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當(dāng)年
宮里夸人都這么夸。李薇就被人夸過說像孝獻。要是四爺能被人夸一句有先帝之風(fēng),他能高興半個月。
但這夸人也要看拿誰當(dāng)比方。
雖然都是年少早夭的皇后。孝獻皇后董鄂氏的名聲就不如孝懿皇后佟佳氏好。夸李薇像孝獻就好像說她美色惑君一樣。
李薇心道至少夸她是絕世美人了。董鄂氏的美色可是千古流傳啊。她有時對著鏡子摸摸臉,懷疑自己是不是越長越美了?怎么小時候都沒人夸自己美得這么禍水呢?
孝懿皇后的名聲就好聽得多。年氏能被人這么夸,也說明至少她在外表的德行方面做得相當(dāng)出色,沒有可供人詬病的地方。
但李薇能想像得到皇后不可能會高興。
這宮中能被人以‘賢德’夸贊的只有皇后,歷來妻娶德,妾納色就是古訓(xùn)。
夸李薇像孝獻也多是形容她媚惑君王,讓四爺被她迷得不知東南西北,把皇后和弘暉放到一邊不搭理,只哄著她和她生的四個兒子。這絕不是什么好名聲。
所以李薇才最不喜歡這個名,她寧愿外頭沒人認(rèn)識她,沒人知道她,沒人替她傳頌這份‘好名聲’。
可這事由不得她作主。
年氏這份贊譽來得太快、太急,仿佛還很沒道理。
但覺爾察氏看得清楚,見李薇說想不通還笑話道:“以前你小時候還聰明得很,怎么現(xiàn)在嫁人后反倒越來越傻了?你跟著萬歲多年,生了五個孩子才能壓皇后一頭。這年庶妃無功無娠,現(xiàn)在卻在宮里壓了皇后,代行后職,你說人家不說她說誰?”
李薇恍然大悟,她還真沒把自己當(dāng)成參照物。
覺爾察氏卻還嫌不夠,繼續(xù)拿話戳她:“何況聽說那年庶妃是雍正三年才進宮的?年輕水靈的小姑娘,哪是你這都有孫輩的人能比得上的?”
李薇捂著心口將要吐血,有氣無力的求饒道:“額娘,別說了……”
之前宮里傳來一個好消息,弘暉的福晉戴佳氏生了一個格格,洗三時李薇還讓人送上賀禮。
這是四爺?shù)牡谝粋€平安落地的孫輩人,就算是女孩也貴重。何況皇家的女孩都是有用的,九貝子前腳去替他哥哥送端靜出塞,后腳他自己府里的二格格就被帶進宮養(yǎng)了,雖然還沒封,但日后爵位當(dāng)不會遜于其姐。
聽說九貝子在家里罵四爺搶別人的女兒,好在只是謠傳,外面把這個當(dāng)個笑話說而已。但宗室格格的稀罕之處也可見一般,不見貴為皇上也要搶別人家的女兒了嗎?
今年便是選秀年,四爺不在京里也不要緊,有皇后主持此事當(dāng)可萬無一失。
李薇住在圓明園里逍遙自在,宮里多次遞話出來問她養(yǎng)得如何,她都是今天好了,改天暑氣一重又不好了,等稍稍能養(yǎng)得好些了,再轉(zhuǎn)天下雨天涼了,就又不好了。
哪怕是寧壽宮過來關(guān)切垂問,她都沒有松口說要回宮。
宮外多自在,而且跳出宮禁后,再看宮里的事就顯得多了幾分身在局外,與已無干的趣味。
換言之:看別人跳腳就是爽。
選秀年各種瑣事甚多,年庶妃的好處越發(fā)的傳揚開來。皇后不能事事親歷親為,就把長春宮的蘇答應(yīng)推出去爭風(fēng)。蘇答應(yīng)聽聞也是個機敏之人,在操持選秀上多有建言,仿佛比年庶妃還要高段。
大家都等著看好戲呢,年庶妃竟然退避三舍,凡是蘇答應(yīng)想接過去的,她一概一分不爭,不但拱手相讓,在外面說話也都是稱自己年輕識淺,不能擔(dān)當(dāng)重任。
結(jié)果反倒顯得蘇答應(yīng)借著長春宮之勢盛氣凌人,不如年庶妃謙虛,顧全大局。
如果只是宮中的事倒罷了,偏偏這次四爺南巡伴駕的隨行官員中有年庶妃的二位兄長。長兄年希堯是康熙朝工部侍郎,一向忠心王事,次兄年羹堯康熙三十九年被先帝賜同進士出身,家父更是由先帝一手拔擢,官至二品,更由先帝賜字‘丹心秉冊’,可謂一段君臣佳話。
