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1)
沈羲遙離開杏花春館后我又眠了眠。不過一個時辰,有小宮女進來灑掃我便更衣離開了。
去哪里呢?我站在杏花春館外,好像迷途的旅人,四下望著卻不知歸處。樹影婆娑,我站在那株夜合花下,突然覺得孤單。
該往哪里走?一夜之間,這偌大的紫禁城,突然就沒有了我的安身之處。
回養(yǎng)心殿?除非沈羲遙帶我進去,無論我是何身份,獨自也是不能進的。
回浣衣局?那日我所做之事怕是惹惱了不少人,知秋也一定受了責罰。若我回去了,下場一定比喪家之犬更慘。
回繁逝?如果我回去,面臨的將是比之前更為困難和兇險的處境。因為我相信,在那場歡宴里,一定有人會將我認出。
風帶來清芬香氣,我看著升起的日頭,攏攏裙擺,又整理了面紗,打定主意還是在養(yǎng)心殿外等待沈羲遙下朝,由他指給我一個去處吧。
慢慢走回養(yǎng)心殿,殿外侍衛(wèi)如同雕塑般站立,個個英姿勃發(fā),卻面無表情。他們手中的銀槍在晨光中有令人生畏的寒意。風悄悄吹拂起他們帽上的紅纓帶,于是,那瑟瑟飄動的絲絳,就成了這明媚卻沉悶的春日里唯一的生氣。
我隱在側(cè)面臺基的拐角處,這里正好有太陽能夠暖暖照在身上。跪坐在地,面上輕紗逶迤在地,給堅硬的漢白玉添上一點柔美。
直到晌午時分都不見沈羲遙回來,我被太陽曬得眼花,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他早朝后都是在御書房處理國事,甚至午膳與午休也在那里。
午睡起來,有時他會在御花園中散步,偶爾隨意走進哪個宮室中,都有如花美眷含笑以待。有時,他會在召見大臣,談?wù)搰禄蛘呤终剮拙?。只有沒有翻牌子的夜晚,他才會回到養(yǎng)心殿中休息的。
我揉揉發(fā)麻的腿,早膳沒吃,此刻一陣饑餓襲來。自嘲地笑笑,我竟也有這樣挨餓的日子,可那笑容還未綻開便凋謝下去。
“這樣的日子”,這樣本以為生平根本不會經(jīng)歷的日子,自我出宮到現(xiàn)在還少嗎?
我早不再是養(yǎng)在深閨的凌雪薇,也不是被萬般寵愛的皇后。我是謝娘,這樣的日子,就是她本該過完一生的。
腿上的酸麻漸漸褪去,我站直身子,起得猛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踉蹌間扶住欄桿,直到那黑暈漸漸淡去,才看見了陽光下白花花的地面。
同時,一個嬌粉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里,她迎著陽光,我看不清是誰。
“皇上不在殿中,娘娘還請回避?!别B(yǎng)心殿侍衛(wèi)的聲音傳來。我這才看清是怡昭容。
怡昭容遲疑著不愿離去,不時朝養(yǎng)心殿內(nèi)張望。只是殿門緊鎖,除了雕窗,什么都看不到。
惠兒對那侍衛(wèi)說了什么,他搖搖頭,臉上面無表情毫不動搖?;輧阂荒槓郎?,卻仍不停央求。只言片語隨風傳來,她是在打聽皇上是否有帶回過一個陌生女子。
作為守衛(wèi)皇帝寢宮的侍衛(wèi),嘴嚴是最基本的要求?;噬系乃诫[他們清楚,但若是走漏半個字,怕是剩下的只能到閻王殿訴說。
“孫大哥,你我同鄉(xiāng)……”,“悄悄告訴我……”,“你這人怎么這樣!”……
我看著惠兒氣急敗壞的面孔,與那孫姓侍衛(wèi)一幅木雕臉色行成鮮明對比,不禁想笑。
“惠兒!”怡昭容的聲音提高一些:“我們回去吧。”
惠兒氣餒地嘟了嘴退到怡昭容身后,還狠狠瞪了眼那侍衛(wèi)。
“娘娘,咱們就這樣走了?要不咱們等皇上?”惠兒建議道。
