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2)
“妹妹?。 敝锿蝗缓科饋恚骸敖袢帐悄愕纳?,姐姐只能悄悄給你燒些紙錢,你在下面,可要好好的??!”
我只覺得心如刀絞,逃一般跑回浣衣局,喝了口茶,決定去看一看那個“冬雪霽霏”來定定心神。
換過一身素色棉布裙,罩了件宮女的珠灰色褂子,將頭發(fā)挽成一個平髻走了出去。
推開門,冰涼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顫,腦袋卻清明起來。伸展了下僵直的腰背,深深吸了幾口氣,看來自己真的走動的太少了。我自嘲地笑笑,按小蓉說的位置走去。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皆縮頭弓背快步走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看來要下雪了。這樣也好,沒有什么人注意我,也沒人理會我。在御花園北角附近找了找,憑直覺順著一條青石板路,果然走到了那處園子。
站在園門的那一剎那,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凌府的居所?br/>
那棟二層的小樓,與記憶中并無二致,甚至連窗前懸掛的六角宮燈上的彩繪都是一樣。門緊閉著,階前青花花缸里有冬青蒼翠的葉子,一邊兩盆,一邊三盆。其實這套花缸本有六個,少的那個是當(dāng)年下人們挪動時不小心摔碎的,一直沒有補上。不是青花難尋,而是上面的圖樣連起來是一副木蘭從軍圖,由我親手畫成,燒制后圖稿棄了,便再補不齊了。此時,眼前的花缸令我疑心就是從凌府挪來的。
圍廊上,右邊掛了個金質(zhì)鸚鵡架,空空蕩在風(fēng)中。左邊有幾盆吊蘭,此時只剩枯枝垂下來。其實這兩件東西只是春日的擺設(shè)。夏日圍廊四處會垂下細竹簾,秋日擺上各色菊花,而冬日,因有滿園的綠梅,故是什么都不放的。
天上落下紛揚的雪花,四周寂靜得一點聲響也無。這園子偏僻,此時應(yīng)該無人。我看著院中恣意綻放的綠萼,在鵝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處是花何處是雪,只有那脫俗的冷香幽幽蕩在周身,令人心醉。真真應(yīng)了“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足雪,為有暗香來”的意境來。
雪越來越密,風(fēng)卻停了。我看著自己被打濕的衣裳鞋襪,眼前只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便走了進去。周圍無人,估計這樣的天氣里也不會有人來,我摘下濕噠噠的面紗,頓時覺得臉上猶如刀割,緊繃繃地發(fā)疼。
揉一揉臉,甫一挨上,那如冰塊般的手令我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s縮肩坐在亭中,只盼這雪小一點,我好回去浣衣局換身干衣喝點熱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可雪只向大了去,我看著那清氣滿乾坤的梅花,久違的詩情突現(xiàn),便在蓄了薄薄積雪的地上,一筆一劃寫下:“雪虐風(fēng)號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br/>
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又將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呵了半天,直到有了知覺才攏進袖中。我抬頭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又看看鉛灰色的天空,嘆了口氣打算往回走。
只是不舍那梅花。我想,反正衣服也是要濕的,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免得日后思念后悔。
梅樹密集,那花朵縈繞在周身,在漫天的大雪里,只有仿佛無邊際的海水般的清香,令人難以割舍。我大了膽子,小心折下一枝開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寢室窗下,給睡夢中帶去一絲清雅高潔,還有生活中難得的快樂來。
正想走,可是看著這將天地間所有的污穢都掩蓋住的白雪,看著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我心情大好,不由在雪地里轉(zhuǎn)了個圈,腳下輕快得幾乎要跳出一個舞步來。這是自最初入宮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興頭。
手執(zhí)了梅花,我輕輕哼出曲調(diào):“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有種恣意的放縱,也只能在這樣無人的地方。
輕輕的“咔啪”聲響起,是門打開的聲音,亂了我的舞步。
接著有說話聲:“皇上,雪大,您仔細點腳下?!?br/>
