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們一晚上沒回來。
阿羅知道他們是抓野豬去了,野豬兇悍,性情暴虐,極易傷人。阿羅不免惴惴,怕他們出事。
沈湘卻習以為常地坐在蠟燭邊,動作飛快地趕工:“沒事的,明早起來咱們就有野豬肉吃了。”
“野豬很兇的。”阿羅拿了繡繃子,幫沈湘繡帕子,簡單的蘭花圖案,并不費事,就是沈湘前面偷了懶,積到最后幾天數(shù)量有些可觀。
再繡了個把時辰,福大娘就來敲了敲她們的窗戶,叫她們明早起來再繡,夜里傷眼睛。
沈湘應了,收起繡具,吹了燈躺下。
她還不想睡,于是抓著阿羅說話:“你今天是特地去摘白菜的吧?說什么發(fā)現(xiàn)被野豬拱了不得不提前摘回來,肯定是誆我呢。”
阿羅在黑暗里尷尬地笑了笑:“可不是,還被你三哥撞個正著。”
“那哪是撞上,他特地找你去的。”
“啊?”
“我在屋里悶得慌,跑院里繡去了,他沒看見你,就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你去了小南山,他就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不是找你是什么?”
是擔心她出事嗎?
阿羅心里一時變得暖暖的,羞臊地把半張臉藏進被子,她心口砰砰亂跳,忙提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野豬肉好吃嗎?”
沈湘當即吸溜了一下口水:“好吃,怎么能不好吃?野豬常年在山里奔走,一身的腱子肉,比家豬精瘦,肉也比家豬更韌更彈,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哥哥們就跟著大伯去山里打野豬來解饞,打不到就打野兔,打山雞,都好吃,明兒你可得好好嘗一嘗。”
“還能打到兔子嗎?”
“能,怎么不能?山里野兔子多的是。”沈湘嘿嘿一笑,“你想吃啊?那我明天就告訴我三哥,叫他打兩只來給你嘗嘗鮮。”
“我不想吃兔子。”阿羅從被子里鉆出來,側身面朝沈湘那邊,“我小時候養(yǎng)過兔子,后來跟我娘離開省城,就沒養(yǎng)過了。”
“哦,你是想再養(yǎng)一只?”
“不養(yǎng)了吧,等嫁人了還怎么養(yǎng)?”
沈湘驚奇道:“我頭一次聽說嫁人了不能養(yǎng)兔子的。”
阿羅抿抿嘴,解釋道:“你三哥一個大男人,哪會喜歡這些小東西。”
“你沒看他今天買了只小牛犢回來?”
“那怎么一樣?小牛犢長大了可以干活,兔子就是養(yǎng)著看的。”
沈湘不以為意:“你喜歡就得了,管他那么多作甚?”
阿羅覺得熱,將雙腳伸到被子外面:“兩個人一起生活,肯定要彼此遷就的。”
沈湘不置可否,再聊了幾個話題,各自翻身,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吃過早飯,沈淮他們還是沒回來。
阿羅不放心,去小南山腳下找劉二嬸子時,特地上小南山看了一眼。
野豬果然被抓住了,還是兩頭,那個頭,少說也三四百斤。
阿羅本來只想遠遠地看一眼,劉寡婦慣愛湊熱鬧,哎喲一聲拉著她走到近前:“真逮著啦,阿羅告訴我她的白菜被野豬拱了我還以為她逗我玩呢。”
沈淮的大堂哥沈洪一邊把豬腿捆結實,一邊答話:“跑了一只,不然夠全村人分的。”
東溪村規(guī)模不大不小,九十多戶人家,七百多號人,三頭三百斤以上的野豬,一家割幾斤,確實夠分。可惜跑了一只,就只能緊著關系親近的幾家送。
劉寡婦也不客氣,直言道:“我家就三張嘴,給我們娘仨留一口,過完年嘴里就沒嘗過肉味兒。”
沈江沈河同時開口:“記著呢。”
兩人是雙生子,身高體格,乃至聲音都十分相似。區(qū)別在于老大沈江皮膚更黑一些,老二鼻梁上有條小疤,倒不至于認錯。
沈淮死死按著掙扎嚎叫的野豬,瞥了眼阿羅手上的藥箱:“你們這是去哪兒?”
