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3)
他出征那日在九門前由沈羲遙授大將|軍印時,我在坤寧宮最高的樓閣之上遙遙而望,那重重宮闕金黃的琉璃瓦頂,那層層宮墻朱紅的起伏之外,便是他所在的地方。若是快馬加鞭,一炷香的時辰便能到餞行之處,但紅墻高亙,我們之間,早已相隔萬里。
站在風中,看著那連綿不絕的紅墻金瓦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輝,這樣富貴已極的天子居所,將是我一生再難踏出的牢籠。
這一仗,一打便是許久。
次年夏日里,我受沈羲遙之命去宗人府看裕王妃,希望她能勸柔然王不與大月氏、高車氏合作。臨行前,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揣揣不安。
宗人府的牢室不若天牢那般陰森潮濕,反而干凈許多。沈羲遙下旨不對裕王妃行刑,只關(guān)押于此,因此我見到她時,她精神尚好渾身也干凈爽利,只是錦衣變成粗布衫,長發(fā)用一根木簪挽起來。她腰上有一根鐵鏈,另一端固定在墻上,此舉是怕柔然派人劫獄。見她前,獄卒一再告誡我,要站在鐵鏈到達之外的地方,萬一她挾持我要挾沈羲遙,可就麻煩了。
我記憶里的裕王妃,單純而善良,不會做什么傷人之事。但還是按照獄卒的話,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紫嫣,你還好嗎?”我走進牢中,“本宮來看看你?!?br/>
她從木床上起身向我施禮,微微笑道:“勞娘娘掛心,紫嫣還好?!?br/>
我見她昔日的鵝蛋臉如今瘦得仿佛小小荷瓣,不由憐惜道:“本宮聽說了,只是不理解你為何要那樣做?!?br/>
紫嫣無奈笑道:“紫嫣沒想到父王竟會做出這等愚蠢的決定,但身為柔然公主,紫嫣不能棄國家不顧,只能這樣了?!?br/>
“那你可知,裕王已領(lǐng)兵出戰(zhàn)了。戰(zhàn)場兇險,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是辜負了他對你的一片真心。”我痛惜道。
“真心?”紫嫣的表情仿佛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她呵呵笑起來,只是笑聲那般悲傷絕望。
“他對我有什么真心?”紫嫣漠然地看著我:“我嫁給他六年,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這是真心?”
我被她的話駭住,“你是說,你們從沒有過??”
她點點頭:“是啊,不止是我,王府里的其他側(cè)妃婢女也都沒有,那牡丹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幌子?!?br/>
“怎么可能!”我脫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痹M蹂难劬Χ⒆∥遥骸八挠兴鶎偃找顾寄?,寧愿陪著畫像也不愿踏進我的院子。若不是我進去他書房整理發(fā)現(xiàn)了那些畫像與情詩,怕是如今還會以為他喜歡的是牡丹呢?!?br/>
“皇后娘娘,難道您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誰嗎?”紫嫣的語氣古怪,近前了一步。
我搖搖頭,強作鎮(zhèn)定道:“本宮不想知道?!?br/>
“但是我要說!”她的語氣近乎癲狂:“那畫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邊浣衣,或在燈下刺繡,或在廚間忙碌。她布履麻衫,荊釵素面,但難掩容貌傾城笑顏純粹。我看了許久覺得眼熟,直到有一次看見你與太子做陶罐玩罩了布衣,這才認出那畫中人,竟是他的嫂子,一國之母的凌雪薇?!?br/>
這三個字我已很久沒聽人喚過,乍聽之下竟有些陌生。紫嫣滿眼絕望與憤怒:“我是那么喜歡他,從我在驛站第一眼看到他騎馬走過就喜歡上了他。他白色錦衣上是潑墨玉蘭,我便立即覺得玉蘭是這世間最美的花兒?!彼臏I洶涌而出:“我又是那么敬重你仰慕你,將你當做姐姐一般看待??晌覜]想到,我愛的他,喜歡的竟是我最親近的你。你叫我如何面對!”
我怒視著面前的女子,情緒激烈:“無論他喜歡的是誰,你才是堂堂正正的裕王妃!為何要做出背叛他的事!”
“裕王妃這個名頭對我來說有什么用?”她凄厲道:“我寧愿自己是個低等的婢女,只要他能喜歡我就好?!彼蕹雎晛恚骸拔抑皇呛?,恨我柔然為何要臣服大羲將我送來,否則我不會遇到他,也不會傷心絕望?!?br/>
“所以你就通報軍機,讓兩國再起戰(zhàn)事,你就沒有想過,你的舉動會令多少無辜百姓遭殃?刀劍無眼戰(zhàn)場兇險,你就不怕他有生命危險?”
紫嫣搖搖頭:“我沒想過這些,我只知道,既然我做不成裕王妃,也不想做回柔然公主,不如就重頭再來,做一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吧?!?br/>
她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躍身向我撲來,那鐵鏈一松從她腰上掉落,與此同時,在蕙菊的尖叫聲中,我只覺胸前一痛推開她,她站在兩步外,手里是一根削尖的木釵,接著她朝我一笑,那笑容堪比初升水面的朝陽,燦爛而明媚,下一刻,木釵已貫穿她的咽喉。
我被眼前景象攝住,胸前一陣絞痛,之后便昏了過去。
紫嫣的一刺堪堪在心臟旁,雖沒立時奪去我性命,但也損了心脈,命懸一線。
深沉的夢里,紫嫣最后的笑容縈繞不散,她的話也在耳畔時時響起。重頭再來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真的可以重頭再來嗎?是不是像她一般死去,就有投胎重來的機會呢?
