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搬進(jìn)屋中后不久，冬天便來了。
    黃家村沒有多余的土地，因此我們?nèi)粘Ｌ幪幮枰ㄤN，卻沒有進(jìn)賬。雖然我與羲赫帶出來的銀錢不少，但是長久以往不是辦法。更何況我們都不是坐吃山空之人，自然想尋一些活計(jì)來做。
    羲赫常常與村民進(jìn)山打獵，所獲的獵物一部分我們自己食用，一部分他會托黃大哥賣到市集中，這樣便有些銀錢，只是進(jìn)山的日子很少，再加上是冬日，能賺到的銀錢自然不多。
    黃嬸知道我們的情況，便常常將她拿到的浣洗的活分給我一部分，但是冬天河水冰冷，幾次下來我的手起了凍瘡，羲赫便再不允許了。
    黃嬸的女婿因有一身好武藝，加上識幾個(gè)字，秋日里考進(jìn)了州府衙門當(dāng)差，因此帶了妻兒遷到了漢陽。她女兒回娘家的次數(shù)便少了很多。
    一轉(zhuǎn)眼到了冬至，民間非常重視這個(gè)節(jié)日，所謂“安身靜體”。民間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而朝廷上下官放關(guān)撲，軍隊(duì)待命，邊塞閉關(guān)，商旅停業(yè)，親朋各以美食相贈(zèng)，相互拜訪，歡樂地過一個(gè)“安身靜體”的節(jié)日。
    黃嬸女婿的父母皆不在了，因此他們這一日必然會回來探望黃嬸。一早，羲赫與黃大哥去山中打算獵一些兔子山雞之類，我便到黃嬸家，與她媳婦一起，幫她做飯。
    冬至按風(fēng)俗，是要吃水餃。我與黃嬸幾日前已經(jīng)到市鎮(zhèn)上買好了食材，又私下里讓羲赫去了市鎮(zhèn)買了許多肉回來。
    昨天夜里我與羲赫提了肉到她家中，說我餃子做得不好，便請她幫忙。
    黃嬸一下就猜到我的意思，并不愿意，我卻裝作傷心起來。
    “黃嬸，薇兒的命是您救的，我們把您視作親人長輩。我們初來此，若是兩個(gè)人過，難免孤單，便想著明日大家一起吃餃子，過個(gè)熱鬧節(jié)?！濒撕諗埩宋胰崧暤溃骸包S嬸若是不愿，難道是不把我們當(dāng)成自家人？”
    黃嬸連連擺手：“我若是能有謝娘這樣的女兒，那是修來的福分。只是這肉這么多，你們現(xiàn)在沒有活做，花這么多錢，我這老婆子心里不好受啊?！?br/>     我連忙笑盈盈道：“嬸，您就別怪我們了，以后您給我們提點(diǎn)著?！?br/>     羲赫也笑起來：“這肉都買回來了，不吃不是更浪費(fèi)。黃嬸，您就幫我們做了吧?！?br/>     黃嬸這才同意了。但還是責(zé)怪我們花了錢，以后千萬不能這樣。
    我與羲赫相視一笑，又與她閑聊了會兒，這才離開。
    黃嬸本意是做一點(diǎn)肉餃，其余都做素餃子吃，因?yàn)槲覀冑I了肉去，這一日便準(zhǔn)備了兩種餡料，一種是胡蘿卜羊肉餡的，一種是白菜大肉餡的，再炒一些菜便好了。
    我一邊幫她洗菜，一邊與她閑聊著往年過節(jié)的趣事。黃嬸絮絮說著她丈夫當(dāng)年還在時(shí)，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圍坐桌前，雖然那時(shí)日子不如現(xiàn)在好，吃得很簡單，但是卻非常開心。
    “謝娘，你們那里是怎么過冬至的呢？”她媳婦在一旁搟著餃子皮問我。
    我拿過一根搟面杖，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搟著皮，卻總不成樣子，不由有些氣餒，黃嬸見我嘟了嘴笑道：“你們那邊不吃餃子嗎？這皮要多搟幾次才能慢慢熟練呢。”
    我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道：“我們那邊吃湯圓的?！?br/>     從前在宮中，這一日沈羲遙都會下賜給各宮，若是北方的妃嬪自然是水餃，而南方的妃嬪則是湯圓。而妃嬪間相互贈(zèng)送，幾乎各宮兩種皆有。只是，皇帝下賜的自然會吃掉，可是別宮贈(zèng)予的，又有誰會吃呢？
    “那我們今天也包一些湯圓吧?！秉S嬸看著我，眼中都是慈愛：“若是你吃不慣餃子，還有湯圓能吃?！?br/>     我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了，嬸，和大家一起吃就是最開心的。”
    黃嬸搖搖頭：“這是你那邊的習(xí)慣，不能因?yàn)榈搅诉@里改了。反正也不難，就是怕做餡的材料不齊?！?br/>     我看了看她的廚房，想了想道：“黃糖的就好?！?br/>     黃嬸朝我眨眨眼，從柜子里拿出一包芝麻：“這是之前你姐拿來的，我本想說榨油吃，這便包了湯圓吧?！?br/>     我心中一顫，眼淚差點(diǎn)掉下來，忙用手拭去，點(diǎn)了點(diǎn)頭。
    晌午過了不久，羲赫和黃大哥從山中回來，獵回三只野兔和一只山雞，黃大哥將這些野味簡單料理，便等晚上一起做來吃了。
    “謝兄弟的箭法真是好。這野兔跑得快，可他還是一箭就射中了！”黃大哥拎了兩只野兔交給我：“你們帶回去?！?br/>     我搖搖頭，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兔子。
