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2)
我說著手一揮,蕙菊上前高聲道:“皇上有旨,月貴人以下犯上意圖不軌,但念在多年侍奉有功,特賜酒一杯,留全尸?!?br/>
皓月身子一震,倉皇地欲抓住我的裙角。我退一步側頭看她:“你還有什么想說?”
她面上終于露出害怕的神色,帶了嗚咽的聲音求道:“娘娘,臣妾愿說出一切,還請娘娘留臣妾一條命吧!”
我搖搖頭:“你要說的,本宮早知道了。至于留你性命,在你害死我父親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放過你。”我說著拿起酒壺丟在她面前:“既然你認為自己的誠慧縣主,那么就把當年該喝的酒喝了吧?!?br/>
皓月連連后退,看那酒壺如同看到洪水猛獸一般不住搖頭。我朝小喜子使了個眼神,他一把拎起皓月掰開她的嘴將那酒灌了進去。
皓月臉色煞白,想吐卻吐不出,片刻后她捂住肚子眼神絕望而哀怨。她看著我,唇角淌下一道血跡,她張了張嘴,更多的血涌出來??晌覅s從她的口型看出,她最后說的兩個字是“小姐??”
“小姐”,曾幾何時,她溫柔軟糯的聲音念著這兩個字不時響在耳邊。
“小姐,皓月謝小姐賜名?!?br/>
“小姐,皓月愿一生陪伴在小姐身邊,絕無二心?!?br/>
“小姐,皓月做了楊枝甘露,你嘗一嘗?!?br/>
“小姐,天這么暗還看書,小心傷了眼睛。”
“小姐,風這么大,我關窗了??!”
“小姐,皓月要陪小姐進宮,這樣小姐就不會寂寞了。”
“小姐,皓月去為您取回簪子。”
“小姐,皓月成為美人,對不起您?!?br/>
??
回到坤寧宮后我只覺得疲憊不堪,吩咐蕙菊向沈羲遙復命,晚膳再來喚我。這一覺初初睡得不安穩(wěn),夢見幼年與皓月相伴的時光,無憂無慮,她端了一盞楊枝甘露走來要遞給我,可轉眼變成一條毒蛇,她從小小的身姿變成牢獄中的模樣,用帶了血的猙獰的面容惡狠狠看向我,說出惡毒的話語。就在我?guī)缀鯊膲糁畜@醒時,有人輕輕環(huán)抱住了我,令我微微緊繃的身子松懈下來,還有淡淡清香,那般熟悉好似夢中的向往。我只覺得溫暖舒心,所有噩夢皆不見,只沉醉在那溫柔鄉(xiāng)中。
醒來時天光已暗,落日的余暉映在窗上,給一對和合二仙紗屏添上曖昧的橘色光彩。
我只覺得渾身舒暢,喚來小宮女伺候梳洗。蕙菊選了一套家常碧水色潑墨遠山八幅裙為我穿上,一邊為我梳頭一邊道:“皇上方才來看過娘娘,臨走時說明日是裕王妃歸省之日,會來向娘娘請安,望娘娘準備一二。”
我點點頭,卻被她的話引起一點心驚。
“你說皇上來過,什么時候?”我戴上一對銀色流蘇耳環(huán),問道。
“娘娘睡著時,皇上進來待了一會兒才走的?!鞭ゾ漳闷鹨惶足y簪在我發(fā)髻上比一比,又放下。
我隨手取過一根長簪戴上,“不過是用晚膳,簡單就好。你去準備準備,到時留裕王妃午膳?!?br/>
蕙菊點點頭道:“娘娘,李芳苓來了?!?br/>
李芳苓便是昔日的李家小姐,皇帝的李常在,如今的蒔花局里一個管事。
“帶她去西側殿吧,一起用晚膳。你把本宮備下的東西拿來?!蔽姨咨香y色短褂,慢慢走了出去。
西側殿里不過八菜一湯,也不是什么珍稀美味,但勝在滋味雕工。李管事跪在地上,見我進來,將頭埋得更低。
我在上首坐了,笑吟吟請她起來,又看座。她十分惶恐不敢受,奈何推辭不過,只好戰(zhàn)兢兢坐下,不敢看我。
我舀了一碗酸筍火腿湯給她,溫和道:“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李管事人如其名,芳苓芳苓,確實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br/>
她忙起身,“謝娘娘謬贊,奴婢做的不過是份內之事?!?br/>
“你這份內可是救了本宮一命?!蔽抑钢该媲白唬骸氨緦m沒什么好謝,只能略備薄酒表示心意?!?br/>
“奴婢不敢當!”她又欲跪地磕頭。
蕙菊一把將她扶起按在座位上,盈盈笑道:“娘娘讓你坐,就坐吧,這湯涼了就不好喝了?!?br/>
說罷也為我舀了一碗,我想也許李管事心有顧慮,便先喝了起來。
慢慢地,李管事也放松下來,也能與我與蕙菊玩笑幾句。說到當年失寵獲罪,她竟并無半點怨恨,只是云淡風輕地笑道:“當年只怪自己不懂事,想著自己是商賈之家第一個選進宮的妃嬪,皇上又接連召幸,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想想,即使當時皇上不處置奴婢,那些妃子又怎會看我得寵得意,反而去了浣衣局還留了命下來。”
她端起一盞梨花醉慢慢飲一口,面頰已染上淡淡緋色,略有醉意道:“奴婢在浣衣局、蒔花局這么多年看下來,寵愛雖好,不過是云煙,總有散盡的時候。反而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真?!?br/>
她的眼角晶亮:“如今真是后悔,若是當年沒爭得要入宮,如今怕也找了個良人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了。”
她說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若沒入宮,還能伴在父母膝下,哪會像今日這樣寂寞無依,對著花草孤老一生?!彼钦孀砹耍活欉@些話在宮中多么不合適,可又有誰有她的膽量,將每個深宮女子內心的秘密吐露出來呢。
“李管事醉了,”我溫柔道:“本宮送你歸家可好?”