當我醒來時,沈羲遙眼下烏青一片,眼睛也紅紅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顯得不好。
我喚他一聲,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稍微一用力胸腔里便是一陣絞痛。
“薇兒,你醒了!”他眼中歡喜一閃而過,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御醫(yī)說你傷了心脈,不可激動,不可勞累,需好好治療才能好?!彼∥业氖郑抗忤忚彛骸按饝?yīng)朕,你一定會好起來?!?br/>
我努力朝他笑一笑,點了點頭。
我的身體并沒有好轉(zhuǎn),心絞痛日益嚴重,猛烈時甚至痛昏過去,稍動一動便出一身虛汗。好多次病發(fā)時只愿立時死去不再受這樣的折磨,可還是會用強大的意志從昏迷中蘇醒。我知道,拼命的堅持只為見他凱旋。
軒兒自被立為太子后便搬去承乾宮,我為不影響他課業(yè),也不愿母子見面心傷,嚴令不讓他進入寢殿。軒兒素來懂事孝順,每日來看我,在或在外殿向我訴說趣事,或背一闋我喜歡的好詞,或在窗外為我舞劍,或吹奏舒緩的曲子令我安神。而我每天喝下的湯藥,也都是他親手熬出的。
我就這樣支撐著,卻從蕙菊偶爾微微發(fā)紅的眼眶與御醫(yī)沉重的表情中看出,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戰(zhàn)事持續(xù)了近一年,都是喜憂參半的消息。到冬日,天氣嚴寒,我只能時刻窩在厚重的棉被里,周圍點許多火盆還覺得冷,也時常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一兩天。
這天我醒著,蕙菊端了燕窩粥進來,為我掖好被角,又一口口喂我吃下粥水。
我看著她秀麗的面容,輕聲問道:“蕙菊,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br/>
蕙菊點點頭:“奴婢已二十六了?!?br/>
我靠在松軟的大迎枕上,喃喃道:“二十六了,若是在宮外,早就兒女繞膝了?!?br/>
蕙菊笑一下:“是啊,奴婢的弟弟都生了三個孩子了呢?!?br/>
我看著她,鄭重道:“本宮送你出宮嫁人可好?”
蕙菊一怔忙跪地道:“奴婢不出宮,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邊的!”
我輕輕搖搖頭:“你想一直陪我,可我三哥卻一直等你。本宮不想你一輩子葬送在這皇宮里,趁現(xiàn)在還能做點主,就成全你們吧?!?br/>
“娘娘,您??您怎么知道??”蕙菊紅了臉。
我撲哧一笑,牽出一點心悸來?!澳莻€白菜,你不是送了他么。他的生意多在南方,沒理由總留在京中,這么大年紀還未娶妻。”我拉過蕙菊的手:“你每次去票號基本上都能見到他,就沒想過,是因為他也想見到你?”
“奴婢配不上凌公子,奴婢年紀也大了,還是留在娘娘身邊好?!鞭ゾ請猿帧?br/>
“我已奏明皇上,收你為義妹,賜婚凌望舒,年后你就可以出宮去,然后完婚了?!蔽倚σ恍Γ骸耙菜阄覟槟阕龅淖詈笠稽c事吧?!?br/>
“娘娘??”蕙菊滿面淚水:“奴婢謝娘娘恩典?!?br/>
我的聲音漸弱,倦意再度襲上:“答應(yīng)我,照顧好我三哥,他看起來強大,內(nèi)心其實也需要有人依靠的。”
年節(jié)前,前方傳來戰(zhàn)勝的好消息,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羲赫歸來。再見他一面,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
可直到大軍凱旋,將領(lǐng)受封受賞,沈羲遙大宴群臣,我都沒聽到一點有關(guān)羲赫的消息。派人去打聽消息,問大哥他們,都無一回應(yīng)。
“蕙菊,”我支撐起身子,殷殷望著她:“你知道,對么?”
蕙菊緊緊咬住牙齒,眼圈通紅卻搖了搖頭。
“說!”我厲聲道:“你知道,告訴我!”
“撲通”,蕙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奴婢求娘娘,別問了?!?br/>
“難道??”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還報了最后一點僥幸:“裕王受傷?病重?”
蕙菊不說話,眼淚卻滴答往下掉。
“本宮自己去問。”我說著要下床來。
“娘娘!”蕙菊扶住我:“奴婢告訴您,但您一定要撐住?!?br/>
我看著她,緊張地手都在顫抖。
“裕王爺他??他??他沒了?!?br/>
“你說什么?”我死死盯住她,眼里幾乎要逼出血來。
蕙菊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道:“其實,王爺夏天里就在對高車騎兵一戰(zhàn)里,戰(zhàn)死沙場了?!?br/>
猶如晴天霹靂,我的身子搖了搖,不住咳起來,心口疼得令我弓起身,而喉嚨一陣腥甜,吐出一灘血來。眼前一黑,終于如同殘花,被無情的東風肆虐,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