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1)
兩個多月后,我的千秋節(jié)到了,每年沈羲遙都會命內務府大肆操辦連賀三天,達官顯貴會送進珍奇賀壽。我素來是生辰當日在御花園設宴款待妃嬪命婦,之后的游園、傳戲、小宴等活動都只露一露面,便交由賢妃應對。
今年的壽宴設在蘅芷清芬,幾個月前定下此處后,沈羲遙便繪了圖紙交建造省改建,在我生辰這天才許進入。
上午妃嬪命婦先到暢音閣聽曲,賢妃早早來到坤寧宮幫我梳妝。
我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只著一件白色中衣,身后衣架上滿掛著華衣美服在燭光下發(fā)出幻彩流離的光,面前妝臺上各色珍寶首飾巧奪天工,世間罕見。可我在著錦衣珠玉前,只覺得無衣可穿,無飾可戴,孤獨如巨浪將我席卷,遍體生寒,對這些世俗眼中的珍寶半點興趣也無,甚至生出厭倦。
外面?zhèn)鱽碣t妃的聲音:“怎么娘娘還沒開始梳妝?”
蕙菊的聲音略帶了焦急:“娘娘一早將自己關在里面,奴婢們都進不去。”
“咄咄”的叩門聲伴了賢妃關切的聲音:“娘娘,臣妾進來為您梳妝可好?大家都聚在暢音閣,就等娘娘帶咱們去蘅芷清芬呢?!?br/>
我用袖子擦去面上淚痕,深吸一口氣才道:“妹妹進來吧?!?br/>
門打開,帶進一陣風,燭火搖擺一層層錦緞和珠寶的光暈從我臉上劃過。賢妃一怔,眼底浮上擔憂,但面上笑著,一面環(huán)顧四周一面道:“這么多漂亮的宮裝,娘娘想穿哪一件?”
蕙菊也打趣道:“可真不好挑呢。娘娘覺得這件真紅牡丹可好?”
“臣妾覺得這件大紅鳳袍合適?!?br/>
“這件正紅金紗如意吉祥裙也很好啊?!?br/>
“真是難選呢?!?br/>
她倆望向我:“還是娘娘選吧?!?br/>
我笑一笑,指指桌上一件用錦帕蓋住的衣服道:“這件吧?!?br/>
賢妃上前掀開,頓時一愣,下一刻望向我,眼神復雜。
蕙菊“呀”了一聲:“可這件是??”她說著與怡妃對視一眼,顯出些不安來。
我走上前,將這件袍子輕輕抖開,刺繡龍鳳呈祥窄身裙袍上各類寶石數不勝數,尤其龍眼、鳳目用了罕見的西洋而來的黑色金剛鉆,外面覆一層薄如蟬翼的銀紗,遍鑲指尖大小的水鉆,看去華彩繽紛,奢華至極。
令她們震驚的不是這件袍子的華美,而是它的顏色,是只可上用的明黃色。
賢妃的手微微顫抖地摸上這件裙子,她仔細盯著那祥龍,半晌略帶了激動與不可置信道:“這件裙子,不會是皇上原先那件朝服改的吧?!?br/>
她手指劃過龍身一處細鱗:“上次這里勾出一點絲線,內務府用替代的金線補了,臣妾建議他們綴些金珠掩飾,之后皇上穿過一次便再未見了?!彼肓讼氲溃骸斑€是兩個月前的事了?!?br/>
我臉上閃過一點落寂:“皇上的朝服本宮只記得幾年前的了。這是今晨皇上派人送來的,說是禮物,希望本宮今日穿上?!?br/>
賢妃顯出一點羨慕來,她將裙袍展開對我道:“娘娘現在就換上吧。眾妃怕是已在蘅芷清芬外等候了?!?br/>
我看著那璀璨的碎鉆在燭光下如星辰閃耀,心里卻沒半點激動,只覺意興闌珊。
轉頭以詢問眼神看蕙菊,她微一點頭,眼神妥定,我便放下心來。
在賢妃與蕙菊的服侍下穿戴好,便乘鸞轎去蘅芷清芬。
還未到,只見處處懸掛五彩花燈,耳畔細樂聲喧,呼吸間香風裊裊,眼前妃嬪皆著深青宮裝跪在兩側。
下轎,平身,便攜眾人走進了建造一新的蘅芷清芬。
蘅芷清芬依飛龍池而建,地勢平坦寬闊,一邊堆堆了玲瓏山石,或牽藤引蔓,或垂山穿石,或垂檐繞拄,或縈砌盤階。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下如翠帶飄搖,清雅至極。一邊飛樓插空,青松拂檐,雕甍繡檻,珠簾繡幕,玉蘭繞砌。
正前一座二層錦閣,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錦閣對面便是一碧如傾的飛龍池,臨岸停了一艘大船,懸掛了各色水晶琉璃花燈,為今夜游湖所用。想來夜晚點起花燈,與倒影上下爭輝,定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只是這樣好的景致,都不如身上這襲龍袍改成的華服引人矚目。妃嬪命婦的眼睛幾乎一刻都沒離開過這裙子,稍微離得遠的便三兩交頭接耳。
我只做不見,帶眾人轉了一圈之后便吩咐開宴。
皇子公主們也都來了,與命婦帶來的王子皇孫在山石錦閣間追逐嬉鬧,笑聲時不時傳來,氣氛和樂融洽。
酒過三巡,我已略帶醉意,這時上了一道櫻桃楊枝水晶蜜露,是我素日里最喜愛的一道甜品。上面浮著薄薄碎冰,盛在桃花玉碗里,甚是冰涼甘爽,令人胃口大開。
看著席下,眾人欣賞歌舞,掩袖低語,皇四女偎在賢妃身邊,她眉眼間都是慈愛溫柔。和妃起身醒酒更衣去了。
我飲下一盞,直覺五臟舒暢,暑氣一掃而空,吩咐再上一盞。
小太監(jiān)諾諾對蕙菊道:“方才采的冰用完了,娘娘怕是要等一等?!?br/>
蕙菊點點頭:“快點就好了。”
不久上來一盞新的,蕙菊朝我遞了個眼色,我拿起芙蓉玉匙舀了一點品了品又吃了一勺,看著那晶瑩真想一仰頭便全喝進去。正要再吃,蕙菊在耳邊勸道:“這冰是新采的,娘娘仔細涼了胃,不如放一放?!?br/>
軒兒跑上來,看著玉碗道:“兒臣也喜歡這個,母后賞給兒臣可好?”
