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5)
我站在繁逝一堵殘垣后,面前是一池秋水,被風(fēng)吹起層層漣漪。不遠(yuǎn)處的天空上,有上百只五彩斑斕的風(fēng)箏一起飛起來,正中最高最大的一只,是一條金龍栩栩如生,旁邊簇?fù)戆佾F。之后升起妖嬈的百鳥,圍繞在一只金鳳周圍。最后是絢麗的百花,牡丹最盛。
那金鳳飛啊飛,長長的鳳尾在空中飄蕩,那鳳尾一定飾了金粉,裝點了水鉆,在空中閃出耀目的光。最后,金鳳與金龍相會,并立在高遠(yuǎn)的天空上。
百鳥百獸齊聚在那龍鳳的周圍,百花點綴般地將它們環(huán)成一圈,一時間天空上七彩絢爛,平靜的湖面上又有清晰的倒影,天地呼應(yīng),美得無法用辭藻形容,只能令人睜大了眼,將這嘆為觀止的人間奇景深深印刻在腦海中。
我遙望著那美麗的百鳥之王,它的神情倨傲,身姿優(yōu)雅美麗,只是不知,那控制著這只鳳凰的風(fēng)箏線,牽在誰的手上。
風(fēng)吹起我鬢間的長發(fā),纏住了我的雙眼,我用手去理,卻發(fā)現(xiàn)手背上,有一滴淚。
我閉上眼,按住小腹,那里有細(xì)微的疼痛,一如我的心。
一陣大風(fēng)猛地吹過,便有一陣驚呼隔水傳來,接著有鼎沸的呼聲。我睜開眼,只見五彩的天空上,那只鳳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五彩的鳳尾飄飄蕩蕩,不久,便消失在了高原的天際中。
我心中惻動,無法自抑淚水的涌出。這是否是老天的安排,讓那鳳凰風(fēng)箏斷了線,離開了世人眼中它應(yīng)該在的地方。它飛去哪里了呢?至少,會離開這皇宮吧。若是我能像它一般,掙脫那根困住我的看不見的線,飛出這高墻,該有多好……
我本以為萬壽節(jié)后皓月一定會來,卻不想,大半個月過去了,始終不見她蹤影。這段日子里,我做好了幾件嬰孩的衣物,算算日子,若是無差,這孩子會在初春之時出生,帶給我如春般的希望。但春寒料峭,此時我只盼望著皓月來,請她捎些棉花給我。
同時,我也為自己做好了兩身寬大的裙袍,以備遮掩日后日漸挺起的肚子。
在萬壽節(jié)過去一個月,日子逐漸寒冷起來時,皓月終于來了。
她來的這一日,前一晚,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雖然院中的空氣清新不少,但卻有一層層寒意逼上來。我擁著被坐在床上,小腹已經(jīng)有些微微的凸起,但穿上寬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擋住。
白日里雨終于停了,一夜風(fēng)雨打落樹上的黃葉,一夜間便鋪了滿地。從窗戶望去,只覺得如上好的羊絨毯子,滿繡了金燦燦的葉,這樣的毯子在凌府舊宅的“秋光昭陽”堂里便有一張,上等的羊羔毛上用深淺金色、黃色、褐色、棕色、黑色間雜綠色繡出落葉滿地的勝景,當(dāng)日光從窗欞照進(jìn)去時,覺不出秋日蕭索,卻只覺得富貴。
此時,我感受身上一陣緊似一陣的寒意,再看這大自然自成的“毯子”,卻再感受不到那溫暖。
有銅門被拉開的聲音,因鮮有人來,繁逝的門長年累月關(guān)著,以往皓月來,都是趙大哥當(dāng)值,只開角門,便難得聽到正門的聲音。
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心里沒來由地恐懼起來,我聽見門邊有女子說話的聲音,想到今日趙大哥休息,那聲音聽起來是皓月在與人說著什么,便披了件外褂走了出去。
確實是皓月,她與一個守衛(wèi)說了幾句,又拿出一塊東西給他看了看,便進(jìn)來了。
“小姐,你怎么出來了?”皓月抬頭便看到站在門邊的我,呼一聲:“外面風(fēng)這么大,你快進(jìn)去?!?br/>
我擔(dān)憂地看一眼正在關(guān)門的侍衛(wèi),對她道:“趙大哥近日休假,你來做什么?驚動了旁人,萬一被皇上知道,對你可是不好啊?!?br/>
皓月掩口笑了笑:“那人是趙大哥手下的,上次他告訴了我這個人可以信賴,若是他不在,便等這個人當(dāng)值時來。”
我心中卻疑惑,我與趙大哥每日都會短短見一面,偶爾說兩句話,卻從未聽他提起這隊繁逝的守衛(wèi)中,有值得信賴的人啊。
但我沒有點破,只隨皓月進(jìn)了屋子。
“小姐,”皓月背對著我,環(huán)顧了四周淡淡道:“皓月一直有一個疑問?!?br/>
“你說?!蔽叶肆说首幼?,看著她。
她的眼神有些閃躲,拿了食盒的手緊了緊才道:“小姐,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我從茶壺里倒一杯涼水慢慢喝了一口問道。
“后悔自己當(dāng)初所作,換來今日的下場?!别┰驴粗业?。
我驚訝她這樣直白,與她往昔的性格完全不符,但還是回答了:“若說后悔,自然是有一些??墒?,又有何用呢?”
