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6)
落日在西邊天際掛著,有凜凜寒風(fēng)吹來,我攏了攏披風(fēng),看著那邊招呼大家去用晚飯的李氏,露出一個同情的笑來。
晚飯后,劉公子約羲赫作畫。我們有求于他,只好應(yīng)了。李氏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想了想,也同去了。
既是梅花開放的時節(jié),作畫自然是畫梅。
羲赫的畫工得大羲名家指點(diǎn),自然不俗。此時簡單幾筆勾勒出一幅墨梅來。劉公子那邊,以粉彩畫了一樹紅梅。
我看著那樹紅梅,突然想到,入宮前,三哥也是為我畫了一幅紅梅折枝圖,卻在我入宮前半年里,突然不見了。不過,這些都是屬于凌雪薇的過去,我便不再想了。
“薇兒,你來看看?!濒撕諉疚?。
我上前,只見畫上是幾株梅樹,枝頭上點(diǎn)點(diǎn)梅朵,另畫了飄零的梅花在空白處。我覷一眼那邊正交談的劉公子極其夫人,見他們沒有注意這邊,便取了筆,在羲赫的畫上寫下“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fēng)吹落便是春?!敝蟪恍?,將筆交到他手中。
心中涌起溫暖,這便是我曾經(jīng)向往的生活。與心愛之人添香并立觀書畫,看步月隨影踏蒼苔。兩情相悅,如刀斷水分不開。不用去擔(dān)憂有人分去那個人對我的寵愛。
如今,在劉公子的這間書房之中,我看著羲赫俊逸的身影,覺得我的夢,似乎是成真了,雖然,那樣不真實(shí)。
許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羲赫朝我一笑,將筆丟進(jìn)荷花樣筆洗中,如尋常人家的公子般,選了細(xì)的狼毫筆,慢慢畫著細(xì)節(jié)來。
我卻涌上不安。這里,不是我們的家,眼前的一切,好似虛幻。我再望一眼那邊的劉公子夫婦,他們夫唱婦隨,若是沒有那些妾室,也許會更加美滿吧。
一室寧靜被突來的嬌俏笑聲打破。我見李氏微微皺了眉,再望向門口,只見含韻捧了幾枝梅花進(jìn)來,脫下斗篷,里面一色櫻子紅碎梅花的綃紗對襟,底下是月白色水紋綾波裥裙,橫挽一支梅花銀珠長簪,極是嫵媚婉約。
“我那碎月軒里的梅花開了,我見開得正好,便折了幾枝給夫君拿來?!彼尚χ?,說完才向我們見了禮。
“不想謝公子你們也在,是否打擾了呢?”她微笑道。
羲赫擺擺手,劉公子道:“我約了謝兄弟在這里畫梅,你也來看看?!?br/>
含韻看一眼劉公子身邊的李氏,卻不上前?!胺蚓仍诋嬅?,含韻不懂畫,不如為夫君彈一曲?”
李氏帶了和煦的笑意:“你有身孕,還是好生休息的好?!?br/>
“無妨的,不過彈奏一曲。夫君也是極愛我的琵琶的?!?br/>
她看了看四下,卻只有一把古箏,不由露出為難的神色。
我想了想上前:“二夫人既然有孕,還是不便勞累。不過若是有琴音相伴,自然更加風(fēng)雅。不如我彈奏一曲,請二夫人點(diǎn)評?”
劉公子驚訝道:“謝娘也會彈琴?”
我笑笑:“皮毛而已?!闭f著看了看羲赫:“只是謝郎喜歡,我便學(xué)了學(xué)?!?br/>
言罷鼓琴瑟,啟朱唇,盈盈唱道:“清晨凝雪彩,新候變庭梅。樹愛春榮遍,窗驚曙色催。寒江添粉壁,積潤履青苔。分明六出瑞,隱映幾枝開。聞笛花疑落,揮琴興轉(zhuǎn)來。曲成非寡和,長使思悠哉?!?br/>
曲畢,含韻先拍起手來:“謝娘,你的琴真好,唱得也好?!彼f著看向劉公子:“便是牡丹,也比不得謝娘啊?!?br/>
我一驚,牡丹?想到自己之前無奈藏身萬春樓,秀荷曾經(jīng)說過,萬春樓的頭牌,便是牡丹。又反省自己這兩日的表現(xiàn),實(shí)在露了太多,會惹人疑心的。便只好微笑,不解釋。
劉公子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幾分疑惑,不過羲赫適時地為我解了圍。
“我們原來住的地方,有一位金陵來的琴師,謝娘跟她學(xué)了一段時間,她也直夸謝娘有天分呢?!?br/>
含韻點(diǎn)點(diǎn)頭:“確實(shí)有天分。你的容貌才情,埋沒在鄉(xiāng)野間,實(shí)在可惜了?!?br/>
我微微一笑:“謝娘并不覺得可惜,我已覓到疼惜我的良人,我的容貌才情,皆是屬于他的。只要他喜歡,我便心滿意足了?!?br/>
羲赫握了我的手:“我與薇兒,只要能一生廝守便足夠了?!?br/>
劉公子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中都是尊重。李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謝公子與謝娘的感情,真令人羨慕啊?!?br/>
