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2)
果然,嘩啦啦一響,張德海走了進(jìn)來。
“娘子,皇上吩咐帶您去杏花春館?!八敛令~邊并不存在的汗以掩飾心底的慌亂。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張總管,你是說杏花春館?”
張德海訕訕笑了笑,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請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襲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面睡袍道:“請容我換身衣服。”
張德海為難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喚的急……”
他沒再說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并無披風(fēng)之類遮身的長衣。此刻要我穿著睡袍出去,我是萬分不愿的。
張德海似看出我的不愿,頓了頓開口道:“還請娘子快一些?!?br/>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連忙在四扇四季狩獵圖屏風(fēng)后換上了一件花青色繡對鶴荷花對襟,將頭發(fā)挽一個圓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紗,這才隨張德海去了。
這樣一身妝扮,連脂粉都未施半點(diǎn),實(shí)在不宜面圣。但我私心想著,沈羲遙召我去杏花春館,想來也不是要欣賞我的穿戴吧。
那里,不過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寢之所,和均露殿一樣是我根本不喜歡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折辱我嗎?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張德海身后,看他手中宮燈在風(fēng)中搖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黃搖擺的光斑。
“張總管,”我踟躕了下終于開了口:“還請張總管明示,皇上喚我去,是……”
夜風(fēng)輕柔得吹拂著我腰上垂下的寶藍(lán)蓮葉紋絳帶,猶如暗夜中一道流動的碧水。張德海垂了眼簾,半晌不語。
我停住腳步,緩緩道:“張總管,你過來時(shí)說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寢的妃嬪突生了狀況?”
張德海砸砸嘴,飛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為難。
我幽幽嘆一口氣:“我也知道今時(shí)不同往日,但皇上總不至于在那里臨幸我吧?!?br/>
張德海一愣,終于還是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個??怕娘子知道心里不舒服?!?br/>
我淡淡一笑:“總歸我也要知道,不如張總管念在往昔指點(diǎn)一二,也好叫我有個準(zhǔn)備?!?br/>
張德海的臉色在淡黃色的光暈里明滅不明,但終于開了口。
“不瞞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獻(xiàn)上了今年的朝貢,除了布帛、金銀等物外,還有……”他不敢看我。
“還有美人,是嗎?”我的笑容溫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實(shí)我也沒有資格去在意。無論我是皇后,還是謝娘,都沒有權(quán)利去介懷。
“是?!睆埖潞5穆曇魤旱玫偷偷模骸敖衲赀M(jìn)獻(xiàn)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貴的四名宗親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賜給了功臣和親王。”
我點(diǎn)點(diǎn)頭,但這些,不是沈羲遙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張德海繼續(xù)說下去:“天竺使節(jié)說,這四名女子是天竺國中最美最高貴的,是上天賜給天竺的寶物,特意在天竺皇宮教養(yǎng)多年為獻(xiàn)給大羲皇帝的?!?br/>
我輕輕一哂,無話可說。
“今夜,皇上傳召了春秋兩位常在,是當(dāng)中最漂亮的兩位。”張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說下去。
我站定,靜靜站在風(fēng)中等他把話說完。
張德??匆谎畚?,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聽見春常說,她們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寶,希望皇上能夠讓她們開開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寶物?!?br/>
我仿佛大冬天里被兜頭澆下一盆雪水,瞬間明白了沈羲遙的意思。
他這是……將我當(dāng)做了一件物品么?