我后悔的,是那一日我不該在沈羲遙離開時還在河邊逗留;我后悔的,是我不該答應(yīng)羲赫去西南戰(zhàn)場,而是應(yīng)速去江南;我后悔的,是我該狠心拒絕羲赫的相伴相隨;我后悔的,是該在落胎后就直接自盡;我后悔的,是該在那一夜,要么殺了沈羲遙,要么,殺了自己……
但我卻從未后悔過,因與羲赫相伴而受到的幽禁在繁逝的懲罰。
但是皓月,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幽幽道:“若是皇上要小姐回到坤寧宮,小姐可愿?”
我心頭一驚,這個問題我從未想過??墒牵绻抑鼗乩帉m,我是否愿意呢?
小腹里仿若小魚吐泡泡一般輕輕動了下,我的面上不由露出巨大的歡喜,若是為了這個孩子,上到山下油鍋我都愿意,何況是回到坤寧宮。
“這樣看,小姐是愿意的?!别┰虏坏任艺f話,低著頭喃喃道:“也是,只有小姐才是皇上心里唯一的牽掛,眼里唯一看到的佳人。我們算是什么呢?!?br/>
我只顧著驟現(xiàn)的令我激動的歡喜,并沒去聽她的話。
“若是小姐回到后宮,那么,一定又會是獨寵吧?!别┰驴粗?,眼神無害。
我搖搖頭:“后宮中那么多美人,而我,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的我了?!蔽译p手交握,仿佛無意地擱在肚子上,看著她溫和地笑著:“更何況,皓月,你覺得我還能回去嗎?”
皓月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食盒道:“小姐,昨日兩湖總督進(jìn)貢了大閘蟹,各宮都分到許多,我便一早蒸了帶來給小姐嘗個鮮?!闭f著,從提籃里取出一盤螃蟹,一碟蘸汁,另有一壺酒。
她的笑容真誠,眼里帶著期盼,分明希望我也能如其他妃嬪一般嘗到最鮮美的大閘蟹,好令我不覺自己是一個被遺忘的廢人。只是她忘記了,我不在那繁華如錦緞長卷的后宮中已久,更從未向往或者喜歡過那樣奢靡卻無意義的生活。眼前的佳肴只會勾起我對于那段往昔的記憶,而那段往昔,美則美矣,更多的,卻如同嬌艷玫瑰下的利刺,傷了人。
可是,皓月畢竟是一番好意,她不會去想那么多,也不會想到,我會想那么多。
我自嘲地微微笑笑,看來,自己真的在這里待得太久,人也變得無聊得胡思亂想起來。
“小姐,快嘗嘗吧?!别┰聦⒔稹靶肥思币灰粩[出,那工具上鑲嵌的金剛石在斑駁破舊的桌子上顯得格格不入。我眉心一跳,皓月滿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看不出任何異常。
我看著盤中已經(jīng)亮橘紅色的蒸好的螃蟹,皓月說的沒錯,這是正宗的陽澄湖清水大閘蟹,青背、白肚、金爪、黃毛,個體強壯厚實,皓月該是簡單地將這螃蟹在加了生姜的蒸鍋里蒸熟拿來的。也難怪她今日來,這螃蟹必得新鮮時吃才是最美味的。
可是,螃蟹巨寒,有孕之人是半點都不能食用的。此時,我對著皓月誠摯的雙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姐,怎么了?”皓月見我遲遲不動手,疑惑地問道:“小姐不喜歡嗎?”
我搖搖頭,皓月是知道我喜歡螃蟹的。雖不貪多,但每年秋風(fēng)起,蟹腳癢時,三哥會派人送來最好的陽澄湖大閘蟹。因一般早于皇帝賜蟹,凌府中便會辦一場小小的“蟹宴”,悄悄邀請幾位至親好友來嘗鮮。而每每此時,我也會口腹大開,吃上幾只。此時她拿來螃蟹,恐也是想到我愛吃吧。
我嘆一口氣,用手指沾了點蘸料細(xì)細(xì)品了品,用蔥花、姜末、醋、糖調(diào)和出的,配那螃蟹最是美味。而一邊的鏤花秋菊鑲虎睛石的銀質(zhì)小酒壺里,裝的該是菊花蜜釀,這也是我吃蟹時一貫配的東西。
皓月見我看著那些東西,微微一笑,拿起剪刀逐一剪下盤中螃蟹的兩只大螯,用錘對準(zhǔn)蟹殼四周輕輕敲打,又以鏟打開背殼,然后分別將鉗、叉、刮、針輪番使用,或剔,或夾,或叉,或敲,分別取出金黃的蟹黃、潔白的蟹膏、鮮嫩的蟹肉,再一一擺在斗彩卷草花卉紋的小碟中,然后雙手遞到我面前。
我用小勺輕輕點著那些蟹肉,窗外的雨雖停了,但積在葉片上的雨水逐一掉落,仿佛仍有雨一般??諝饫锍錆M了濃郁的水汽,寒涼之氣蔓延上來,我嘆一口氣,將那蟹肉放下,看著皓月微笑道:“這螃蟹個頭真大,看來如今你十分得寵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