含韻也笑了,許是想到自身身世,即使煙花女子,誰不希望覓得良人呢?如今她雖已嫁入劉府,但畢竟是個侍妾,且不被老爺子所喜,也是有遺憾的吧。
夜里在臥房中,羲赫攬我在懷,我聽著他的心跳,心里是踏實(shí)安穩(wěn)的。
“薇兒,你不后悔?”他的手撫弄著我的發(fā),輕聲道。
“你總是問我?!蔽夜首鞑粣?。
“可是我怕,如今的生活,和你之前的,實(shí)在天壤之別?!?br/>
“羲赫,”我坐起身正視著他:“如果這樣講,那么要問是否后悔的,應(yīng)該是我。我是被逐出宮的罪人,能保一命已是萬幸。而你……”
羲赫坐起笑了:“好了,好了,我不提了?!闭f著手上一緊,他的目光灼灼,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他的吻那么灼熱,我亦抱緊,回吻上去。紅燭高照,一室旖旎……
因前一夜睡得晚,次日起身便較以往遲一些。該采買的東西都差不多,遲些起身倒也無妨。這日便與羲赫一同逛了逛安陽,在許記綢緞莊,羲赫執(zhí)意為我買下一件玉色的緞面裙子,又買了幾件首飾。
“羽桓,不必這樣破費(fèi)的?!蔽椅⑽⒇?zé)怪道。
“我們帶出的銀錢足夠花銷,更何況你做了那么多繡活。待春日,我便可以去學(xué)堂做先生,另有字畫可以寄賣。你便不必勞累了?!?br/>
他寬慰地朝我笑著:“所以,你不必那般節(jié)省。更何況,明日,你便要見二哥,可不能讓他覺得我怠慢了你啊。”
次日一早便起身梳妝。換上那條玉色裙子,前一晚,我又以五色絲線在裙上繡出層層綺紋,這樣一來,這間裙子堪比我在凌府時的穿著了,內(nèi)里襯了吳棉,是靚麗的裝扮。坐在妝臺前挽一個如意髻,羲赫拿了一支碧玉花枝金步搖,認(rèn)真地在我發(fā)間比了一比,才鄭重地為我插在髻上。
我在李氏和含韻拿來的首飾中選了幾枚花鈿,對著鏡子仔細(xì)戴好,鏡中人與在黃家村的那個謝娘完全不同,卻也不是在紫禁城中那個雍容華貴的皇后。鏡中人,與凌府的凌小姐略異,是一副出嫁的新婦模樣,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甜蜜。
想來,這該是父兄們,曾經(jīng)期望見到的模樣吧。畢竟,他們沒有人愿意我進(jìn)宮去的。
“我們走吧。先到慶瑞街上的酒家里,可以從窗戶望到二哥。晚上劉大人會設(shè)宴,到時我們一起去。不過我覺得,最好這中間見一面。我已請劉兄帶我們到軍隊駐扎的官驛去,他是師爺,這個還是辦得到的?!濒撕論Q好了衣服對我道。
“你是如何說通劉公子的呢?”我問道。畢竟,輕易人等怎么可能見到大將|軍。
羲赫笑了笑:“我只說非常仰慕大將|軍,希望能夠有機(jī)會面見。劉公子可能以為我想向?qū)軍自薦,便答應(yīng)想辦法了。”
我道:“那我同去,并不合適啊?”
“無妨的,你隨我便好?!濒撕諡槲蚁瞪吓L(fēng):“我與劉公子說好了要帶上你的?!?br/>
我微微抿了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卻忐忑起來。
從安陽城門到慶瑞大街的主道已經(jīng)被官兵隔絕出來,百姓站在街道兩邊翹首盼望,畢竟二哥是赫赫有名的將領(lǐng),又是宰相次子,馬上會成為駙馬,自然引得眾人的好奇。
我站在醉仙樓三層的包廂窗前,看外面街道兩邊摩肩接踵,人潮洶涌,這景象我曾經(jīng)見過,那時,我是百姓圍觀的主角。
劉大哥自然與吳大人一起到安陽城外恭候大軍,羲赫雖與我閑談著,我卻一直心不在焉,總是頻頻心驚,頻頻顧盼,帶了忐忑、期盼。一直緊盯著遠(yuǎn)處城門方向,手心都因緊張出了汗來。
突然,一個干燥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我抬頭,羲赫給了我一個寧心的笑容。
“快來了,這里看得會很清楚,不要擔(dān)心。晚一點(diǎn)會單獨(dú)讓你見他的?!濒撕瘴⑽⑿χ撬男χ?,也隱約有些緊張。畢竟,見二哥,我們便要將所有的事都講出來了。那些,不知道二哥他,能否接受呢?
遠(yuǎn)處傳來鼎沸之聲,還有人群的歡呼聲。我舉目望去,只見旌旗獵獵,又有馬蹄得得、鎧甲嘩嘩以及刷刷的腳步聲。
“來了?!濒撕罩钢魂牼従彾鴣淼年犖椋胺?,騎在一匹通體俱黑的駿馬上,身著金色鎧甲,面容如卯日星君般神武的男子,正是二哥。
他的面上滿是笑容,親切溫和,但渾身卻是令人敬畏的凜然之氣,雄姿英發(fā),玉質(zhì)風(fēng)流,引得百姓敬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