“我那酒鬼大哥,前段日子又偷喝酒,喝出毛病來了,我?guī)О⒘_去給他瞧瞧。”
“響水村?”
劉寡婦意外道:“你怎的知道我娘家在響水村?”
“一個村里住了快二十年,有什么不知道?”沈淮道,其實是記住了阿羅那晚和他說的話,她是和劉寡婦去響水村給人看診才被那混子盯上的。他想了想,問道,“就你們兩個?”
阿羅微訝地抬眼看他,發(fā)覺他也在看自己,慌忙低頭看地。
劉寡婦揮了揮小手絹:“帶大小滿一塊回去看看他們外婆,喊了高家的老大趕牛車陪我們跑一趟,不到天黑準能回來。”
沈淮便沒多問,只說:“回來和高大哥一起來我家拿野豬肉。”視線依舊停在阿羅身上,聲音不由放輕放柔,“早去早回。”
阿羅頭也不敢抬,胡亂地點點腦袋。
劉寡婦笑她一臉小媳婦樣兒,拉著她下了緩坡。
這次去響水村沒再遇到麻煩,就算遇到麻煩也不怕,他們人多,高家大哥長得人高馬大,看著就不敢招惹。
路上遇到幾個吊兒郎當沖阿羅吹口哨的混子,他一個眼刀飛過去,那些混子立時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遠。
給劉二嬸子的大哥重新望聞問切,又把藥交到病人家屬手上,細細叮囑了煎服的注意事項,他們就往回趕了。
劉家外婆留劉二嬸子和兩個孩子在響水村住幾天再走,劉二嬸子卻大咧咧地擺擺手,直說要趕回去吃野豬肉,領著兩個兒子爬上牛車。
等車出了村子,她又不住地往回張望。
阿羅問:“舍不得何不住幾天?我瞧著阿婆也特別想你和大滿小滿呢。”
劉寡婦苦澀地笑了笑,方才的爽朗大方淡然無存:“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個家只有我老娘希望我回,我大哥大嫂都是黑心肝的東西,你瞧瞧我巴心巴肺地請你給他看病,他給過我一個好臉沒有?如今我在東溪村過得好好的,何必回來招人煩,也惹自己心煩。”
阿羅張了張嘴,沒能說出安慰的話。
劉二嬸子是有家不能回,她能回家,但家里沒人了。
她也回頭,望著炊煙裊裊的響水村,一時百感交集。
回到東溪村,天果然沒黑。
沈家院子里來了不少人,有砍骨頭的,有切肉片的,有清理臟污的,三三兩兩,各有分工,配合默契。
阿羅給他們很多人看過病,他們見了阿羅總是笑吟吟地打一聲招呼。阿羅一一應了,回房放了藥箱,出來尋著沈湘的身影找到對面屋子。
她領著幾個小侄兒,聚在沈淮屋里嘀嘀咕咕地說話,阿羅走到身后才發(fā)現(xiàn)。
“回來啦?快來瞧瞧,我三哥給你抓了什么好東西。”沈湘?zhèn)壬恚阉叫∧净\前。
籠子里有兩只巴掌大的小兔,一只全身灰棕,一只黑白相間,毛茸茸的,看著十分喜人。
沈燦和沈燈都是三歲的小娃,懵懵懂懂地拎了苦菜葉子給小兔子喂食。沈炯年初已經(jīng)到村中學堂報到,識得幾個字,能背幾句書,像是為了和這些屁孩有所區(qū)分,體現(xiàn)出他是與眾不同的讀書人,縱然心里直癢癢,也板著小臉負手站在一旁,跟著小老頭似的。
阿羅一路心事重重,看到這兩只小兔子,籠在心頭的霧氣一瞬消散了,從桌上拿過一根苦菜葉子,也去逗小兔子玩。
她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都玩得津津有味,沈炯哪里忍得住,立時也抽了一根苦菜葉子,趴在炕邊呵呵笑起來。
小燈兒被親哥哥擠開,不大樂意地丟下苦菜葉子,抱著阿羅的腿脆生生地撒嬌:“抱,抱,要阿羅抱。”
阿羅便彎腰抱起他,另一個小豆丁也抱住她的腿,嗚嗚地哼著:“小燦兒也要阿羅抱。”
沈湘一把撈起沈燦,在他光溜的小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你親姑姑在這里呢,你那倆眼珠子咋長的?你喜歡阿羅,就不要姑姑了是不?”