怡昭容咬緊了她軟而薄的唇,卻沒有猶疑地往回走去。只是,她頻頻回顧似想探查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眼角似有晶亮在閃爍。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半掩的里窗上,海棠花步搖精巧的花頭從窗棱上探出,垂下米珠大小的粉色流蘇,似白玉圍墻上一叢小小的瀑布,并不惹人注意。只是,那窗所在的位置,是沈羲遙的臥房。
我想起,張德海來喚我時,我將那用作書簽的海棠花步搖隨手擱在了窗上。
“娘娘,沒準皇上去了長春宮呢?!被輧旱穆曇粼絹碓竭h,但卻因為周遭的安靜而清晰起來:“之前也有過皇上早朝后直接去長春宮的啊。”
“要不,去御花園散散步?”惠兒建議著。
“惠兒,你不懂的……”怡昭容的聲音多無奈:“罷了,我們回宮吧?!?br/>
我想了想,便從旁的角門出去,在長街上等待怡昭容。
當她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我輕輕喚了聲:“昭容娘娘。”
“謝娘?”惠兒先認出我,但卻不敢確信。我點點頭,就見她吃驚地張了嘴巴
“謝娘,”怡昭容看著我,眼里有疑惑:“你怎么在這里?”她頓了頓又道:“那日……皇上他……”她突然閉口,只是細細打量了我。
此時我身上是一件楊柳青重紗聯(lián)珠團夜合花圖案的齊胸襦裙,外披一件水粉色繡纏枝花葉的披帛,面上的輕紗柔軟且長,直垂到膝蓋處,上面也是夜合花花樣。這樣一身服飾,用料及繡工都是上乘,更因為處處綴上的米珠大小的金珠而清麗中顯出精美華貴。
“昭容娘娘可愿與謝娘去御花園散散步?”
怡昭容定定看我半晌,她眼中有猶豫,但終還是點了點頭。
“去哪里?”怡昭容聲音略帶冷意。我能理解她語氣中的敵意,當下只是笑著:“娘娘隨我來便好。”
“你到底是誰?”怡昭容與我并肩走在宮道上,一時間周圍很靜,只有繡鞋走在地上的“沙沙”聲。
“謝娘只是一個繡娘而已?!贝藭r我不能告訴她什么。恐怕這一生也不能告訴她多少。
“你的裙子,”怡昭容停下腳步:“是今年江南織造新貢的紗布,這樣青色的只有一匹,恐怕都做了你身上這條裙子?!彼哪抗饩季?,帶了威壓:“你說,一個犯了錯的繡娘,被貶去浣衣局的浣衣婢,會穿這樣一條連妃嬪都得不到的裙子嗎?”
我也站定,雖然知道面上的笑容她看不到,但依舊是笑著,仿佛蜜友般從她身上取下一片夜合花葉,道:“娘娘從何處過來?”
怡昭容一怔,似未反應(yīng)過來我的不敬,但卻沒有發(fā)怒,只淡淡道:“你沒有資格過問我的行蹤。”
我點點頭:“娘娘說的是。”我將那葉子拿在手上:“娘娘很在意皇上?”
“你到底想說什么?”怡昭容有點動氣。
我笑著說:“這是夜合花。娘娘可知夜合花的來歷?”
怡昭容不說話,眼睛卻瞥在一旁。
我自顧自道:“相傳虞舜南巡倉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終未尋見。二妃終日慟哭,淚盡滴血,血盡而死,逐為其神。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夜合花。夜合花,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此,人們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蔽铱粗泽@的眼睛:“因此,除了均露殿和杏花春館外各種了一株外,后宮中只有御花園和坤寧宮里種了此樹?!?br/>
我盯著怡昭容:“所以,娘娘從哪里來?”
