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蒼顏難換朱顏好(4)
一早北風(fēng)似吹了哨般刮個不停。我坐在后殿西窗下一邊做一件披風(fēng),一邊看嬤嬤們帶軒兒玩投斛,風(fēng)越發(fā)大起來,沙石打在窗上發(fā)出“噼啪”聲,“啪”地一聲,一扇窗被風(fēng)吹開,只見外面小花園里的樹木被風(fēng)吹得枝丫亂顫,掉落一地殘花敗葉,又被風(fēng)卷起四散飄零,仿佛無依遲暮的女子,經(jīng)不起一點(diǎn)摧殘。
心中那份不安再度涌上,只覺得天色陰沉令人喘不過氣來,軒兒突然哭起來,伴著哭號一般的風(fēng)聲,更令心一下下抽緊。
“娘娘,小廚房剛做出來的,您嘗嘗?!鞭ゾ斩藖硪坏厶枪献颖〈?,雖笑著,但眼神卻向我透露有事要稟告。
我拈過一片嘗了一口,對芷蘭道:“味道不錯,給軒兒也吃一點(diǎn),剩下賞你們了?!闭f著起身道:“讓軒兒睡一會兒,玩了一早上,怕是累了。”然后抱起軒兒,親了親他嫩嫩的臉頰,這才回到前殿。
“怎么了?”我問道。
蕙菊低聲答道:“方才福生悄悄來傳話,今早皇上收到一封密報,似乎是關(guān)于娘娘的,皇上看了后十分生氣。”
我一愣,關(guān)于我的密報?沈羲遙十分生氣?心里不由打鼓,我背著沈羲遙做的會令他不悅的事,仿佛很多了。
“可知是誰送上的?”我迎窗站立,看飄擺的樹枝在窗下投下紛亂的影子,如同我的思緒,抓不到頭緒。
“是這次隨皇上出征的馮將|軍馮驥?!鞭ゾ沾鸬?。
“馮驥?”我思索著:“可與惠妃有關(guān)?”
“是惠妃娘娘的表兄?!?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本宮知道了,他能密報什么??”突然,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一般,難道事關(guān)三哥?
“你拿本宮的腰牌出宮,先向大哥打聽一下馮驥之前是否隨裕王攻打回鶻,若有,告訴他恐怕東窗事發(fā),讓他做好準(zhǔn)備。”我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如果沈羲遙發(fā)現(xiàn)回鶻之戰(zhàn)我做了手腳,怕是不光我,整個凌家,甚至羲赫都會牽扯進(jìn)去。
“那娘娘您?”蕙菊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也緊張起來:“您不是很危險?”
“別管我了,快去!傳小喜子進(jìn)來。”我擺擺手:“若是真有事,本宮會讓小喜子想辦法送口信出去,你就不要回來了。”
“奴婢要守在娘娘身邊?!鞭ゾ昭蹨I掉了下來。
“傻瓜,若真是當(dāng)年的事,你也逃不了干系。本宮尚有家族與皇子,皇上不會多為難我,但你不同。所以,若有事,你一定要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蔽艺乱淮饎偸肘A遞給她:“事出突然,本宮之前賞你的都帶不出去,這個你拿著,也好安身?!?br/>
蕙菊沒有說話,只朝我拜了三拜,并未接手釧便出去了。
我將手釧放在桌上,即使沒有陽光,金剛石依舊發(fā)出令人不容忽視的光彩。
“娘娘,您喚奴才?”身后有人輕聲問道。
我沒有回身,語氣平靜:“去打聽一下,皇上今日收到的密報是什么內(nèi)容。若牽扯回鶻之戰(zhàn),你即刻出宮通知蕙菊,讓她不要回來了,你也不要回來了?!?br/>
身后一陣沉默,然后門輕輕關(guān)上了。
午膳過后,小喜子還沒有回來,我草草吃了幾口便去后殿陪軒兒,心越跳越急,直到張德海來。
“奴才參見娘娘。”他打了個千,滿面憂色看著我道:“皇上請娘娘到養(yǎng)心殿?!?br/>
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朝他婉婉一笑道:“本宮換身衣服就去?!?br/>
張德海遲疑了下,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退下了。
我站在巨大的銅鏡前,看著里面身著晚霞色煙波錦曇花紋襦裙的女子,她梳了尋常的如意髻,插戴了七彩碧璽珠花,仿佛尋常富貴人家的主母,眉目溫和柔美,舉止端莊嫻雅。若我未入宮,怕如今便該是這模樣。我朝鏡中人笑笑,伸手取過一支赤金鳳凰銜珠紅寶石步搖緩緩插在鬢邊,眼眸中的溫柔,被那紅寶石的光一罩,顯出皇后該有的傲氣與凌厲來。
罩了銀鳳翎羽長披風(fēng),我喚玉梅拎著食盒與我同去養(yǎng)心殿,似乎我只是如常般去探望沈羲遙,寬坐閑談片刻便會離開一般。
玉梅被攔在門外,張德海接過食盒卻也不進(jìn)去,看向我的眼神幾分同情,幾分可憐,還有幾分不解。
養(yǎng)心殿里暗沉沉的,完全不若平日軒亮。紫金鏤空翔龍落地大熏爐散出青煙繚繞在殿中,給本就不明朗的殿閣里又添一分莫測。
沈羲遙坐在前方龍椅上,目光陰惻惻的,我心里發(fā)虛,面上卻做出平靜。
“臣妾參見皇上。”我深深拜下去,半晌卻聽不到沈羲遙的聲音。
養(yǎng)心殿里鋪了波斯絨毯,我低著頭,視線所及滿是祥云紋,云里織進(jìn)金絲,離得近看得久了,令人微微發(fā)暈。
“啪”,一份奏折扔在我面前,鋪散開來的奏本上的字密密麻麻,細(xì)細(xì)書寫著當(dāng)初回鶻之戰(zhàn)大軍糧草如何離奇被奪??三哥送去應(yīng)急的糧草與被搶的如何一致??本該被嚴(yán)加看守的回鶻世子如何蹊蹺逃走??
