離開此地?！?br/>     惠兒點(diǎn)點(diǎn)頭：“你放心，娘娘心善重諾，答應(yīng)你的，一定會做到的。”她看著手上的裙子，顯出愛不釋手的模樣，快樂道：“我這就給娘娘拿回去?！?br/>     我送她到門邊，看她離開，這才慢慢走回房中，點(diǎn)起一支蠟燭，對著漫漫長夜，往昔紛至沓來，我想，這恐怕又是一個不眠夜了。
    之后我盤算著，總也得等那賜宴結(jié)束，怡昭容恐才會將我挪去浣衣房。長日無聊，怡昭容之前送來的銀絲線還剩下許多，另有惠兒拿來的幾件宮女們不穿的衣服。我之前一直沒有整理，趁著幾日無事，便翻出來看看。
    基本上都是那些宮女們不再穿的。畢竟宮里每季都會發(fā)放衣服，各宮主位也會在節(jié)慶日子里賞給宮人布料首飾等物，因此淘汰很快。
    我手上的幾件，其實(shí)都是半舊不新的，面料也還好，只是樣式或者花樣過了時。只有一件衣服很特別。
    那是一件玉色素面倭緞對襟，上面疏疏繡了幾朵碧色菊花，看起來十分不打眼。但樣式卻不是宮裝，因?yàn)殡m然民間宮中衣服的款式相同，可是從開國皇帝開始，宮中服飾下擺、袖口里面的邊緣，必有或?qū)捇驕\，或繁或簡的一帶繡紋。而民間卻不能有。這樣，從外面看不出，但只要翻開裙袍的背面，就一定能分辨得出了。
    此時這件玉色對襟便沒有繡紋，可是衣裳質(zhì)地精良，看起來是幾年前的款式，我想了想，便知這該是怡昭容閨中的穿著。
    十幾歲的女子誰不愛穿紅戴綠，這件衣服卻十分素雅，想來如怡昭容人一般，好似清雅的白蘭花。
    我看了看手中絲線，心思翻轉(zhuǎn)幾下，為這條裙子的里邊緣細(xì)細(xì)繡上一道“卐”字紋，義為“吉祥萬德之所集”，之后又將原來衣服上的菊花拆掉，依舊是用銀線繡出寶相花，中間鑲嵌著形狀不同、大小粗細(xì)有別的其他花葉。又在在花蕊和花瓣基部繡上規(guī)則的圓珠，如此，這樣一條裙子初一看十分簡單，但細(xì)看之下，卻又有一種清麗的華美之感。
    我想，怡昭容會喜歡的?；蛘哒f，沈羲遙一定會喜歡。
    不想，還未等到那夜宴，怡昭容又來了。這一次，她帶來了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那日天氣晴好，風(fēng)里有絲絲令人舒爽的涼意，我靠在廊柱上吃一塊桃酥，怔怔地想著，這樣的天，在黃家村是常見的，那時羲赫會與我把臂同游后山，在青草依依山花爛漫的山間小道上，時不時會有蝴蝶翩翩飛過，或者鳥兒在歌唱。羲赫一路走著，隨手摘下一些野花，竟能編出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戴在我頭上。不曾想，他那一雙戰(zhàn)場上握劍、朝堂上執(zhí)筆的手，竟還會做這些小玩意兒。
    那時的我多么快樂，如果生活能一直那樣下去，如果我們早早去了江南，那么此時，是否會有另一個我與他，在江南青山秀水之中徜徉快活，又或者，在自家的檐下琴簫和鳴，吟詩作對呢？
    我使勁搖搖頭，將腦海里浮現(xiàn)的畫面用力揮出去。我一直提醒自己，我在繁逝，在大羲的后宮之中。我還有家仇未報，我終是要回到沈羲遙身邊的。
    我看著天上奔馬般的流云，輕聲道：“羲赫，不要怪我，待我將一切都做完，我會先去那橋上等你的?！?br/>     “謝娘，在想什么呢？”怡昭容甜美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令我嚇了一跳。
    “昭容娘娘?！蔽一琶π辛藗€禮：“娘娘怎么來了？”
    怡昭容甜甜一笑：“在想什么呢？我和惠兒都進(jìn)來好半天了，就看著你站在那里發(fā)呆?！闭f著朝惠兒一揚(yáng)頭，惠兒上前，將手里捧的一個盒子遞給我。
    “這是？”我打開，之間里面是一些碎銀子和幾樣簡單的首飾，不解道。
    “這是送給你的。一來謝謝你為我做了那么美的一條裙子，二來我想著，雖然浣衣房是低等宮人待的地方，但是難免有要用銀子的時候。這些碎銀是我讓她們用十錠銀子絞出來的，你用起來方便?！扁讶菪Φ脺睾?。
    我心頭一喜，這樣看來我去浣衣房的事，是定下來了。
    “謝娘，其實(shí)若是你愿意跟在我身邊，也是一樣的?！扁讶葑跈跅U上，突然道。
    我卻不知她說的什么意思，疑惑地看著她。
    “我一打聽才知道，浣衣房的宮女們過了二十五就會放出去。但是主子身邊的丫鬟得要外面有家人，且主子愿意，才能放出去?！彼粗覈@一口氣道：“你應(yīng)該早點(diǎn)跟我說的?！?br/>     我明白過來，只有浣衣房這樣最低等的地方的宮女無論外面有沒有家人都會放出去的，而繡蘭閣因?yàn)槔C娘越是有經(jīng)驗(yàn)繡得越好，反而沒有放出去一說。而主位身邊的宮女需要主位愿意。因此，怡昭容認(rèn)為我去浣衣房，是打的是這個心思。
    我將錯就錯，她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那是最好。當(dāng)下我只是低了頭不說話。
    “你若是愿意跟在我身邊，待你二十五了，我一樣放你出去，給你銀錢置地買房，讓你后半生無憂。你覺得可好？”怡昭容眼里有殷殷期盼，在她看來，我是該立刻跪下磕頭謝恩吧。
    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厚愛。但謝娘不愿給娘娘惹來麻煩?！蔽铱粗讶莸溃骸耙粊?，我的面容已毀，待在娘娘宮里實(shí)在不便。二來，雖然我已洗清冤屈，但是謝娘的存在會讓皇上想到太后，想到皇后，引皇上傷感，若是為此皇上疏遠(yuǎn)了娘娘，那我就是死一萬次，也難敵罪過了。”
    我再拜一拜：“所以，還望娘娘能夠讓謝娘去浣衣房。謝娘雖在浣衣房，但還是要仰仗娘娘的關(guān)愛，也任憑娘娘差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