    “黃大哥，我們常常來嬸子家吃飯，這個(gè)就放在嬸子家里，大家一起吃吧?！濒撕照驹谖疑砬靶Φ溃骸懊魅瘴以鷤€(gè)靶子給你，教你射箭吧?！?br/>     黃大哥一聽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好了，羽桓和謝娘還要回去換新衣，你倆也回去，待會兒你妹子他們來了你們再過來?！秉S嬸對她兒子兒媳說道。
    我與羲赫并肩走在山路上，其時(shí)山中樹木皆剩枝杈，我撿了一根斷枝拿在手上玩，羲赫含笑看著我。
    “薇兒，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gè)節(jié)日呢?！彼宋业氖?，我們面對面站著，他的眼中滿是甜蜜：“我很開心。今后的每一個(gè)節(jié)日，我都要與你一同度過。”
    我含笑望著他：“我會與你一同度過，赫?！?br/>     他的目光中都是滿足，卻又有點(diǎn)點(diǎn)擔(dān)憂：“我真怕，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我靠近一步挽了他的手：“羲赫，我不會離開你的?！?br/>     他點(diǎn)點(diǎn)我的鼻子：“我不是羲赫了?！毖壑卸际墙器?。
    我粲然一笑：“羽桓，我會一直與你在一起。”
    他低頭，吻上了我的額頭。
    因是冬至，人人更易新衣。我與羲赫皆換上從宮中帶出的衣衫，又因當(dāng)初出來時(shí)并沒有帶任何毛料的衣裳，便也在前些日子去鎮(zhèn)上買回兩件灰鼠褂子來穿。
    我換好衣服坐在鏡前，在首飾匣中挑出幾枚通草和絨花帶在頭上。
    羲赫站在我身后看著鏡中的我，“薇兒，你不戴些首飾么？”他笑著問我。
    我搖搖頭：“芷蘭我準(zhǔn)備的首飾在民間都顯貴重了。”說著拿出一支鎏金并蒂蓮花珍珠步搖，“我看了看，這還是最簡單的。這丫頭，生怕我沒有銀錢生活呢?！?br/>     羲赫看著我手中的步搖道：“今日是重要的節(jié)日，若是在宮中，可是要大妝呢。這枚步搖的成色，并不及你的位份要佩戴的?！?br/>     我搖搖頭：“羽桓，我們說好了，不再提曾經(jīng)的?！?br/>     羲赫看著我：“我是怕委屈了你?！?br/>     我回頭看他，一身紫棠色卷草紋曲領(lǐng)窄袖袍子，領(lǐng)口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束一條墨色革帶，頭戴木冠，雖都是普通的面料樣式，但是他穿起這一身來，豐神雅俊的姿態(tài)令人移不開目光。
    我看著那紫色笑起來，知道他是專挑了這個(gè)顏色來穿的。目光落在他頭頂?shù)哪竟谏?，淡淡道：“其?shí)這發(fā)冠，若是換成親王的和田白玉冠，是最好的。”
    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只見他微偏了頭，仔細(xì)看著我的一身裝扮，好似不滿道：“我還是覺得，如果戴一支簪會更美。”
    我還未回答，便見他從袖中變出一支鍍金蝴蝶簪和一支點(diǎn)翠海棠簪，然后比劃著，插在了我的發(fā)髻中。
    “看看，好不好看？”他的眼中滿是寵溺。
    我看著鏡中人，身上是一件丁香色滿繡蝶繞紫藤直領(lǐng)對襟羅裙，裙上還有點(diǎn)點(diǎn)淺碧色葉子。那蝴蝶是我用補(bǔ)裙子剩下的絲線繡在裙上的，一只只活靈活現(xiàn)，這樣看起來裙子便十分精致。頭發(fā)挽一個(gè)同心髻，那兩支發(fā)簪恰到好處地與衣上的繡花相襯，不由就綻開一個(gè)微笑。
    “髻擁春云松玉釵，眉淡秋山羞鏡臺?！彼粗逸p輕道：“薇兒，你真美?！?br/>     我伸手按了按那兩支釵：“是你的釵好?！?br/>     說罷看看天色對羲赫道：“羽桓，我們該過去了。”
    羲赫點(diǎn)點(diǎn)頭，又想起什么似的，面上是頑皮的笑容。
    我看著他不解：“笑什么啊?！?br/>     他的目光里都是贊賞：“今日看你包湯圓，今晚我可要多吃兩碗?！?br/>     我撲哧一笑：“大部分都是黃嬸包的，我還是不熟練。你看我是不是很笨拙啊？”
    他搖搖頭：“你做任何事，都是美的?！闭f著念出首詩來：
    “顆顆圓圓想龍眼，耋齠愛吃要功夫。
    拌云慢舀銀缸水，摶雪輕摩玉掌膚。
    推入湯鍋驅(qū)白鴨，撈來糖碗滾黃珠。
    年年冬至家家煮，一歲潛添曉得無？”
    我面上雖是笑的，但是心中卻又感慨起來。羲赫的才華，不該磨滅在這普通的山中村落之中，那他這一生，還是會遺憾的吧。
    “羽桓……”
    我還未開口，他便打斷了我，將灰鼠褂子披在我身上，“我們走吧?！?br/>     我便將心中的話又收了回去。此時(shí)講那些，他聽不進(jìn)去，也多么不合時(shí)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