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無圓缺處重修補(bǔ)(2)
惠兒嘴快道:“先前一個李常在很是得寵,也不過是問了問皇上她的肌膚能否與皇后媲美,就被貶為宮女丟進(jìn)浣衣局。據(jù)說當(dāng)日皇上氣的摜了杏花春館里一只羊脂玉瓶。連張總管都說,從未見過皇上發(fā)那么大脾氣?!?br/>
我的心中冷笑著,沈羲遙此舉在外人看來,就是他深愛皇后如斯,情深意濃無人可取代的表現(xiàn)吧。
若是愛我,怎會丟我在那冷宮中一年都不聞不問,讓我?guī)缀鯌K死其中?
若是愛我,怎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另立新寵,恩愛甜蜜?
若是愛我,怎會明知我在那里,還下了冷宮諸人為太后陪葬的命令?
只是,我又有什么資格讓他還繼續(xù)愛我呢?
心中酸澀脹疼得厲害,我不由咬緊了嘴唇,眼睛只盯著手上的繡活,不知該如何安慰怡昭容,也不知該如何平復(fù)自己的心。
屋子里突然有一刻的靜默,空氣仿佛凝膠一般,充滿了尷尬。還是惠兒機(jī)靈,給怡昭容的杯中斟了茶,又對我說:“謝娘繡了大半天,要不要稍稍歇一歇?你午飯沒怎么吃,我去熱一碗羹,再拿些點(diǎn)心來吧。”
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多謝惠兒姑娘,不過點(diǎn)心會弄臟手,羹湯便好?!?br/>
惠兒笑著下去了,怡昭容坐到我身邊,再不提任何有關(guān)皇后的話題,只是隨意詢問著我的針法,提出一些疑問。
喝下一碗魚茸香米羹后,我便專心繡著金龍,偶爾喝一口水連話都不說,只聽著怡昭容與惠兒她們閑聊。直到暮色四合,針刺進(jìn)明黃的絹上,繞一繞打一個結(jié),我放下手里的荷包,揉一揉酸澀的眼睛,長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松下來,這才微笑地將荷包遞給怡昭容。
“娘娘看看,可還有什么問題?”
怡昭容眼睛放出光彩,給她整個人都添上了一層亮色。她將那荷包在手里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個不住,半晌才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再看向我的目光里已多了感激和贊賞。
“簡直一模一樣,不,就是一模一樣!”怡昭容輕輕搖頭:“謝娘,你的繡功太厲害了?!?br/>
我微微屈膝:“娘娘過譽(yù)了?!?br/>
“謝娘,浣了手喝口湯歇一歇吧?!彼⌒囊硪韺⒑砂旁谝粋€托盤上,對我道。
我到后間洗了洗手,那盛水的盆子銅盆里漂浮著幾朵花瓣,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很是難得。洗完四下看著,沒有手巾,正想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突然一塊帕子遞了過來。
我抬頭一看,怡昭容正笑盈盈看著我,手上是一塊水色絲帕,沒有任何繡花,是最簡單的樣子。
“多謝娘娘?!蔽也亮耸?,拿著那帕子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這帕子就賞你了?!扁讶菘闯鑫业臑殡y,笑道:“快出來吧?!?br/>
見我出來,惠兒適時端來一碗湯。那湯盛在一只白底杜鵑青花瓷碗里,有清透的色澤與淡淡的香氣。
接過碗的一剎那,我的心里有一點(diǎn)忐忑。但是看著怡昭容柔和的目光,我還是輕輕飲了一口。
是一碗甜湯,蜂蜜與桂花的味道留在唇齒間,令人心情都舒暢起來。
我端著那碗,突然想到之前怡昭容提到的荷花酪,便道:“娘娘這湯味道清甜真是好喝?!?br/>
怡昭容還沉浸在繡好荷包的喜悅中,聽我這樣講,面上的笑容更盛,語調(diào)也十分輕快:“你若喜歡,多喝兩碗嘍?!彼f著對一宮女道:“再把相配的點(diǎn)心端來給謝娘嘗一嘗。她繡了一天,也累壞了?!?br/>
“謝過娘娘?!蔽叶酥峭朐亠嬕豢?,仿佛隨意道:“這里有桂花的香氣啊?!?br/>
怡昭容點(diǎn)點(diǎn)頭:“是用桂蜜調(diào)制的。這桂蜜是由只采桂花蜜的蜜蜂所出的蜂蜜而制,因此味道與香氣十分純正。”
我“哦”了一聲:“果然難得?!?br/>
惠兒在旁邊得意道:“娘娘就喜歡花香,所以皇上將各式花蜜都賞了娘娘煮粥用呢?!?br/>
我微微垂了眼簾:“娘娘的恩寵,這宮里也是獨(dú)一份呢?!?br/>
怡昭容嘆口氣:“只是我最愛的荷花,那蜂蜜調(diào)出的味道卻變了。”
“蜂蜜甜味較重,而荷花清淡。”我微笑對怡昭容說:“蜂蜜的香甜自然與花本身不同。奴婢不才,但私心想著,花蜜多在花蕊上,若是以整朵花熬制的水煮粥,再調(diào)以花蕊與只有甜味的雪花洋糖,味道一定更佳。”
怡昭容眼前一亮:“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倒是可以一試?!敝髮輧旱溃骸澳惆粗x娘說的,吩咐小廚房試一試?!?br/>
