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6)
屋子里又黑又冷,我心中疑惑,沈羲遙的寢殿四季舒適如春,采光也是極佳,此時為何失去了溫度和光亮?
我將錦被披在身上還是覺得涼。地上被沈羲遙幾近瘋狂扯碎的宮女服已不見,干干凈凈,這一切令我有種恍惚如夢的感覺。
窗下有一個茶盞,里面微光閃動。我口渴的厲害,雙腳落地只覺踩在棉花上,起身時一陣眩暈,接著有強烈的頭疼襲來。
我嘆了口氣,看來又著了風(fēng)寒。
光著腳,端了那盞涼透的茶走到門前。隔著西番蓮事事如意鏤刻看去,外面是沈羲遙日常批閱奏章的地方。此時沒有人,只有一點燭火靜靜燃在墻邊立式青花燭臺上。
那明亮溫暖了我的心底,推門想去將那支蠟燭取來,手用勁處,聽得一陣“嘩啦啦”聲響。門只是開了一道小縫,再打不開。仔細看去,一把金鎖從外面將這里封閉了。
我暗驚了下,沈羲遙此舉無異于將我囚禁在這個精美的牢籠中?;蛘?,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遍布的令人觸目驚心的青紫淤痕,或許他還未想好處置我,等待我的,也可能是重罰。
坐在窗前的長榻上,長榻軟而綿,十分舒服。我靠墻蜷著,一抬頭便看到漫天星光。有清涼的空氣透進來,我大口呼吸著,心逐漸平緩,如果這是最后的時光,那么就好好享受這樣的美景吧。只是,肚子傳來一陣“咕嚕”聲,破壞了美好的意境。我自嘲地笑笑,要是能有點吃的就更完美了。
窗外繁星點點,好似一顆顆璀璨的寶石,在一匹如墨絲緞的天空上發(fā)出溫柔的光。我看著看著便不由沉醉,忘記了自己此刻的處境。
黃家村的時光就是這樣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里也有能與此時媲美的星空,甚至因為祥和寧靜更勝一籌。
我記起那許多個夜晚,羲赫與我坐在門前流水旁隨意交談。
我會講述閨中生活,女子們的賞櫻斗草,刺繡撫琴,學(xué)習(xí)禮數(shù),每一樣都有諸多趣事,還有我的好友,因為父親的雪藏,我只有及笄禮時在寺廟結(jié)識的吳薇,以及世交兩江總督盧世帆的嫡女盧幽姌這兩個朋友。
可惜,后來吳家意欲犯上,吳薇在宮中里應(yīng)外合謀害沈羲遙,舉家被誅。
而盧幽姌,在我入宮前嫁給了忠義老王爺?shù)拇巫?,正四品副驍騎參領(lǐng)趙元嵚,之后隨趙元嶔外放去了吳地。
羲赫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提到他的皇兄,提到他們的童年。那時,他不是裕王,而沈羲遙,也只是皇三子而已。那時的時光快樂,沒有負擔(dān),沒有責(zé)任,只有相親相愛的兄弟二人。
我看著他在夜色里清朗的面容,還有那璀璨繁星倒映其中的明亮的眼睛,那雙眼里充滿了快樂,于是自己也快樂起來。
“皇上待你非同一般,若是你不隨我出來,依舊能保持那種兄友弟恭的情感?!蔽逸p柔道。
羲赫沒有回答,他轉(zhuǎn)了頭看我:“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哪怕只能悄悄望著你,我也心甘情愿?!彼D了頓,懊悔道:“我以為皇兄愛你,可以為你掃除一切危險,不讓你受傷害。”他久久凝視著我:“可是我錯了,我早該將你悄悄擄出宮來,這樣,就沒有那些傷心事了?!?br/>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說這話時表情嚴肅,倒很有幾分沈羲遙的模樣。
“失去了孩子……”羲赫遲疑了半晌問道:“你的心中一定很痛苦吧?!?br/>
我怔了許久,那個孩子是我心頭無法泯滅的傷,我總在刻意回避它,刻意得認為那是凌雪薇的過去,不是謝娘的。
“你呢?”我給了羲赫一個單薄的笑容,輕聲道:“你那個侍妾不是也有孕了么?突然離去,你應(yīng)該也很難過吧?!?br/>
羲赫沒有說話,他近乎完美的側(cè)臉卻蒙上了一層暗影。他眉毛輕蹙,緩緩說出令我震驚的回答。
“那個孩子……不是我的?!?br/>
當(dāng)時我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一雙眼定定看著他,他只淡淡一笑。
“是王府中一個護衛(wèi)的孩子。我從未沒碰過她,怎會有孩子?本想留她性命,等孩子出生后報難產(chǎn)身亡,再送她們離開。不想太后發(fā)現(xiàn)不對勁,親自盤問,幾下她就招了。太后震怒,賜來鴆酒結(jié)果三條性命?!?br/>
“三條性命?”我吃驚地看著他,瞬間也明白過來,太后又如何會放過那個護衛(wèi)呢?
