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朝詔下辭金屋(2)
我笑了,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在沒有負擔的情況下,這個笑很柔美。
“皇上,罪婦謝過皇上?!?br/>
我真心實意地向他叩拜,堅硬的地面將我的額頭碰撞得疼痛無比,可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
“你真的愿意去死?”沈羲遙突然問道。
我看了看他:“皇上,這大羲律罪婦清楚,即使皇上不誅九族,也是要殺了罪婦的?!?br/>
我又淡然一笑:“不過罪婦,已經(jīng)沒有牽掛了?!?br/>
我閉了眼睛:“留在這世間,罪婦只感到絕望,不如一死倒好。”
“你想死?”他的口氣中是不可置信。
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沈羲遙不悅憤怒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那聲音透著徹骨的冰冷。
“你想死,你怎知朕就會讓你死!”
我訝然地看著沈羲遙,他的眼中是怒火,那火似乎就要燒毀了我。他朝張德海一點頭,張德海便拿出了最后一卷圣旨。
我看著那明黃顏色就在眼前,張德海上前一步,我依舊是跪著,抬起頭來,上面是明黃的一片,還有一只蛟龍,威嚴地盯著我。
“上諭:大羲朝彰軒帝后凌雪薇,生性婉孌,性本端莊,孝惠聰敏,謙和恭謹。實乃六宮表率。特賜蓬島遙臺以彰其德。欽此?!?br/>
我猛然抬頭,沈羲遙的臉卻是那么平靜,平靜得讓我害怕。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把我怎樣處置。我努力想從他一灘靜水的眼波里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來,但是,我最終還是失望了。我從那張臉上我什么也看不出來。
沈羲遙回頭看著我,浮上了一層不易覺察的微笑。
“皇上,罪婦有所不明?!蔽夜蛄讼氯ィ骸白飲D所犯之罪駭古懾今,眾人皆可謂謀逆。即使皇上的胸懷如浩瀚大海,依律罪臣也是該斬的。如今罪婦幸聞家人不受牽連,內(nèi)心狂喜已不可自制,但也終是可以了無牽掛?;噬洗酥I一下,知實情者定要翻云弄雨,到時皇上英明受辱,安危難定,罪婦實不敢接受,還望皇上收回成命?!蔽业念^重重地叩在遠瀛殿堅硬光滑的地面上。我的話全是出自肺腑。
即使如今父親的死我仍不能釋懷,但沈羲遙不讓我的家人受牽連,我便已萬分感激了。
“朕說了,留你凌家,是為我大羲所用?!鄙螋诉b微咳了下,掩飾著他的不自然。
“至于你口中的知實情者,若你不是受人指使,那么,也就只有朕和張德海了?!鄙螋诉b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仰頭看著他,見他臉上帶著怒氣:“除非,你逼朕讓你去死。”
我凄然一笑:“皇上,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
我看了他一眼,那玄色龍袍肩膀處明顯一邊高于另一邊,那夜我雖手下偏了,卻一定刺得不淺。
“更何況皇上這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悲涼地嘆了口氣:“罪婦不愿讓皇上為難。罪婦的家人許對我大羲有用,皇上尚可留之。但罪婦……”
我搖了搖頭,慘淡地扯了扯嘴角算作一個笑容。
一只手用力地抬起了我的下巴,我就這樣與沈羲遙直直地對視起來。他的眼睛里有一個蒼白如紙片般的人影。他的眼睛里,滿是悲痛和忍耐。就這樣我們看了對方許久,我努力地給了他一個笑容,他一怔,便松開了手。
“你笑什么?”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卻又偏轉了頭看著我。
我低頭用手撫了撫身上裙邊的一朵蘇繡碗蓮,淡笑開去:“皇上,罪婦只想記住皇上的天姿,好在黃泉路上……”
我話沒說完,只聽“啪嗒”一聲,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抬頭看去,卻見沈羲遙定定地站在那里,地上,是一只斷成了兩截的碧玉木蘭簪。
“朕……”他似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朕是不會讓你死的,不論你愿不愿意。”
他的嘴角生生扯上一些笑意,然后又轉身直視著我,我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壓迫。
“你凌家對朕有用,你也一樣。”他的語氣已是一個帝王的無情和冰冷,看得出我先前的話深深地刺激了他。