“你憑什么質(zhì)問娘娘!你以為自己是誰!”惠兒厲聲呵斥道。
怡昭容伸手制止了她,她直直盯著我,仿佛這樣就能看穿我,“你一個繡娘,怎么會對后宮這樣清楚?”
我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帶了問詢與一點點壓力。
怡昭容終于敗下陣來,我想她一定疑惑,那個訥言慎行,永遠都低著頭的謝娘,怎么會有今日這般膽量。
“我從自己的宮殿來?!扁讶菽樲D(zhuǎn)向一邊,語氣全是不甘心。
我含了一抹淡然的笑意在唇邊,以壓制心底一點點涌上的心酸。
“娘娘一定好奇那日皇上為何帶走謝娘,而此刻謝娘出現(xiàn)在這里,好像換了個人,是為什么。”
怡昭容不說話,半晌,微微點了點頭。
“那么,娘娘以為呢?”我的聲音依舊平和。
“你毀容前,應(yīng)該很美吧?!扁讶莸溃骸澳闶翘笮蕾p的繡娘,自然有機會接近皇上。我想,皇上屬意于你,你為此得罪了哪個妃子才被誣陷,皇上念及舊情貶你去冷宮而非賜死。這次,”怡昭容咬了唇,終于直視我:“我與皇上提及你,勾起了他的回憶,這才恩準你去浣衣局?!?br/>
“若是這樣,”我雙手交疊在身前,站直了身子迎上怡昭容微微發(fā)紅的眼睛:“娘娘是否傷心?”
“我傷心什么?!扁讶萋杂谢艁y。
“傷心皇上對我舊情復(fù)燃,冷落了娘娘?”我玩笑道。
“就憑你!”惠兒忍不住道:“一個毀了容的女人?!彼凉M臉的不屑:“你哪點比得上我家娘娘。”
我保持微笑只看怡昭容,她死死咬著嘴唇,但泛紅的雙眼顯示了她心中的秘密。
“娘娘的長春宮里有一株合歡,是嗎?”我轉(zhuǎn)了話題。
怡昭容聽到我這句問話,似松了口氣,不再理會之前的對話。
“是?!?br/>
我忍住心底微酸,“所以娘娘不必置疑皇上的真心。”
“就憑一棵合歡?”怡昭容嗤笑道,但從她眼底的欣喜我能看出,她是期盼一個肯定的答案的。
我微微笑道:“夜合花在妃嬪的宮殿中是沒有的。但皇上寵愛娘娘,在娘娘入主長春宮前,命人移進一株夜合花?!?br/>
我頓了頓道:“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恐怕,是皇上對娘娘的表白?!?br/>
“而且,”我低了頭:“長春長春,是告訴娘娘,春恩長在。”
怡昭容臉上顯出巨大的歡喜,但她及時克制住了。
“那么謝娘,之前我的猜測是否正確呢?”她質(zhì)問道。
我?guī)Я饲鍦\的微笑:“娘娘真想知道,就隨謝娘來吧?!?br/>
怡昭容站在原地頓了頓,好奇心使她終于再次邁開腳步。
我與她一路走著,沒再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帶她去哪里,該說什么。沿著飛龍池邊的長廊緩步前行,廊下滿開了各色山茶,偶爾有花枝探進廊中,那重瓣的白寶珠,單瓣的賽金光,半重瓣的醉楊妃朵朵嬌艷動人。怡昭容忍不住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似乎這樣才能驅(qū)趕仿佛凝滯的空氣一般。
我也折一朵賽金光,白色的花瓣上有桃紅色的線條,像是初染了風塵的女子,不復(fù)曾經(jīng)的純潔,卻有不同的風采,也許更令人著迷。
“娘娘您看,這朵真美?!被輧簹g快的聲音傳來:“咱們好幾天沒來御花園了,沒想到這些茶花都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