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人間萬事消磨盡(2)
外面秋光正勝,我欲下床,一連幾日都躺坐在床上實(shí)在是難受,可是惠菊卻總是阻止我想下床走動(dòng)的念頭。問她為何,卻也說不上來為何。其實(shí),我的心中是明白的,那日里,我是看見了自己流下的血水的,那個(gè)孩子,應(yīng)該是隨著那血離開了吧?!盎菥眨鑫移饋?。”說話間,我一只腳已經(jīng)落在了地上。
惠菊慌忙跑來:“娘娘,使不得,你是不能下床的?!?br/>
我沒有理會她,自己就站了起來,腳下有些虛浮無力,可是我已經(jīng)壓抑得透不過氣了。
“娘娘,你不能?!被菥兆叩轿业纳磉叄×宋业氖?,她的眼睛里是堅(jiān)定和擔(dān)憂。
我搖了搖頭:“惠菊,本宮不管是為何,可是本宮只想出去透透氣?!?br/>
我說著環(huán)視了一下這間精致的屋子,那些華美的器具在窗子灑進(jìn)的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流光溢彩的美,可是,我已無心去欣賞。
惠菊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我的臉上升起了一絲的不悅和悲愴。
“惠菊,”我看著她那雙潔白的手,“本宮只是想出去透透氣?!蔽业难哉Z雖平和,可是口中的堅(jiān)定卻是無法抗拒的。
惠菊的手不由得就松開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咬了咬牙:“娘娘,天冷了,我去給你拿件衣服?!?br/>
雪白鑲金絲貢錦紗錦裙,再一件月白色繪淺淡荷花樣子的絨開衫,最后披一件紅香色大披風(fēng)。頭發(fā)只是用白錦緞的絲帶挽起,零星幾枚珍珠的簪花,卻已讓我覺得不堪重負(fù)。終于是明白,為何惠菊不準(zhǔn)我出去了,甚至是下床也不許。卻也暗嘆,自己已柔弱成這般模樣。推開門,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殿外居然是五步一衛(wèi),十步一崗。我卻并不在意這個(gè),看著惠菊與一首領(lǐng)模樣的人說著些什么,我撥弄著披肩上系帶底端垂下的紅寶石,目光看向了那紅墻外高遠(yuǎn)的明澈的藍(lán)天。
湖畔,我靜默地站在一株柳樹旁,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寬闊水面。
楊柳依依,長長的柳枝輕拂平靜的水面。水上是高遠(yuǎn)而空靈的藍(lán)天倒影,還有片片浮云。已是暮秋時(shí)分,雖菊花漫地,繁復(fù)明麗,卻也略見蕭索清淡之氣。風(fēng)也已是涼薄下來了,木葉蕭蕭,南雁長鳴?;菥照驹陔x我不遠(yuǎn)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的眼中滿是悲戚,但我的眼中又何嘗不是呢。
就這么一直安靜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dòng),看著那太陽漸漸低沉下去,湖面被染上了溫暖的橘黃顏色,那潔白的云也已變成了緋紅的霞,另一邊的天際,卻是墨藍(lán)深深,星斗沉沉了。這一個(gè)下午的時(shí)光,我都一直在想著所有發(fā)生的這一切。從入宮,到與沈羲遙的相遇,他給我的寵愛榮冠六宮,無人能及。我能感受得到他對我的寵愛,并非因?yàn)槲业某錾恚瑓s是發(fā)自真心的。
但他為什么要?dú)⒑ξ业母赣H?難道僅僅是因?yàn)椴辉富蕶?quán)旁落?可是父親后來并未完全把控朝政,再加上我的原因,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大有緩和。當(dāng)然,他讀過那么多的史記,自然也知道外戚的危害。沈羲遙動(dòng)手除去凌家,只是遲早的事情。想到此,我不由得又打了個(gè)寒戰(zhàn)。父親已死,剩下的就是我的三個(gè)兄長了。我刺殺了沈羲遙,若他要追究下去,那么,我的家人必逃不脫株連。
我的心越來越沉,也十分迷茫,總覺得這一切似乎哪里是有問題的,但又好像隔了紗簾一般,幾乎觸手可得,卻抓不到要害。同時(shí),我更為自己的魯莽和愚蠢而深深自責(zé)。如今,我雖處在這人間仙境里,但是我前方的路,卻也如同這仙境一般,只是一座孤島,進(jìn)退無路。我知道,刺殺皇帝者,古來今往的結(jié)果,都只有一死。只是,我猜不透,沈羲遙并沒有將我下獄,卻放在這蓬島瑤臺來的用意。他這般舉動(dòng),令我深深地不安起來。那恐懼越來越深,扶著樹的手緊了緊,恰一陣涼風(fēng)猛烈地吹過,我一哆嗦,看著水面的漣漪,心也是涼到了極點(diǎn)。我只求,自己的家族不要因此受到過多牽連。為此,我愿付出任何的代價(jià)。
手不由得擱在了小腹上,心中卻是刺痛。這里,已經(jīng)沒有我的骨肉了吧。淚水滑落,無聲無息。周圍的氣氛突然間有了些怪異。雖然,我知道惠菊的目光是一直在我的身上的。雖然,我也知道,這里四周滿是守衛(wèi),早不是我當(dāng)初來時(shí)的蓬島遙臺。可是此時(shí),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肅穆。
強(qiáng)迫著自己不去回頭,我就從水面的倒影看著那夕陽西沉,看著這夜色彌漫,感受著越來越?jīng)龅睦滹L(fēng)侵襲著自己的身體。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倒影之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gè)人影。
“不冷么?”他的聲音在此時(shí)沒有太多的感情。
我一愣,僵硬地回轉(zhuǎn)身去,沈羲遙那張威嚴(yán)的臉就近在眼前。
“參見皇上?!蔽疑钌畹匕菹氯ィ麉s沒有扶我,雖然我看見了他的手向前伸了伸,可是最后還是收了回去。