“朕之前所有的詔書都有一個前提。”他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一把拉起了我。我沒有站穩(wěn),身子搖晃了幾下,沈羲遙扳著我的肩膀讓我站穩(wěn)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小腹上,一片柔情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威嚴。
然后他嚴厲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前提就是……”
我看著沈羲遙的臉,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我卻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不再受自己控制。我卻是在微笑,那笑容怎么也止不住。這是我自父親去后第一次覺得,這個世間,也還有希望和美好。
“這個前提就是,你腹中的孩子安然產(chǎn)下,不論男女,朕都會赦免你的罪過?!焙⒆?,原來我的孩子,還好好地存在于我的身體里。我的手不由得就搭在了肚子上,小心地,輕輕地撫摩著,臉上是和煦的笑,卻有淚滑過了面頰。
沈羲遙不說話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卻只是低著頭,喃喃地說:“真好,真好?!?br/>
許久,張德海走到了我身邊,用一種奇怪的溫和口氣說道:“娘娘,你快起來吧,一直這樣跪著對孩子是不好的?!?br/>
說著就要扶起我。我一抬頭,卻見沈羲遙正彎腰去撿那地上已成了兩段的碧玉木蘭簪。他的身形有些遲疑,那雙手,也微微有些顫抖。終于,沈羲遙走到了我的身邊,他從張德海的手里接過了我的手,輕輕地牽引著我向?qū)嫷钭呷ァT谒氖峙龅轿业氖种改且粍x那,我的身子有些發(fā)抖。
沈羲遙只瞥了我一眼,我便鎮(zhèn)靜下來,任他拉著緩慢地走著。一時間,周圍的空氣也似凝結住了一般,只有我鞋上的鈴鐺,發(fā)出了輕微的“叮當”聲。
“在孩子生下來之前,你都好生待在這蓬島遙臺?!?br/>
看著我在惠菊她們的服侍下,重新在床上躺好,沈羲遙不帶任何感情地對我說道。我抓著被角使勁地點了點頭。
沈羲遙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道:“至于那些旨意,明日早朝即會頒布下去。當然,也是在宣布你已有身孕之后?!?br/>
我沒有說話,依舊只是點著頭,看著已經(jīng)換過的被子上的圖樣,這是坤寧宮里那床百子千孫被。
“最后,”沈羲遙頓了頓,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見他的臉色稍有蒼白,神情也不若先前的自然。
“如今的你,只是在名義上是我大羲的皇后了。”
我一怔,旋即笑了:“罪婦知道了?!?br/>
“不要叫自己罪婦?!鄙螋诉b用十分不悅的聲音說道:“朕已赦免了你?!?br/>
我輕嘆一口氣,微彎了身子道:“臣妾謹記皇上教誨?!?br/>
我聽到一聲嘆息,雖輕,卻震人心魄。然后我看見那玄色龍袍一擺尾,就消失在我的世界中?;仡^,雖滿室繁華,卻也是滿心的凄婉纏綿,如絲如縷,縈回不絕。之后的數(shù)日里,我再沒有見到過沈羲遙,每日里身邊是大批的宮女太監(jiān),還有太醫(yī)院里的幾位德高望重的御醫(yī)相隨。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出過自己的寢殿,甚至沒有下過那張華麗舒適的龍鳳交頸牡丹花開的烏木大床。我的內(nèi)心很平和,父親的死已經(jīng)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沈羲遙那六道詔書已經(jīng)頒布下去,世間眾人在感嘆父親去世的輝煌后,又增添了對我凌家的尊崇和艷羨。那詔書在別人眼中是皇帝的眷慰,可是在我的眼中,卻是他沈羲遙贖罪的表示。
罷了,一切都忘卻了吧。我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如今,我是只為我凌家而活了。還有,我的孩子。
數(shù)日里躺坐在床上,目光所及不過一室奢華,金甍瓊闥,玲瓏軒窗。屋內(nèi)雖燃著清新的茉莉香,卻因極少開窗,連日里積下了濃重的沉悶氣息。
我靠在水紅色榴花絲緞羽枕上,手里一針一線細細地繡著一個小孩穿的肚兜,用的是鵝黃底色,繡的是一朵粉嫩半開的芙蓉。
惠菊端了補品進來,淺笑地看了許久正專注手中活計的我,直到我停下要歇歇的時候,她才走上前來:“娘娘,先喝了這安胎藥吧?!?br/>
說罷,惠菊遞上了一只琥珀銀邊碗。我皺著眉看了看里面濃稠的墨色湯汁,此藥極苦,每日里卻要飲上三次,每次對我來說都好似噩夢??墒牵菫榱宋腋怪械暮⒆悠桨捕?,亦是為我凌氏一門平安而制。我又怎能不用?
緩慢地接過碗來,有些不情愿地送到了嘴邊,卻是怎么也不愿飲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