這拉出來就是一串閃瞎人眼的履歷。
李薇不禁暗自慶幸,如果她還在宮里肯定也要被年氏給震得無法安枕了。
其實她跟年氏在家世上根本沒有可比性。
倒是皇后,雖母族是烏拉那拉氏,可自康熙朝起卻沒什么子孫在朝稱得上顯赫。吃老本吃到現(xiàn)在,因為供出個皇后倒是又起來了。
不過有名聲和有權(quán)勢是兩回事。
皇后家最缺的就是能在御前說得上話的人了。
李薇不管這些,反正有額娘在就算天天被罵她也甘之如貽。四爺?shù)男乓彩请S著每天送回的奏章送到圓明園,有時幾句小詩,有時一段抒發(fā)的旅途見聞,有時隨信附上江南水邊的一枝柳條,幾朵干花。
話不在多,寥寥數(shù)語而已。倒讓李薇好像正在跟他一同南巡,仿佛他正坐在她面前。
有時四爺大概也是路上太忙,隨手扯過一張紙就給她寫信,有時寫在某張紙的背面,翻到前面竟然是他寫得罵某位不知名的官員‘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有時則是添在送回來給她的禮物盒上一角‘知君掂念,朕一切安好’。
聽每回回來的人報信,四爺這一路確實趕得很,今天在甲地,明天就到了乙地。可說是一日都未在路上停留。
而每到一地,便要接見當(dāng)?shù)毓賳T、士紳、豪族,也就是俗稱的地頭蛇。
當(dāng)然還有當(dāng)?shù)氐膶W(xué)子,如果有書院,特別是流傳以久的書院,那還要親自拜祭當(dāng)?shù)氐目嘴簟?br/>
在山東時,四爺特意多停了幾天。就是因為至今仍有人替蔣陳錫喊冤,還有說四爺殺他是為了剛登基立威,又舍不得殺滿人,所以挑了個苦讀出身的漢人大官一砍了之。
四爺幾乎氣得手抖,那兩天送回來的信全是草書,不但筆觸幾乎要飛出紙面,還讓她看起來頗為費勁,連蒙帶猜的。
只有最后一句用重重的筆墨寫道:世人多愚昧。
李薇對這個最有感觸,她最近剛剛才悟出來,還熱騰騰的呢,剛好跟四爺分享。
她道有很多事都是人力所不及的。比如她平常讓人侍候著穿衣、洗漱、梳頭,還有一聲令下就可以蓋很漂亮的宮殿,也可以把金銀珠玉都堆成山。
可是當(dāng)她高臥云床上,由數(shù)十個宮女圍著侍候,不管是點心還是茶水都能讓她們給她喂到嘴邊時,尿急便意卻催她不得不自己起來去屏風(fēng)后方便了。
可見侍候的人再多,有些事也替不得她。
再有,她常嫌夏天太熱,冬天太冷,若是四季如春就好了。可惜老天爺不聽她的把這二季給均均,把夏天的熱借到冬天使使。
另外,宮里常有人妒恨她,不止是皇后,就算一二小妃嬪只怕也沒少在心里盼著她倒霉。她常想能不能命令這些人把恨她的心都換成愛她的心呢?
其實她也知道,要換得她們的忠心,只要把她們送到陛下面前就行。可陛下知道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這么做的。
可見這人心總要用東西去換,平白無故叫人將心送上是不可能的。有以人心換人心的,也有以財帛動人心,更有以權(quán)勢相誘換來的忠心。差別只在兩邊是否都心甘情愿做這個買賣。不然賣的人覺得賣賤了,買的是覺得買貴了,這份生意就不能長久做下去了。
最后,她最懼烏發(fā)堆雪,容顏蒼老,常想青春永駐,與四爺恩愛長久。
可這些全都由不得她做主。
所以就算她富貴至此,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不能隨心的事啊。
愿與陛下共勉之。
之后四爺考察了蔣陳錫之弟蔣廷錫,說他學(xué)問扎實,由翰林院編修升禮部侍郎,更傳口諭讓他速速前往山東伴駕南巡。算是給這蔣家之事做了個結(jié)尾。
七月時,宜爾哈適婚烏拉那拉·星德。
整個紫禁城的熱鬧勁也傳不到圓明園里來。
覺爾察氏見李薇還真就打算不回去了,道:“你不回去真的沒問題?”
