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卻從冷淡遇繁華(1)
踏上蓬島瑤臺堅實的漢白玉石階,目光落在巧奪天工,富麗奢華,端莊大氣的殿閣上,微風輕拂,令人渾身都舒暢起來。臺階前站著十八名太監(jiān)與十八名宮女,一個個低頭垂首而立,為首站著芷蘭,她的面容并無太大改變,在我登上臺階時上前一步,穩(wěn)穩(wěn)當當行了大禮。
“奴婢芷蘭,率遠瀛殿太監(jiān)宮女,恭迎皇后娘娘回宮?!?br/>
我挺直腰背,邁出了再度成為皇后的,第一步。
“娘娘,請。”張德海伸出手臂,微彎了腰。
我點點頭,將手搭在他手臂上,緩緩朝遠瀛殿走去。
“娘娘請先往暖閣歇息,奴婢已備好茶點。”芷蘭見到我并無太大驚訝,語氣行動都十分自然,就好像我不過是回去坤寧宮小住,又或是去了御花園賞了花回來,之前種種,皆不過一場噩夢。
“有勞姑姑了?!蔽冶3种饲f笑容,與張德海一道去了暖閣。
一切都沒有變,楊妃榻上擱著一本半翻的書,我最喜愛的茶點擺在窗下牡丹富貴小幾上。啜一口茶,冷熱正好,是我喜愛的廬山云霧。唯有香爐里燃的杜衡,不是我曾經(jīng)常用的蘇和。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沈羲遙,是這個意思嗎?
翻一翻書,夾了金箔書簽的那頁正是我離宮前最后看到的地方。當時玲瓏來了,我匆匆將它擱在榻上未讓人收起來,以為晚上可以繼續(xù)讀下去,不想?yún)s再沒回來。
此時種種,都令我如在夢中,就好像我剛看完玲瓏回來,用過茶點后就要去寢殿小睡。
我的手不由搭在小腹上,就好像,我的孩子還在這里一樣。
眼角酸澀,我極力忍住,慢慢坐在長榻上,平復心潮的波動。
“娘娘,”張德海走近我道:“請娘娘歇息片刻,皇上準了戶部尚書凌鴻漸大人晚膳前上島探望?!?br/>
我點點頭:“本宮尚在病中就不留凌大人用膳了。”
張德海露出贊許之色,打了個千道:“老奴還要趕回御書房,容老奴告退?!?br/>
“多謝張總管?!蔽逸p輕點頭,頓了頓道:“不過張總管回去前,本宮有一事相托。”
“娘娘請講。”
我看看四周道:“本宮念舊,也被舊仆伺候慣了。還請張總管調(diào)蕙菊過來?!蔽翌D了頓道:“待本宮病愈,自然會回到坤寧宮,當然,也是愿意見到曾經(jīng)服侍的那些人?!?br/>
張德海點點頭道:“謹遵娘娘吩咐。蕙菊姑娘稍后就安排上島?!?br/>
“有勞了?!蔽业闹讣饣^茶杯邊緣,對芷蘭道:“本宮想回寢殿歇息。”
張德海道一聲“老奴告退”便躬身退下了。
我臉上笑容淡褪下去,看著芷蘭道:“本宮尚在病中,只能逾矩在寢殿接見兄長,還請姑姑安排?!?br/>
遠瀛殿寢殿紫檀大床上的煙水色銀絲牡丹紗帳逶迤在地板上,因天氣逐漸炎熱,本來鋪的朱紅色百花齊放錦毯已被撤下,露出原本木質(zhì)地板的原色來,紋理如行云流水,色澤不靜不喧,是上等黃花梨。
我靠在大迎枕上,蓋了輕而軟的羊毛細毯,長發(fā)輕挽,戴一副赤金鳳凰展翅抹額,并幾朵珠花,抹額垂下色澤光潤的紅寶石串,悠悠晃在眉心,給病中略顯蒼白的面容添上一點麗色。
因是見親人,又在病中,所以只挑一套鵝黃色納繡合歡蠶絲齊胸襦裙穿著,披一件稍厚的泥金湘色短襖,整個人看上去頗有些弱不禁風之感,符合我“大病初愈”的形象。
寢殿門前擱一道萬福萬壽楠木屏風,大哥跪在屏風后郎聲道:“臣凌鴻漸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眼窩一酸,想從那屏風雕花的間隙看到他,可我只看到他身上端正官服的一角,他的頭垂得很低,根本看不到容顏。
“哥哥快請起。”我柔聲道,配合了一兩聲咳嗽。
芷蘭走到門前道:“凌大人請起,皇上有令,娘娘思念親人,特許大人進殿說話?!?br/>
“臣謝過皇上?!贝蟾缑鏂|而拜,之后走了進來。
“娘娘,奴婢去拿些點心。留蕙菊姑娘在這里伺候?!避铺m躬身退下。
“哥哥快請坐。”我坐起身子,滿面笑容:“蕙菊,將這簾子打開?!?br/>
蕙菊依言將簾子掛起,給大哥添了茶,便退到門邊守候了。
我這才看清大哥。自我入宮后,除了當年偷偷出宮時見過一面,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大哥的容貌稍有變化,以往他端莊沉穩(wěn),泰山崩于前也不動聲色,對事對物總有種云淡風輕之感,仿佛平生并無什么能令他記掛心頭。但如今他一貫的輕淡神色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略帶了關切與憂郁的面容,似有重重心事,種種擔憂。仿佛歲月,將一件上等瓷器的光潤奪去,雖耐人尋味,但略顯滄桑。