我頓時僵在梅花叢中,直勾勾看著從那小樓中走出,披了紫貂裘,帶了恍惚與焦急神色的沈羲遙,以及他身邊著深朱色內(nèi)監(jiān)服飾的張德海。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全然無措幾乎想將自己埋進雪中。但同時,心底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自己,這也許會是我難得的機會。
“皇上,皇上,您小心點?!睆埖潞R彩且荒樇鄙骸盎柿昴沁叄畔惹耙呀?jīng)送去棉衣棉被給王爺了,想來……”
沈羲遙聽了他的話,身子猛地一顫,面上恍惚淡褪了些,換上怒色:“誰讓你自作主張的?”他的聲音里有火氣:“他不愿做王爺,你獻什么殷勤?”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睆埖潞C蛳拢骸皩嵤腔柿昴沁叿A告,入冬前王爺染了風(fēng)寒一直不見好,老奴這才……這才……”他一面說著,一面小心覷著沈羲遙的神色。
沈羲遙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愿做王爺,朕卻不能不念著手足之情?!彼犻_眼,仿佛不堪重負般緩緩而沉重道:“你方才說他風(fēng)寒嚴重想見朕一面。你立即派御醫(yī)去治療,治不好就不要回來。還有,”他猶豫了一下:“朕不去見他?!?br/>
張德海諾諾點頭:“奴才這就去?!?br/>
沈羲遙點點頭:“你跟他說……跟他說……朕想見的沈羲赫,是那個能上戰(zhàn)場,能入朝堂的裕王,而不是病痛纏身的廢人。”
張德海一怔道:“奴才知道了?!彼麚?dān)憂地看一眼沈羲遙:“皇上,雪這么大,您不如在樓中休息,奴才讓李德全過來?!?br/>
沈羲遙眉頭依舊緊皺著,擺擺手:“你下去吧。朕一個人待一會兒?!闭f著便朝樓中走去。
我一顆心稍稍放下些,同時為著他與張德海的話揪緊起來。如此聽來,羲赫在皇陵的日子也很難過,再加上他染了風(fēng)寒日漸嚴重,想見一見沈羲遙……
我突然不敢想下去。如果他已病到想見自己兄長一面,那么就只有一種情況了。
心底涌上無盡的擔(dān)憂,好像海潮般席卷了所有的情感。我立即放棄了這樣一個能夠與沈羲遙“偶遇”的機會。我不能,也沒有辦法在知道羲赫病重時,去要帝王的寵愛。
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在蓬島瑤臺,同樣的病重,同樣也是因我而起??蛇@次,我不會出現(xiàn)在沈羲遙面前,我怕我的良心會譴責(zé)自己,不原諒自己。畢竟,如果不是我,羲赫還是他的清貴親王,還是手握重權(quán)的大將|軍,他也還是皇帝最信賴的兄弟。而不是如今那個在皇陵受盡日曬雨淋,夏暑冬寒的罪人。
可是,我們又有什么錯呢?
一滴淚緩緩流下,我?guī)缀跞滩蛔⊙劬Φ乃崦?。朝后退了退,盡量讓自己隱得更深。我看到張德海離開,盼著沈羲遙趕緊進到樓里,我就可以回去浣衣局,一心一意做我的浣衣婢,等待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去。
也許,無欲無求的過完一生,是我最好的選擇。
在雪地里站的久了,身子都凍僵了,腳上又麻又癢,身上感到一陣更甚一陣的寒意。我覺得自己要變成一具冰雕,腳下幾乎是本能地跺了跺,輕得連身邊梅枝上的雪花都沒帶落半片。
“什么人?”一聲厲喝便響在耳邊。
我頓時僵在那里,只見沈羲遙的目光飄過來。
“你……”他的語氣里有不可置信。
我立即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說話。我想,現(xiàn)在的我他不會認出來。而隔了這樣遠的距離,隔了這么多的梅樹,他也不可能認出我來。
“你……”沈羲遙的聲音里那份懷疑與淡淡的期盼被風(fēng)吹散去,只剩下他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我打了個激靈,記憶深處的一個聲音緩緩浮上來,因為時間的久遠已無法辨別,可是我沒時間去想。
我的心隨著“嘎吱嘎吱”漸進的腳步聲,似懸了吊桶般七上八下。一時間腦袋似乎也被凍僵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而事實上,跪在雪地里,不說話,做出一幅畏縮宮女的模樣,也是此時唯一和合理的應(yīng)對了。
“你是何人?”他的聲音有壓抑的平靜。
“奴婢……”我的聲音被寒風(fēng)凍啞了:“奴婢是浣衣局的宮女?!?br/>
“浣衣局?”沈羲遙的聲音中透了懷疑:“低等宮人怎能在此?”
“奴婢……”我的唇都在發(fā)抖:“奴婢聽說這里有白梅,很好奇……還請皇上恕罪?!蔽疫B連磕頭,額頭觸在雪地上,并不覺得疼,只有那寒意滲進骨子里。
“咦?”沈羲遙沒有理會我,他的腳步在不遠處停下,我聽到他夢一般的囈語:“這是什么?”
我微微抬了頭,他正停在亭子旁,因無人在身邊,他的周身落滿雪花,在這漫天大雪中,有中說不出的蕭索。而那比記憶中瘦了許多的身子,也在這滿天的灰白之中,如一張薄薄的剪紙,沒有了君王的穩(wěn)重高大,卻只剩下孤寂。
“雪虐……號……然,花中氣……高堅。過時……飄……,……更乞憐?!?br/>
“這是……詩?”沈羲遙站在雪地里研究了半天,想來大雪將方才我寫下的那首詩覆蓋了大半。沈羲遙似在極力辨別著,我只能這樣跪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