“嗯,起來吧?!彼穆曇粼陬^頂上響起,我才慢慢地站起身來,不敢去看他。深深地低著頭,眼前是一雙云龍出海金線靴,還有龍袍金黃的下擺。我只盯著那靴上龍眼的兩顆黑晶石,胸口起伏不定。就這樣僵了許久,我?guī)缀醺械街車目諝舛伎炷塘?。終于,那金黃的袍角一晃,我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再抬頭時(shí),沈羲遙卻已朝遠(yuǎn)方走去。
我輕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還未落下,就聽見沈羲遙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還不走?”我一怔,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艱難邁開步子,跟上了他。
遠(yuǎn)瀛殿正殿里燃著高燭,有淺淡的薄荷香的氣息。沈羲遙坐在上首一把水楊木椅上,微微偏著頭聽一旁的張德海在說著些什么。我則站在殿外,門前是兩個(gè)高大的守衛(wèi),我略略整理了一下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jìn)去。身后,那朱紅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地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我的心,就在那“砰”的一聲中,急速下落而去。
“參見皇上?!蔽易呱锨皫撞?,在離那高高的首座還很遠(yuǎn)的距離處就跪拜下去。那是完全的跪拜,帶著對無法預(yù)料的未來的恐懼,以及對那早已認(rèn)定的結(jié)局的逃避,我深深地伏在地上,頭發(fā)散落在面頰的兩邊,我看到光滑的純白大理石的地面上反出的自己那雙驚懼的眼睛。很靜,靜得我甚至聽見了自己那猛烈的心跳。我不敢抬頭,只是用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下來的聲音再次說道:“罪婦凌雪薇參見皇上。”
“嗯?!鄙螋诉b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帶著些許的不自然。
我不敢動(dòng)彈,依舊就那樣跪著,伏著自己的身子。
“起來吧?!彼穆曇繇懫饋恚剖遣粠б唤z感情,卻又似乎是壓抑了許久。
我抬頭看他,遠(yuǎn)遠(yuǎn)的,在焚起了端合香的正殿里,他的臉在徐徐白霧中讓我看不真切。我只感到一束如炬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似乎過了很久,大正殿里除了外面的風(fēng)聲,再沒有其他任何動(dòng)靜。
“為什么?”他的聲音又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打破了那似乎要持續(xù)到永久的靜默。他的語氣雖平和,可聲音里卻滿是失望和痛心。
聽到這聲音,我猛地一抬頭,發(fā)絲纏繞在臉上,我伸手欲撥開,就在指縫中,我看到了沈羲遙略帶蒼白的臉。他走下那御座,來到了我面前。我的心沒來由地一緊。
“為什么,朕再問你一遍,為什么?”
我閉上眼,深深且緩慢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猛地再睜開,直直對向沈羲遙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因?yàn)椤蔽乙蛔忠活D地說道:“因?yàn)槲液弈??!?br/>
沈羲遙明顯一怔,隨之又微微低了頭去:“你恨我?你為什么恨我?我待你……”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哀傷。
“你可知道,這弒君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沈羲遙突然斂去了那滿臉的哀傷,微探了身子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絲懷疑。
“聰明若你,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眼睛一瞇,一道精光閃過:“還是你凌家……有什么企圖?”
我抬頭看著他,我的眼里也滿是疑問,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我凌家,舉世皆知是大羲最為忠君的家族。凌家若是有異心,這天下恐怕早就不若今日這般太平了?!蔽业难劬χ敝钡囟⒅螋诉b的臉,“這一點(diǎn),皇上你比我清楚。”
他偏了偏頭,眼睛瞇了瞇,繼而輕微地?fù)u了搖頭:“那朕就更糊涂了?!彼琅f帶著一抹笑。
我也帶著冷笑看著他:“皇上,不是我凌家怎么了,而是因?yàn)榛噬夏?。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蔽铱粗约鹤龅氖?,他的心里是有?shù)的。
可是,令我奇怪的是,沈羲遙臉上的疑惑卻越來越重:“朕做了什么?”他喃喃道。罷了,即使他不愿承認(rèn),也無妨了。事情已經(jīng)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已經(jīng)犯下了弒君的罪名,一切辯解還有什么意義呢?
“朕……”沈羲遙的口氣憂郁,“朕對你很失望。朕……沒有辦法?!?br/>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德海,張德海立即會意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頭看著張德海拿出一張圣旨準(zhǔn)備宣讀,我?guī)Я艘唤z淡笑,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