沈燦非但沒有哭鬧,反而摟著沈湘的脖子咯咯地笑起來。
沈湘同他頂了一陣額頭,望著阿羅笑嘻嘻地道:“你說的沒錯,兩個人一起生活總要互相遷就,這不,我三哥遷就你來了。”
阿羅只作沒聽見,繼續(xù)逗著懷里的小燈兒,臉上卻悄悄浮上兩朵紅云。
沈家今晚留了人吃飯,一面是這個時節(jié)吃野豬肉圖個新鮮,一面是給沈淮辦個接風洗塵宴,沒有大辦,只叫了關系特別親近的幾家。
兩頭野豬都宰了,今晚做菜用了半扇,剩下的半扇留著做腌肉炸肉,另一頭則分成大致等重的三十幾份,等吃飽喝足了給客人拿回去自家做著吃。
席間,沈老爺子宣布了家里準備蓋房的事,來做客的老少爺們無不表示到時一定上門幫忙。
沈老爺子樂呵呵地將藥酒一飲而盡,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喜氣:“蓋房的事不急,下個月我家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辦。”
眾人瞧他這樣就知道是好事,連聲催促他別賣關子。
沈老爺子眼珠子轉轉,先轉到安靜喝酒的沈淮身上,又轉到不遠處坐在自家婆娘旁邊的阿羅身上,嘿嘿笑道:“阿淮和阿羅的婚期定下了,下個月初九,本來打算把地種了再挨家挨戶去請大家伙來喝喜酒,今兒高興,實在忍不住先給大家透個底兒,讓大家隨我一起高興高興。”
相熟的小輩你一拳我一掌打在沈淮身上,直說他討了個好媳婦。
沈鐘和沈橋父子倆被長輩敬了幾杯酒,沈鐘不能多喝,全部由沈橋和沈格兄弟倆代勞,一圈下來,竟是有點醉意熏然。
阿羅坐在李氏旁邊,也被一桌老少媳婦兒臊了個臉紅,李氏拉著她的手,一下一下摩挲著,忍不住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我們老沈家能有今天,多虧了阿羅,要不是她治好了老頭子和老大的病,阿淮怕是一輩子在戰(zhàn)場上翻滾,拿回來的銀子都不夠他們爺倆看病吃藥的。如今日子總算有了盼頭,以后咱們一家還像現(xiàn)在這樣,和和氣氣,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黃翠翠也撫著凸起的肚子莞爾道:“我原只想著能祛除寒癥,身子上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沒成想還能懷上身子,我今后再不嫌藥苦,再不嫌用藥水泡腳麻煩了,弟妹讓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聽阿羅的準沒錯。”
劉寡婦卻是掩面難忍地抽噎起來:“阿羅雖沒給我們娘仨治過病,但她那個雪天里給我們送來的兩床被子著實救了我們一命,若是沒有阿羅和玉娘,我和大小滿不定就凍死在屋里,腐爛了惡臭了都不一定有人能發(fā)現(xiàn)。李嬸兒,福嫂子,我自是信得過你們老沈家的為人,但我今日先把丑話撂在這兒,我劉美琴拿阿羅當我親閨女看待,今后她若是在你們家受了委屈,我可是要提著菜刀上門討要說法的。”
福大娘又好氣又好笑,在劉寡婦腰上擰了一把:“你個嘴沒把門的潑貨,還道是只有你是知恩圖報的人了,我們沈家就是一窩子狼心狗肺的畜牲不成?阿羅能嫁進我們家,是我們的福分,疼她還來不及,哪有讓她受委屈的道理。真有那一天,不用你來討說法,我自己就拴了白布條吊死算了。”
“呸呸呸,這日子里說什么死不死的?”李氏罵道,“晦氣不晦氣?”
福大娘忙笑著對地面連呸了三聲。
阿羅仰頭,在漸暗的天空中尋到幾顆忽閃的明星。
心里有些酸脹,有些充實,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別的什么。
成親,總歸是好事一件。
成親后,她會有一個新的家。
她每日回到家里,又會有人在家里等著她,微笑著喊她一聲——阿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