我只覺汗如出漿,冷汗涔涔而下,果然真如我所擔(dān)心,沈羲遙都知道了。
“凌雪薇,你可知罪?”沈羲遙的聲音里充滿憤怒與痛苦。
我努力平復(fù)心情抬頭看著他道:“皇上,臣妾不知罪在何處?!蔽疑钌钗豢跉猓骸半y道皇上相信這樣一封捏造事實的奏折?而不信我凌家?guī)状鸀閲闹倚??”我冷冷一笑:“若皇上不信,只覺得臣妾有罪,那臣妾無話可說。”
沈羲遙“哼”一聲:“人證物證俱在,你如何抵賴?”他站起身緩緩走到我身邊,用手勾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睛直直望進(jìn)我的眼睛,那里面有失望,有恨,有痛,卻再無半分愛。
我亦無謂地回望他,在那雙如冰冷寒潭的眸中努力保持自己的鎮(zhèn)定與勇氣。
“馮驥負(fù)責(zé)糧草,回鶻之戰(zhàn)時,他不小心將一塊絲帕落在糧草里送去前線,不想被劫。你告訴朕,這塊絲帕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三哥援助的糧草中?”
“皇上以為呢?”我淡淡道。
“朕以為,”他的笑容比冬雪還要冰涼:“朕本就覺得蹊蹺,既然連官糧都敢劫,怎么你三哥送糧卻一路平安?”
“我凌家為何要這樣做呢?”我的語氣有些哀怨:“國家有難,我凌家又有何好處?”
“因為你!”沈羲遙似動了怒:“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重回后座的原因嗎?”他手一揮,我被狠狠摔到一旁,胳膊肘撞在堅硬的桌腳上,疼得我眼淚都掉了下來。
“臣妾能不能回去坤寧宮,還不都是皇上您的想法。若皇上不愿意,凌家做什么臣妾如今都還在養(yǎng)心殿夾室里,或者浣衣局里。”我的淚如珍珠般掉落:“一個武將,怎會隨身攜帶絲帕?若是心愛之人相贈,又怎會在檢點(diǎn)糧草時拿出又落進(jìn)去?若真如皇上所說,劫糧的是三哥安排的,難道我三哥會笨到原封不動的送回去?”我朝他磕了一個頭:“皇上,這分明是有人要陷害忠良??!”
“是嗎?”沈羲遙似有點(diǎn)動容,但還是不相信我。
我正欲再解釋,忽然胃中一陣翻涌,忍不住跑到一邊嘔起來。先是午膳的大部分吃食,之后是酸酸的黃水,然后苦澀的綠水,再之后變成干嘔,連連不止。這種感覺很熟悉,我的心底泛上歡喜,還有不明的恐懼。
沈羲遙也慌了,他到底是在乎我的,一疊聲地喚人。
終于,張德海與玉梅進(jìn)來了,還有其他宮女太監(jiān),又去喚太醫(yī)。
“臣妾失儀了?!蔽乙蚋蓢I氣力全無,被沈羲遙扶進(jìn)內(nèi)室床上躺下,垂了眼道。
“無妨的。”沈羲遙看著我的目光頗擔(dān)心。
玉梅一面為我擦拭沾上一點(diǎn)贓物的衣角,一面遞上一盞清水道:“娘娘漱漱口吧。”
這當(dāng)會兒,御醫(yī)到了,同時前面稟告,惠妃來了,沈羲遙沉默不語,我便道:“皇上去看惠妃妹妹吧。等會兒御醫(yī)診治完再告訴皇上不遲?!?br/>
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面頰,朝我溫和一笑,仿佛之前的憤怒與質(zhì)問從未發(fā)生一般,“朕去去便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