這是自然,大哥承了父親的爵位,自然也承了凌家興衰榮辱的責任。父親去的突然、母親自父親去后再未踏上京城這片傷心地,一直在三哥處。二哥在戰(zhàn)場上兇險非常,三哥在生意場上輸贏難料,而我又重病生死未卜,這么多年來,他身上心上的擔子一刻也難卸下。確實難為了他。
還好,母親雖傷心但身子康?。欢珉m駐守西南但立下赫赫戰(zhàn)功,又迎娶了長公主,給凌家添上榮耀;三哥生意頗順富甲一方;而我,也終于在靜養(yǎng)兩年后再度允許被探望。這意味著,我的身份地位,無論傳聞如何,都沒有因與皇帝兩年未見而有半分動搖。
“薇兒,這兩年你過的可好?”大哥坐在床邊,關切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不知二哥是否遵守與我的約定將他在民間見到我的事告訴大哥,當下只能點點頭。
大哥卻嘆一口氣:“我知道,你過的并不好?!彼f著環(huán)顧這如金絲籠般的殿閣,笑容如河上薄冰一般,半晌才道:“鴻翔都告訴我了?!?br/>
我一驚,直直望著他,充滿不可思議。
大哥抿了唇微微點頭:“你不要怪他。我也是見他眉宇間有心事,又過分執(zhí)拗于要仗著軍功見你,而皇上又次次都不準。奇怪之下三番兩次追問,他才說的。”
我低著頭,絞著手中的錦被。
“在民間過的不好嗎?為什么回來?”大哥看著我,并沒有責怪我離宮,又與羲赫在一起。
我苦笑道:“若是可以,我何嘗不愿一生留在宮外呢?”嘆了嘆氣再道:“只怪老天捉弄,要我在離開黃家村前一日,遇到皇上?!?br/>
“之后呢?”大哥皺緊眉頭看著我。
我的語氣好似拂過林梢的微風,不帶一絲激動或者怨恨,緩緩而平和道:“之后?皇上不殺我就是隆恩了,難道,我還指望在與王爺私通后,還能穩(wěn)坐后位?”
“你和裕王,真的?”大哥神色復雜。
我知道,于忠君于倫常,我都犯下滔天的大錯。大哥忠君愛國又嚴守禮教,自然難以接受。只是,情之一字,往往不能以三綱五常來約束。
當下也不想隱瞞,只點了點頭:“在民間,我們已做了恩愛夫妻?!?br/>
我想,大哥一定知道,但我親口承認,他還是被駭住。同時,我在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出,他并不如二哥開明,有些生起氣來。
我淡淡一笑:“當年奉太后旨意離宮,幸逢黃總管念及舊日父親對他的恩情放我一條生路,九死一生之后,我已不再是凌雪薇,只是一個鄉(xiāng)野村婦罷了?!蔽抑敝睂ι洗蟾绲难?,語氣稍有激越:“我從未想過,也愿意再回到這里。那么,羲赫為我放棄榮華富貴、身份地位,我為什么不能和他做一對平民百姓,廝守到老?”
大哥痛苦地閉上眼睛,搖著頭,內(nèi)心糾結不堪,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沒有什么不可以,薇兒。作為哥哥,雖然希望你作為皇后享盡人間富貴,但更希望看到你與心愛之人一生幸福?!?br/>
“謝哥哥。”有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曾最擔心的就是大哥不能接受。所以,曾經(jīng)也想著是否要瞞他一輩子??墒俏乙仓溃诙?、三哥都知曉并為我做了些事后,瞞住大哥絕無可能??伤@般輕易接受還是出乎我意料。
“你既然已回到蓬島瑤臺,今后有何打算?”大哥喝了口茶問道。
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窗外不遠處的粼粼波光之上,半晌不語。
手中的茶盞微微發(fā)涼,我給了大哥一個平和的笑容,好像這么多年我一直過著美好的生活,未經(jīng)一點風霜??晌业恼Z氣卻寒冷如冰,擲地有聲。
“我的打算很簡單?!蔽揖従彽溃骸拔耶斎粫龊梦疫@個皇后,然后,查出害死父親的真兇,報答對我有恩的人,保護好自己,在必要的時候,那些令我悲傷的人,也該得到對等的報應?!?br/>
“薇兒,你變了?!绷季?,大哥的目光多了些惋惜和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