“家?”她揚起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睛,朦朧水汽下一雙眸子波光迷離:“我還有家嗎?我的家在哪里啊??”說罷趴在桌上,一樽酒翻倒淌下淋漓酒水,滴滴答答好似此刻我臉上的淚水。
是啊,家在哪里啊??
這皇宮是我的家嗎?可它也是眾多妃嬪的家,勾心斗角經營算計,冷冰冰的虛情假意,又如何能稱作家?
凌府是我的家嗎?可父親仙逝母親長居江南,大哥一家如今住在里面。我一個嫁出去的女兒,那里又何嘗是自己的家?
我的心底涌上無盡悲哀,唯有一點溫暖慰藉。
家,我也曾有過一個。黃家村的茅舍雖簡陋,但有良人相伴,有鄰里和睦,有平和滿足的幸福,有自食其力的充實,還有對未來美好的向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兩情相悅長相守,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明天醒來,李管事就在離宮的馬車上了。歸家還是自尋去處皆由她,皇帝的女人不能再嫁,但真離開了這皇宮,一切都隨她了。若能覓得良人幸福一生自然是最好的,也算圓了這寂寥后宮中女子們的一個癡夢吧。
次日醒來,天光晴好,微風清涼,鳥兒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如同歌唱,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我擁被坐在床上,看著窗外花草清芬隨風搖曳,只覺得神清氣爽,不由想起當年黃家村的宅院里也種了許多花樹,初春時節(jié)最是風景秀麗雅致,我與羲赫或攜手漫步賞花觀景,或對坐樹下品茗對詩,十分愜意快活,而那段時光,已成為我今生最美好的一段回憶了。
今日,我將面對的是他的新婦,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挑來選去,擇了件藕荷色刺繡白玉蘭暗紋六幅裙配月白刻絲新葉上裳,烏發(fā)挽髻,橫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樣。
待裕王妃進來請安,我斜倚在長榻上,含笑道:“王妃快請起,都是一家人,無須那些虛禮?!?br/>
她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大禮,這才抬起頭來朝我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來,看去十分甜美。
“快請王妃坐,”我仿佛十分歡喜她進宮,熱情道:“到本宮身邊來?!?br/>
她再深深一福,這才走上來。待她走近我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一身深青朝服上并非尋常如意紋,而是別致的銀絲玉蘭,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意外,與她閑話幾句后道:“王妃的衣服真特別,這花樣很好看?!?br/>
她面上浮起緋紅,嬌羞道:“這是王爺替臣妾選的,臣妾也很喜歡呢。”
我一愣,之后泛上淡淡醋意,面上卻一如平常,真誠道:“王妃與王爺琴瑟和鳴,本宮十分欣慰?!?br/>
她臉更紅了,因為肌膚盛雪,耳根紅得如鴿血一般,她語氣甜得如蜜里泡過:“王爺說,‘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臣妾十分感動,也感激老天眷顧,竟給了臣妾這樣一個夫君?!?br/>
“裕王確乃人中龍鳳,更難得是溫柔體貼,嫁給他可是我大羲無數(shù)女子夢寐之事呢?!蔽?guī)Я送嫘Φ目谖堑馈?br/>
裕王妃點點頭:“是?。〕黾耷俺兼獙υM跤兴?,多是他征戰(zhàn)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個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兇狠而不解風情。不想第一眼看見他,他穿了一襲白袍騎馬而過,風度翩翩不然濁塵,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只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里喜歡上了?!?br/>
她嬌羞一笑,滿臉都是幸福的光彩,襯得人如瓊花,光彩奪目。
“王爺待王妃可好?”我關切道。
“開始臣妾擔心自己是為兩國邦交而嫁,而他已有四位側妃,是否不好相處。不想王爺雖然十分繁忙,但對臣妾十分體貼,事事都依著。臣妾打聽過,那幾個側妃王爺并未寵愛之人,便也放下心來了?!?br/>
“王妃這般美貌,性情溫和身份高貴,哪有男人不愛的道理呢?!蔽疫f過一碟果脯給她:“王妃嘗一嘗,這是北方屬國進貢來的,十分香甜?!?br/>
“若說身份高貴美貌無雙,誰又比得過娘娘您呢。”裕王妃一臉真摯:“臣妾在柔然便聽說過您的風姿,也聽說過您與皇上如何恩愛,十分羨慕。”她輕撫側臉柔聲道:“不過如今臣妾誰都不羨慕了?!?br/>
我只帶了大方笑容聽她的幸福,露出如長嫂一般欣慰的表情,心卻越來越酸,好似塞了一把青梅一般,連果脯吃在嘴里都是酸澀。
“王妃為國獻身遠離故土,王爺政務繁忙,若是王妃寂寞了,或者哪里不開心了,就進宮來。這坤寧宮的大門永遠朝你開著,就把這里當做娘家吧?!蔽依^她的手,目光殷殷:“本宮盼著王妃早為裕王開枝散葉呢?!?br/>
裕王妃一臉感激之色,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信賴,她深深施了一禮道:“臣妾謝娘娘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