羲赫的目光投向遠方,似乎當(dāng)日種種在他眼前一一掠過。我的心也隨著他皺起的眉而揪緊。他的話如輕煙薄霧般傳來,帶著慈悲的笑意:“其實,他們并沒有什么錯。錯在我們,自以為是地認為那是恩典。”羲赫自嘲地笑笑:“不過我預(yù)見到了,想辦法送他們離開了。現(xiàn)在那孩子應(yīng)該會走路了吧……”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將身子靠進他懷中,那份溫暖,是無人能給予的。
我翻了個身,似乎在那墨色天空中又看到了羲赫溫暖貼心的笑容,周身因此覺得舒服起來,臉上也不由帶了微笑。
不知是何時睡去的,許是在那無邊清朗的回憶中吧。我想,我會在夢中回到黃家村,與他再會。
當(dāng)我在清涼芬芳的清晨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平躺在床上,四周溫暖舒適,有玉竹香氳氤在四周,令人頭腦清明,神思清朗。
貪婪地深吸一口氣,這玉竹香里,有淡薄得幾乎可以忽略的,龍涎香的氣息。
抬眼處,長榻上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湖藍色裙子擺在烏木托盤中,旁邊有一個打開的檀木纏枝并蒂蓮花雕紋妝匣里擱著幾枚珠花、一把木梳,還有幾個小小的琺瑯彩繪小圓盒,該是胭脂水粉之類。
清澈的水盛在屏風(fēng)后的大木桶中,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旁邊烏木架子上搭了一塊雪白的布巾。我用手試了試水溫,還稍稍燙手??磥聿痪们斑@里有人進來過。
再不去想什么,我泡進去仔細清洗。無論沈羲遙是要再送我回那寂寞得令人發(fā)瘋的繁逝,還是去那辛苦得令人絕望的浣衣局,我都沒有掛在心上。甚至將我就地問斬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此時我唯一想做的,是將自己好好收拾干凈。
沐浴后整個身子舒緩放松下來,似卸去了多年的重擔(dān)一般。我將自己擦干,換上了那身裙衫。
這不是宮女的服飾,也不是妃嬪的宮裝,看起來,更像民間富庶人家婦人的穿著。
這身衣裙雖然是棉布質(zhì)地,不若錦緞看起來富貴,但卻因上面精致的刺繡而顯得貴重?zé)o匹。其實細細看上去,這布料十分稀少,花色又奇特,該是天竺進獻而來的。
其實,若是嚴格說起來,它不是一件湖藍的裙子,而是在白色的棉布底上扎染了極小的湖藍色寶相花紋,細細密密,繁繁復(fù)復(fù),因此大眼看起來像是湖藍。
在這樣的棉布料上,有一朵巨大的栩栩如生的白色牡丹綻放在裙邊,那茂盛的枝葉一路繁衍至腰際,頂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來。這牡丹仿佛新摘下一般生動,甚至整件衣服帶了淡淡幽香。一條天藍色薄如蟬翼的輕紗披帛罩在素色抹胸外,那披帛上有用銀粉勾勒出的簡單的牡丹花紋,在日光下,會出現(xiàn)閃耀的光華。
我將頭發(fā)挽成最簡單的平髻,戴上白色珍珠牡丹花壓鬢,一根頂端嵌了東珠的銀釵將發(fā)髻固定在腦后。這樣一身妝扮乍看上去簡約素雅,不輕浮不奢華,但舉手投足間,整個人的高貴優(yōu)雅自現(xiàn)其間。其實,這是一套考驗氣質(zhì)的穿戴。
唯一不足之處,是我的身姿與先前相比瘦削甚多,衣服有些寬大,卻也顯得人弱不經(jīng)風(fēng),楚楚風(fēng)華,甚是憐人。
我正舉起最后一枚珠花要別在發(fā)髻間,“咔”地一聲門鎖被打開,沈羲遙身著朝服走了進來。那金黃的龍袍在晨光中格外刺目威嚴,令人不敢仰視。我看到他的身影,手不由停在鬢間,心“突突”跳起來,帶了恐懼。
很靜,很壓抑,這氣氛令我?guī)缀鯚o法正常呼吸。也不知為何,如今我見到他總有一種老鼠見了貓的感覺。我緩緩抬頭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絲痛苦與一絲憐惜一閃而過。
我垂下頭不敢再看,之前的淡然此時消失了。我突然涌上對未來的擔(dān)心。目光無意識落在了窗邊,有侍衛(wèi)閃亮的銀槍的光澤偶爾一閃,透出了無盡的肅殺之意。
一只手突然覆上我的額頭,然后,我聽到沈羲遙不耐且冷冰冰的聲音。
“既然病著,就好好休息,起來做什么?”
我抬頭望他,正巧對上他的眼。他一慌別過眼去,竟像個賭氣的孩子。但是手上遞來一只琉璃薄碗:“把它喝了。”
那碗里有黃褐色的湯藥,聞起來有上等藥材特有的香氣。我想都沒想便一飲而盡,入口卻不苦,隱隱有回甘。
“皇上,罪婦應(yīng)該回去了?!蔽逸p聲道:“養(yǎng)心殿尊貴,不是罪婦該待的地方。”
沈羲遙沒有理會我,他已經(jīng)負手走了出去,當(dāng)他毫無感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朕以為,這里才是你該在的地方?!?br/>
仿佛過了許久,我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可是,從鏤空處我看到一個明黃的身影。
“在這里養(yǎng)病,直到你好了為止。朕要好好想想該如何處置你。”他的聲音里含了若冰霜般的笑意:“謝娘是么?你就好生在這里待著。若無朕的口諭出了這道門,不止凌家,還有你的謝郎,全部以謀逆論處?!?br/>
謀逆,我安靜地聽著,嘴角彎起一個無奈的弧度,那就是誅滅之罪了。
“你想做謝娘,朕就如你所愿。”
他這句話一直盤桓在我耳邊,久久不散,直到最后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終,我聽著那落鎖的聲音輕輕傳來,還有他吩咐張德海,晚膳在長春宮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