惠兒依言下去了,我看看天色,起身對怡昭容道:“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得趕緊回去浣衣局了?!?br/>
怡昭容似沒有聽到,只是拿起那荷包再看了看,我以為她還有什么不放心之處,便等她開口。
“我這樣看,根本看不出有哪里不同。”怡昭容眼里有一絲疑惑,她看著我,笑容淡下去:“就好像,這本來就是你繡的一樣?!?br/>
我連忙后退一步行了個大禮:“昭容娘娘請別開玩笑了。萬一被人聽去,奴婢死一萬次都不足矣啊?!?br/>
怡昭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輕輕撫摸著荷包:“你這樣的好手藝,待在浣衣局實(shí)在太可惜了。”
她說著拉起我的手,那雙曾經(jīng)白皙如上等羊脂白玉的雙手因長期在水里泡著,又要大力揉搓衣物,此時已經(jīng)遍布了老繭。唯有那份白沒有變,只是光澤不再,細(xì)嫩全無,徒留帶了死氣的青白??瓷先シ炊钊诵捏@恐懼。
“這樣一雙手,只洗衣服可惜了?!扁讶莸难劾锫冻鰬z惜來,她的語氣溫柔如水:“可惜你的臉被毀了,不然在我身邊該多好?!?br/>
我垂下頭:“謝娘謝娘娘厚愛。只是奴婢一心想滿了二十五歲出宮。還請娘娘成全?!?br/>
“你都沒有家人了,在宮里不好嗎?”怡昭容問道。
“宮里雖吃穿無憂,但是太過危險,我們這樣的低等宮人,一個不慎就會丟掉性命。宮外雖苦,但是卻是自由身。”
“可若你出宮去,我會覺得很可惜。你這般聰慧,若能待在我身邊,我也有個可以信賴的人?!扁讶萜祟^,看我眼神如同看一件珍品。在她心里,我承了她的大恩,就是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也不為過。而且,做寵妃的心腹是每個宮女的夢想。我沒有理由不愿意。
我慌忙道:“娘娘,奴婢只想出宮,還望娘娘成全。”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眸深深,末了還是嘆了口氣:“好吧,來日方長,我說的話你且細(xì)想想。若是愿意了,我必不會虧待你。”
“多謝娘娘厚愛。”我的語氣恭謹(jǐn)。
“等會兒讓惠兒送你回去?!扁讶菡f著,從桌上小屜中取出一個荷包:“這些就賞你了?!?br/>
我接過,里面沉甸甸頗有分量,想來該是銀子。當(dāng)下也不推辭,謝過收了起來。
“之前我說的那些……”怡昭容頓了頓:“關(guān)于皇后娘娘……”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施禮道:“奴婢惶恐。先前奴婢專心修補(bǔ)沒聽到娘娘說什么,還望娘娘恕罪?!?br/>
怡昭容一愣,停了片刻才扶我起來:“謝娘……”她沒有說下去,只是眼中分明有著釋然。
我只做不見,微微垂首,做出一幅恭順模樣。
“娘娘,奴婢已經(jīng)吩咐小廚房做下了?!被輧盒σ饕髯哌M(jìn)來:“方才皇上身邊的德公公來傳話,皇上頃刻便到,娘娘快去準(zhǔn)備吧?!?br/>
怡昭容臉上頓時露出無限歡喜與甜蜜來,她看一眼我,如荷瓣般的臉頰上多了一抹嬌人的紅暈。
“謝娘,”她的聲音溫柔如新發(fā)的嫩芽:“你這時回去怕也沒飯了。惠兒,你去廚房拿些飯菜來,等謝娘吃完再送她回去?!彼f罷匆匆走了,步履輕快帶了雀躍。
我緩緩坐在矮凳上,朝惠兒抱歉一笑:“還得麻煩你了。”
“無妨的。”惠兒并不在意:“你為娘娘做事也累壞了,吃頓飯是應(yīng)該的?!彼Φ溃骸澳闱业戎?,方才我看到咱們的飯菜已經(jīng)好了,這就去拿來咱倆一塊兒吃。”
我確實(shí)餓了,又只是個小小浣衣婢,也沒什么好推辭的,就如同怡昭容賞的那銀子一樣,若是我拒絕了,反而會讓她另眼相看。
只是,沈羲遙要來長春宮用晚膳,我的心突突跳著,若是被他發(fā)現(xiàn)我在此,他恐怕只會震怒吧。我想著,便決定早點(diǎn)吃完趕回去。
不一會兒,惠兒端了飯菜進(jìn)來,一碗碧梗飯,一盤燴肉脯,一碟油鹽炒枸杞芽,一份抓炒腰花以及一盆蛋花湯。飯菜有幽幽香氣,與浣衣局里終年冷冰冰無味道的食物不同,無論色香味都令人食欲大開。而這樣的吃食,我?guī)缀跻荒臧攵紱]吃過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筷子抓在手上,碧梗飯入口的一剎那,我?guī)缀跻飨聹I來。而那些菜,每一口都刺激著我的味蕾。那一刻,從幼時起養(yǎng)成的規(guī)矩習(xí)慣全拋到一邊,就如同一個最普通的百姓般,我迅速地吃著,直到碗中空空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連身體也隨之放松,悠悠靠在軟枕上。有那么一剎那,我仿佛回到了在坤寧宮的日子,習(xí)慣性地端起一盞茶漱一漱口,正疑惑怎么沒有水晶盆在旁邊時,陡然意識到,這里是長春宮,而我,不再是凌雪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