張德海說完話便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一向最善察言觀色,隨機(jī)應(yīng)變,可此時(shí),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閉了眼,努力平復(fù)心潮波動。終于,我浮上一個悲涼的笑容對張德海道:“張總管,我一介罪婦,您還是稱‘咱家’好了?!?br/>
張德海搖搖頭,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現(xiàn)在雖喚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還是要喚您皇后娘娘的?!?br/>
“皇后……”我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抬頭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光,明月也被濃云遮住清輝,仿佛灰暗不明的未來,沒有一點(diǎn)希望。
“從太后將我送出宮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蔽业恼Z氣沒有一絲波瀾。
“娘子,”張德海深深喚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歷經(jīng)歲月滄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邊,說句僭越的話,皇上的脾性怕是沒人比老奴更清楚?!彼⑿Φ溃骸斑@么多年看過來,老奴認(rèn)為皇上對娘子的感情,并非帝王對妃嬪的喜愛,而是更似一個男子對于女子最純的愛情?!?br/>
我搖搖頭:“也許他曾愛過我,但那個人只是他在幽然亭里遇到并帶去蓬島瑤臺的仙子。而不是有著凌家獨(dú)女身份的皇后,也不是那個背棄他,離開他,又與他的手足糾纏不清的謝娘。而我,我愛的是那個視我如珍如寶的羲遙,卻不是丟我進(jìn)繁逝,又下令全部為太后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頓了頓,只覺面上一涼,不知何時(shí)竟落下淚來:“我們,都回不去了?!?br/>
“娘子……”張德海也浮上哀傷來,他張了張口,卻只說出一句:“娘娘您錯了,皇上愛的是誰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認(rèn)為的時(shí)間還早?!?br/>
我靜靜看著他,腦海中又回想起當(dāng)年太后的話。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說出更多,但張德海只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燈籠舉起來,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聲音仿佛從風(fēng)中飄來一般,帶了無奈與惋惜。
“娘子,還請這邊請?!?br/>
我默默低下頭,看自己裙邊上深藍(lán)的蓮葉紋刺繡滾邊輕輕飄晃在地磚上,終于邁開了腳步。
前面,就是杏花春館了。
隔著花梨木透雕魚戲蓮葉紋落地屏風(fēng),我安靜地坐在厚重綿軟的碧色荷藻參差波斯長絨毯上。絨毯厚實(shí),踩上去腳踝都能陷在其中,自然落地?zé)o聲。所以我自進(jìn)來起到現(xiàn)在的半個時(shí)辰里,屏風(fēng)后萬字錦地團(tuán)壽紫檀大床上的沈羲遙,應(yīng)該還不知道我已到了。
是張德海沒有通報(bào)只示意我走進(jìn)來。我想,那輕微的開門聲,恐怕并不會驚擾到正在享受番邦女子銷魂滋味的皇帝。
站得久了,腿上微微乏力,我慢慢靠著屏風(fēng)跪坐在地上,覺得舒服了些。然后,我聽著那邊傳來的放肆的高呼與低沉的呻吟,心已麻木。方才張德??谥袗畚抑翗O的男子,召喚我到此,就是為了欣賞他與其他女子的魚水之歡嗎?
身邊紅燭搖曳,是花好月圓燭。這是民間嫁娶時(shí)新房里必不可少的物件。我想著,往昔杏花春館里多用普通的福、德字紅燭,今日卻怎么用上了花好月圓?哦,是了,今夜是春秋兩位常在的新婚之夜,自然該點(diǎn)上一對花好月圓的。
紅燭晃動著發(fā)出曖昧的光,透過淡紅的輕紗,那光暈成一團(tuán)柔和的圓,卻刺痛了我的眼。我如同木偶沒有五感,所以那粗重的喘息,浪蕩的呻吟,都再傳不進(jìn)我的耳朵。
只是,心底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啃噬著最柔軟的部分。我閉上眼,不愿再看那投在墻上的糾纏的影子。
手無意掠過絨毯,突然,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竟是一只柑橘。
哪是產(chǎn)桔的時(shí)節(jié),可這分明是一只飽滿的橘,散發(fā)著誘人光澤,還有陣陣清爽香氣。此時(shí)我的手已不再受大腦控制,緩緩將橘皮剝開。
“嘶啦”一聲,光潔的桔肉出現(xiàn)在眼前,白絲纏繞的橘瓣整齊飽滿,空氣中也充滿了微酸香甜的氣息,令人開胃。我頓覺胃里空蕩蕩的,晚膳那份薄粥根本支撐不到此時(shí)。
幽魂般地拈了一瓣,一咬,清甜的汁液溢了滿口,咽下,期待這份甜能緩解一點(diǎn)心中的苦。
可是,這舉動是大不敬的。
“什么人?”一聲厲喝響在耳畔,我雖聽見了,可還是無所顧忌地又擇了一瓣入口。
“你是何人?怎藏在此地!”另一個尖厲的聲音傳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春秋兩位常在竟說得一口流利的大羲語言,果然是“悉心”教養(yǎng)多年為獻(xiàn)給大羲皇帝啊。
“哪里來的丫頭,竟如此不識規(guī)矩。”這聲音傲慢且憤怒,并且近在咫尺。我看到一雙白凈的腳出現(xiàn)在眼前,順著這雙腳看上去,一個高鼻深目的女子披一件薄如蟬翼的杏花寢袍站在我面前,滿臉怒氣。
我站起身,朝那邊床上看一眼,沈羲遙披了件秋香色織金云紋寢袍,帶了若有似無的嘲諷挑釁的笑容,微微偏頭看我。他身邊還有一名身材曼妙片縷未著的女子,朝我直瞪眼。
我驚嘆于春秋兩位常在驚人的美貌與傲人的身材,卻又惋惜。到底是外邦女子,不懂禮儀規(guī)矩,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一個好腦子。
我能在這里就一定是皇帝召喚而來。此刻,皇帝還沒說話她們就對我厲聲呵斥,若按大羲律法,這算不敬之罪。反正不過是貢品,沈羲遙無須考慮邦交,怕是很快就要失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