李薇搖頭,道:“萬歲都說我不必回去了。”
宮里那個大舞臺還是留給皇后吧。她也品出味兒來了,紫禁城還是有其代指的意義的,遠(yuǎn)香近臭不是一句假話。至少離得遠(yuǎn)了,皇后就夠不著她了,而近在眼前的年氏又明晃晃的刺人眼睛,讓她想忽視都不行。
覺爾察氏也不想讓她回去,不說她現(xiàn)在扛著肚子,就算平時她也不愿意把自己姑娘送上門去讓人作踐。皇后且放到一邊,咱們?nèi)遣黄疬€躲不起嗎?她就是怕不回去對她不好,既然萬歲都準(zhǔn)了,想必是無大礙的。
李薇在那里一個接一個的吃荔枝,被她一巴掌拍下來道:“吃多了上火,你也省著點吃。”
她管著她一天只讓吃十個,可每次端上來她都要一口氣吃完。
“怎么出去幾年變饞了?”覺爾察氏一看盤子里還剩四個,就讓宮女端走。“以前在家里時還知道留下來慢慢吃,現(xiàn)在怎么好像不吃完會有人來給你搶似的?”
李薇這些日子讓額娘管得習(xí)慣了,做出小女兒態(tài)束手坐好聽教訓(xùn)。
覺爾察氏嘆氣:“好了,別裝出這副樣子來。你這脾氣也真是大變樣了,又嬌又怪,不像小時候那么懂事了。”
聽了這話后,李薇后面幾天一直在回憶當(dāng)年。
當(dāng)時她剛穿來還挺天真的,立志要做個人人稱頌好姑娘,就是那種別人一提起來就豎大拇指夸的。
現(xiàn)在好像很久都沒有那種念頭了。
她的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小。小時候交了一條街的朋友還不夠,恨不能半拉北京城里都是好朋友。遇見的人都愿意結(jié)個善緣。
可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四爺、孩子們和李家。連以前在府里時結(jié)交的田氏等人也早就不聯(lián)系了。
每日送到永壽宮的請見牌子越多越多,可這些人全都是工作,她也從來沒生出過結(jié)交的心來。
到底是她把路越走越窄,還是這就是高處不勝寒滋味?
但是就連李家的弟妹如佟佳氏等人她都不能放心信賴,何況旁人呢?
她深知每一個湊上來的人都是為了想要借四爺、她這個貴妃,甚至是弘昐等人的勢。所以難求真心。
現(xiàn)在想起在府里時與田氏交際還總覺得二人的友誼不純粹,可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好歹地位相當(dāng),已經(jīng)是難得的友情了。
現(xiàn)在與她地位相當(dāng)?shù)膮s都是同處四爺后宮的敵手。
總不見得讓她去東六宮找朋友吧?
她多少有些明白了四爺為什么現(xiàn)在才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深。如果她都覺得身邊除了他和孩子之外再無親眷,恐怕他的感觸只會比她更深刻。
晚上,她與覺爾察氏在屋里。覺爾察氏做針線,她拿著戲本子看不進去,不由得問出困擾她幾日的問題。
覺爾察氏抬頭想想,道:“當(dāng)年我嫁給你阿瑪時也覺得不習(xí)慣。”
覺爾察家住在哪兒呢?有老覺爾察和兩個哥哥在,覺爾察氏素日來往最多的就是街邊做針線,賣茶湯的母女,酒館家的女孩等。既是滿族,又有家傳,所以覺爾察氏倒是從來沒有女子不能出門,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意思。
她知道漢人都是這么教女子的,但是僅僅是知道而已。
等她嫁到李家后,才發(fā)現(xiàn)她不能三五天就回家一趟,只能讓塔福和費揚古來看她。她也不能去替李文璧買紙買筆,這個要吩咐家里的下人去做。
她每天只能在這個家里轉(zhuǎn)悠,去看看灶臺,在婆婆那邊侍候茶飯,或者去書房給李文璧紅袖添香。
李文璧見她在家長日無聊,就請街坊來陪她說話。
然后覺爾察氏就要天天坐在那里跟街坊做針線,納鞋底,說八卦。一坐一天,喝茶嗑瓜子吃點心,就坐在榻上哪里都不去。
所以一年之間,覺爾察氏的針線活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你懂事后,我不知道多高興呢。都說生女兒好,女兒是額娘的貼心小棉襖。我就想這話說的真是不假,知道我最發(fā)愁什么,就送你救我來了。”覺爾察氏笑道。
當(dāng)年李薇小小年紀(jì),坐在那里一會兒還搖呢,就會打絡(luò)子陪人說話。街坊知道他家有了孩子就帶著自家孩子來串門,她把自家女兒往那邊一送,她就能把大的小的都給招待的妥貼極了。
她就正好能逃出來借著理家躲到一邊,總算不用再跟她們一起做針線了!
李薇沒想到她的‘早慧’還有這種作用。
母女兩個由當(dāng)年開頭,話題歪到了十萬八千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