我點點他的鼻子笑道:“拿去吧,只一樣,這個涼,等一等冰化了再吃?!?br/>
軒兒樂呵呵端了下去,走進皇子公主們用膳的錦閣。我雖一直平靜地看著下面的歌舞,心卻高高懸了起來。
一曲清歌未了,我只覺得腹中一陣翻江倒海,痛從身體深處突兀地涌上來,眼前金星繚繞,一道溫腥的液體從口中流出。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蕙菊驚叫道。
我歪歪倒下,只覺得陽光刺眼,拼盡了氣力嚷道:“軒兒,軒兒!”
蕙菊一面高聲喊太醫(yī),一面朝錦閣跑去。
與此同時,那邊也傳來一聲尖叫,我強睜著眼睛,只見軒兒焦急地從錦閣中跑出來,不安地嚷道:“皇兄吐血了,快來人??!”再看到鳳座上的我,更是驚呼著飛奔而來:“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我看著他安然無恙,一顆心落回胸腔,欲抬手撫去他眉眼間的恐懼與擔憂,手卻似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來。
和妃痛哭之聲從錦閣傳出,宴席上一片混亂,人人臉上都顯出緊張來。賢妃高聲道:“事發(fā)突然,還請諸位在自己位置上坐好?!彼裆珖烂C語氣客氣中帶了嚴厲,眾人皆坐好又噤了聲。
賢妃先看來看我,我被蕙菊扶住倚在座上,強睜著眼睛,身上一陣熱一陣涼,而巨大的疼痛一刻也不放過我,窄身錦袍仿佛一條金色巨蟒緊緊勒住我的身體,令我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娘娘,御醫(yī)馬上就到,你再堅持一下?!彼f著端起一碗清水給蕙菊:“一定令娘娘保持清醒?!?br/>
我見她傳來守衛(wèi)圍住殿閣,只許進不許出,再命宮女將眾人面前的菜肴點心以紗籠蓋好,之后去看皇長子。
和妃哀戚的哭聲是這沉悶夏日午后唯一的聲音,軒兒緊緊拉著我的手,眼睛紅紅的卻忍著不讓擔憂的眼淚流出來。我輕輕拍一拍他的手背,讓嬤嬤帶他在一旁。
御醫(yī)剛到,沈羲遙也匆匆而來,額上都是汗水。他幾乎飛奔到我身邊,見我慘白的面容與因疼痛蹙起的眉,他先是怔在那里,接著滿眼心疼與擔憂,之后便是震怒,對御醫(yī)吼道:“皇后怎么了?”
御醫(yī)為我把了脈,又看了看我的癥狀,然后朝沈羲遙叩拜道:“回皇上話,娘娘此番應是中了毒。”
沈羲遙的眼里出現恐慌,“什么毒?可能解?”
“回皇上話,娘娘中毒并不深,只要知道是何毒應該可解。”
御醫(yī)話音未落,錦閣里奔出一名宮女來。
“皇上,皇長子不好了!”
沈羲遙渾身一震,看了看我,我努力朝他笑了笑,氣若游絲道:“皇上去看看吧?!辈幌胍婚_口便有血涌出來,嚇壞了一邊的御醫(yī)。
沈羲遙顯出十分掙扎,但畢竟那邊是皇子,他匆匆去了。
御醫(yī)仔細詢問了蕙菊與宮女我何時毒發(fā),什么癥狀,之前有無不適。蕙菊一一答了,原因落在吃食上。
一旁的軒兒疑惑道:“母后與皇兄一樣,都是先腹痛再嘔血,可我們吃的與母后她們不同,除了母后與皇兄,其他人都沒事啊?!彼劬σ涣粒又∑鸷笈拢骸爸挥心负筚p給兒臣的櫻桃蜜露,兒臣想等冰化了再吃,皇兄一見十分喜歡便搶去吃了。之后就??”
御醫(yī)露出霍然之色,請人去御膳房取來蜜露以銀針試毒,卻沒有收獲。幸而皇長子吃的那碗還未收走,殘留的一點御醫(yī)聞了聞有點了一點在舌尖,臉色大變道:“是鴆毒。”
與此同時,錦閣里傳出和妃呼天搶地的哀嚎:“不!這不是真的!晟轅他沒有死,他怎么會死呢!你們這群庸醫(yī),快治好本宮的兒子??!”
眾人發(fā)出驚呼之聲,竊竊私語起來,甚至有幾個膽小的,看著侍衛(wèi)刀劍的寒光,嚇得哭起來。這分明是一場后宮你死我活的爭斗,一定會有人失意,有人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