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只見梅花不見人(2)
我的心就在這樣的氛圍下,陷落了。沈羲遙看著我,依舊是雙手環(huán)著我,就像一松手我就會消失一般,他的力度是那么小心,帶著一些隱忍,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微微的顫動?!盎噬?,你不怨臣妾了?”我抬起頭,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尋找自己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那你,也不恨朕了?”
我一愣,心里似乎打翻了什么,有些蟄,有些疼,還有些酸。這就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不愿去面對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愛上了他,還是一直恨他。
“皇上,臣妾……”我遲疑著不知如何去講,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們都忘記了,好嗎?”沈羲遙看著我明晦不定的臉說道:“我們忘記它們,你忘記心中的恨,朕也忘記那個晚上?!?br/>
說完,他低了頭,小聲說道:“朕,那時沒有想到,是來不及了?!?br/>
我的胸口仿佛被巨石撞擊了一般,那是從最底處發(fā)出的疼。他這樣講,是不是就等于承認(rèn)了,是他害死我父親的事實?我的情緒受到了巨大的波動,眼淚不由得就落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在他承認(rèn)害死了我父親的情況下該怎么去面對??墒?,內(nèi)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回旋。
“忘記吧,忘記吧……”
我咬了咬牙,迎上沈羲遙帶著希冀的眼神,點了點頭。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們并肩坐在湖邊,看著西沉的夕陽在湖面上灑下最后絢麗卻柔和的光芒,看遠(yuǎn)處的紫碧山房蒼翠挺拔的剪影,看天上飛過的群鳥,帶著歸巢的喜悅,看湖中倒映出的兩個幸福的人的身影,相偎相依。
天地間都靜謐下來,只有風(fēng),輕柔地吹著,只有鳥,清脆地叫著,還有兩顆心,砰砰地跳著。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偶爾不約而同地注視一下對方的眼睛,找到彼此的身影,也看到了彼此的心。夕陽即將落下去的時候,沈羲遙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了手,看了看四周說道:“起風(fēng)了,該回去了?!?br/>
我點了點頭。此時早已過了御醫(yī)說的一個時辰了,是該回去了。
我向他遞過手去,兩只手就要在橙黃的余暉中相交的時候,張德海匆匆地跑來:“皇上,西南急報!”沈羲遙一震,迅速回過頭去,手也隨之落下。
我看著自己孤單地伸在半空的手,突然覺得,原來看似一點點的距離,卻是那么的遙遠(yuǎn)。待我站起身來,張德海已到了沈羲遙的身邊:“皇上,兵部急報,是西南戰(zhàn)事?!蔽铱粗螋诉b的臉,卻見那臉上有不安和焦慮,還有壓制著的恐懼,卻也還是帶著一些希望。他的眉頭顰起,仿佛被吹皺的一江池水,唇抿著,眼睛里的光已經(jīng)不復(fù)先前明亮。
“速召各大臣即刻去御書房議事。”他向張德海丟下一句話,抬腳就要走。
卻又回了身看著我,臉上的神情迅速柔和起來:“你快回去,朕處理完了就來。”我點了點頭,看著他消失在花影綽綽后的身影,不知為何,就在那月青色福壽祥云袍角在我的視線里一閃不見后,心里突然涌起一陣不安的感覺,仿佛,我再看不到這身影了。這份不安從腳底逐漸的蔓延至全身,心如同秋風(fēng)中飄零的葉子,茫然無依,心緒凄迷。身后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很輕,帶著些許的遲疑,我回頭看去,是玲瓏的乳母抱著玲瓏。
“皇后娘娘,小公主,奴婢也要帶回去了。”她恭謙地說著,又向我彎下身去,懷里是熟睡著的玲瓏。
我攏了攏頭發(fā),依依不舍地看了玲瓏一眼,才絮絮道:“公主大病初愈,身子還弱?,F(xiàn)在已經(jīng)秋天了,天漸漸涼了起來,你們一定要小心伺候著?!?br/>
那乳母點著頭,眼神卻有些飄忽。我一時便有了些疑惑,卻見她抬起了頭,是一張清秀的面容,朝我一笑,溫柔而謙卑。
她笑著,將玲瓏抱向我:“奴婢知道娘娘很喜歡小公主,娘娘也有身子,以后可是不能再抱了。娘娘若是舍不得,就再抱抱吧?!彼难凵駶M是真摯,卻又有一絲閃躲。我一時卻沒有多想,玲瓏也恰巧醒過來,哭出了聲。我心里一軟就接了過來,輕輕地?fù)u著哄著,玲瓏依舊是大哭不止,伸出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鬢間垂下的頭發(fā)。一陣疼痛襲上,那乳母慌忙走上前來要接過我手上的玲瓏,我卻輕輕搖了搖頭:“不礙事?!?br/>
乳母笑著說道:“小公主近來是很喜歡四處抓東西。昨日里卻看著柳妃娘娘宮里的錦鯉笑開了懷呢。”
我朝她笑笑,又看了看一邊的碧波,也有錦鯉隱隱在水下。于是抱了玲瓏坐在了湖邊一塊石頭上。之前沈羲遙就輕摟著我坐在這里的,此時,風(fēng)已將他的溫度帶走了,剩下了冰涼的感覺。
我指著湖水,太陽已經(jīng)收起了它明亮的光輝,只有很柔和的霞光還掛在天邊,視線不是很清楚,卻是依舊可以看到幾尾錦鯉在游動。玲瓏果然就不哭了,一雙眼睛盯著,我感受到了她小小的身體的溫暖芬芳,心也松懈了下來。
一個身影就突然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一驚,抬起頭來,是那乳母。
她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也有些緊張。我狐疑起來,半起身正欲喊來惠菊,就見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腳下沒有站穩(wěn),后退了沒幾步,腳下一空,“撲通”一聲,就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水中。蓬島遙臺因是湖中一個小島,因此岸邊與湖之間沒有淺淺的低洼地帶。因此一旦跌落,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水了。我掙扎著,玲瓏也哭了起來,卻沒幾聲就被水淹沒了。我的心迅速下沉著,遠(yuǎn)遠(yuǎn)得看見一隊侍衛(wèi)慌忙跑來。我四下看著玲瓏的身影,卻是什么都沒有了。我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只覺得下身一陣下墜般的疼痛,眼前一黑,就墜入了黑暗之中。
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水是那么的溫柔,卻溫柔得充滿了神秘和不祥。那彌漫在周身的輕柔蕩漾的碧波,往往也會成為最有力的武器。上天賦予了水無與倫比的美麗,卻也有著無可替代的危險。我的身體就在這一池碧波中漂蕩著,我試圖去抓住什么,可是除了輕柔的水,還是輕柔的水。那么幽深和黑暗,仿佛一張大開的口,要吞噬一切。意識漸漸模糊開去,朦朧中,有人向我這邊游來,他純白的衣袍像百合一樣盛開,帶來這無邊黑暗中唯一一抹明亮。仿佛是一生的時間,我只有意識,卻睜不開眼睛。我能聽到周圍的腳步聲,甚至是低低的說話聲,卻都似乎浸泡在一種來自遠(yuǎn)方的低沉的“嗡嗡”聲中,什么都聽不真切。隱約有哭聲傳來。
我想動,想睜開我的眼睛,可是我即使用盡了力氣,身體卻像一樁已枯死的木頭般,毫無反應(yīng)??謶种饾u漫上我的心頭,難道,我將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拼盡了力氣,卻仍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紋絲不動。我累極了,只有躺在那里,在那片纏繞著我的嗡鳴聲中,努力辨別著,期冀可以抓住些什么,將我從這令人恐懼的黑暗之中拯救出來。有人在我的耳邊低語著。那聲音如同世間最美的樂章,我在那一瞬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只要小心用力,就能張開自己的雙眼。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與生俱來的權(quán)力與如今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你的蘇醒。我愿意從此只做一個平凡的百姓,只要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高高在上的美麗與高貴。我愿意離開,只在別人的口中聽到你幸福的流傳。只要你醒來,我就徹底的遺忘自己在遇見你之后的所有幻想,以及那幻想衍生出來的欲望。我甚至愿意忘記我對你的愛情,只要你的眼里再沒有憂傷與計較,而只有最動人的神采。只要你醒來。”
我的眼皮動了動,雖然仿佛是千斤重,卻擁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好像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茫然的行走,卻在一個抬頭間突然看到了希望。
睜開眼睛,那耀目的光刺痛了我的雙眼,身體依舊是感到沉甸甸的感覺,卻也在緩慢地注入力量。一時間,我還看不清周圍,只覺得所有的人身上都罩著一層明亮的光暈,我艱難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用盡力氣嘶啞地喚出了惠菊的名字。突然,周圍便靜了下來,安靜得我都聽到了窗外滴答的聲音,還有滿室里揮之不去的清涼。
“娘娘,你醒了?!被菥找幌伦訐湓谖业拇睬?,淚水漣漣,卻也有按捺不住的喜悅。
我朝她點了點頭:“水?!备珊缘穆曇粑⑷醯卣f出來,只覺得喉嚨仿佛火燒一般,急待甘霖的澆灌。
惠菊忙不迭地點著頭:“就來,就來?!?br/>
我看著她一片銀白的身影離去,眼前就開朗起來。依舊是遠(yuǎn)瀛殿里,依舊是在我住的那間殿閣里,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有很多的人影在外間晃動,而那門沒有關(guān),我看得十分真切。宮女,太監(jiān),御醫(yī)。還有,一個純白的身影,卻只一閃就消失在我的視野外了。有風(fēng)夾雜著雨的清涼吹進來,惠菊已端了水來,正好的溫度,她小心地扶我坐起來,看著我,眼里滿是擔(dān)憂和悲傷。我的目光卻在四周漂移,最后落在了雕花窗欞上,有雨“噼啪”地打在上面,一下又一下。
我聽見有一個女子的聲音,想必是哪個宮女吧,那柔婉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裕王爺,這風(fēng)雨來勢不小,湖面上波濤翻涌,此時要渡,實有危險啊?!?br/>
“不礙事,皇上還在御書房里等著我,這可耽擱不得?!?br/>
一個我熟悉的溫潤的聲音傳來。我一愣,這個聲音,正是之前拉我出混沌的那個聲音。我呆呆地靠在羽緞的繡枕上,明白之前自己在混沌中所聽到的聲音,聽到的那段話,都不是自己的幻覺。還有那個在湖中見到的身影,甚至,久遠(yuǎn)的久遠(yuǎn)之前,那個在竹林中的人影,那個在大火中的背影……那個純白的身影,應(yīng)該也就是他了。羲赫……惠菊看了我一眼,正要說什么,我的手卻輕輕地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說話?;菥毡愕土祟^去,我看著手中斗彩卷草花卉紋碗中清透的水,里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像,蒼白,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