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穩(wěn)坐釣魚臺
劉白板今年五十七,是個做豆腐的,人稱豆腐劉,據(jù)說他們家這門手藝是祖?zhèn)鞯模滴鯛斘⒎皆L時還吃過他們家的豆腐,真假沒人知道,但豆腐劉的家里沒供神主牌位,關(guān)公二仙,破舊的條案上鋪著一方紅巾,上頭端端正正的擺著一塊五兩重的雪花銀。
聽說有個小偷鉆進(jìn)他們家里,被這銀子的光耀花了眼,撲下連磕幾個頭,掉頭跑了。
他們一家子連他媳婦帶兒子姑娘和兒媳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忙活。
這天,豆腐房里熱氣蒸騰,他們一家子正忙得熱火朝天,忽然遠(yuǎn)遠(yuǎn)傳來沉悶緩慢的鐘聲。
劉白板走到院子里,呆呆站住聽那鐘聲聲不停,仿佛要響到天荒地老去。屋里的老婆兒子等都慢慢走出來,個個臉上一片驚慌,他老婆不知所措的喊他:“他當(dāng)家的……”
劉白板早已濁淚滿腮,蹣跚跪下,重重磕在黃土地上,哽咽道:“皇上……皇上沒了……”嚎啕聲傳出豆腐坊的小院,回蕩在寂靜的長街上。
東直門與阜成門外都聚集了長長的隊伍,人山人海的。可九門卻緊緊關(guān)著,腰懸彎刀,手握長槍的侍衛(wèi)守在城門口,百姓們聚集在十?dāng)?shù)步遠(yuǎn)的地方不敢靠近。有一二個膽子大的閑漢沖侍衛(wèi)們喊:“侍衛(wèi)大爺,這城門什么時候開啊,我還等著回家呢。”
有這一聲,后頭此起彼伏都喊起來了。
這個說:“我媳婦還等著我呢。”
“我這買的藥,病人急等著用呢。”
……
可不管他們怎么喊,侍衛(wèi)大爺們都不應(yīng)聲,看著他們手上的長槍,無人敢越雷池一步。有那眼看沒有希望了,就轉(zhuǎn)頭回去了,漸漸城門口的人越來越少了。但運(yùn)煤和倒夜香的驢車卻不能走啊,這車上的東西不運(yùn)到城外去怎么辦?最后,運(yùn)柴炭的也走了,只剩下拉夜香的車還在城門前求告。
暢春園內(nèi),皇上殯天的清溪書屋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
里頭原來侍候的一共八十六人全都綁起來堵住嘴被放到幾處空屋內(nèi)看著,不許他們交頭接耳,交流串供。
另一邊,與清溪書屋毗鄰的太仆軒里,坐著十?dāng)?shù)個人。
里頭大馬金刀坐著的是四爺為首的阿哥們,外面站著的是李光地為首的內(nèi)閣大臣。現(xiàn)下無一人開口。
四爺坐在上首,往下有胤祉、胤祺、胤佑,另一側(cè)是胤禟、胤與胤禎。
梁九功站在中間,胤祥站在左側(cè)一點(diǎn)的位置上。
他們兩人是皇上駕崩前見的最后兩人。
太樸軒里,鐘擺一下下的響著。
一片寂靜中,胤禟突然道:“怎么不見八哥?”
霎時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胤裝沒聽見,也沒附和胤禟。
胤禟見無人接話,直接問四爺:“四哥,您現(xiàn)在是兄弟里的這個。”說著豎起大拇指,“您發(fā)個話,叫他們把八哥叫來唄。兄弟們都在,不好漏了八哥吧?”
他還掃了眼胤祥,“再說,十三都在這兒了。八哥也該來給皇阿瑪磕個頭。”
他一個人唱起了獨(dú)角戲,卻不覺得尷尬,說完還就一直盯著四爺看。他掃到四爺手腕上戴的一串佛珠,心道裝,最能裝的就是這個!
四爺看他盯著他手上的佛珠看,這是素素穿的一百零八顆的沉香佛珠。她昨天晚上穿好后,今天好玩就給他戴上了,出來時忘了取下來,就這么一直戴著了。
胤禟只得意,就聽四爺問他:“那要不要把大哥和二哥都請過來?”
胤禟一下子卡了殼,還想再說,被身邊的胤踩了下腳,閉嘴了。
四爺沒理會胤禟,開了口就接著說:“叫你們來是商量的,如果不想在屋里坐著,那就出去跪著。”
不管怎么說,四爺都是目前身份最高的一個。他擺出王爺?shù)募軇輥恚瑳]人敢直迎其鋒。停了一會兒,胤禟才道:“那,現(xiàn)在怎么辦?”
皇上突然崩了,什么話都沒留下。臨走在身邊的一個太監(jiān),一個十三都不是說話能叫人信服的人。
從他們一個個都到了以后,除了把清溪書屋給圍了以外,剩下的都在靜坐發(fā)呆。
四爺并不急,他能忍到如今,就不差再忍這一會兒。
胤禟坐不住,一開這個口,他就道:“還是請大人們進(jìn)來商量吧。”
胤禟冷哼,沒說請他們進(jìn)來干什么?這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事,那些人都是奴才,難道他們說下一個誰當(dāng)皇帝,就聽誰的?
自有人出去傳話,李光地就帶著人進(jìn)來了,給諸位阿哥爺都行過禮后,胤禟帶著幾分輕蔑的說:“李大人,雍王說請您幾位進(jìn)來商量,如今這個樣子,你們有什么主意沒有?”
李光地就像御前奏對般恭敬嚴(yán)肅的對上首的四爺行了個禮,眼觀鼻,鼻觀心,說:“稟雍親王,誠郡王,五貝勒,七貝勒,萬歲有遺詔。”
就像一瓢涼水澆到滾熱的油鍋里,一時之間胤禟都跳起來了,指著李光地喊:“你說真的?”
李光地轉(zhuǎn)向他,恭敬道:“不敢欺瞞九爺。”
所有人都愣了,胤祉卻發(fā)現(xiàn)四爺卻還是不動如山的模樣。心中不由惴惴。
李光地跟著還找來了一個證人,起居注官張廷玉。
張廷玉出來也道:“康熙四十九年八月八日,萬歲在乾清宮,南書房,起詔。”
胤禟不由得轉(zhuǎn)頭看其他兄弟,見個個都低頭垂首,好似都默不關(guān)心,才驚覺他跳出來的太急了,一屁|股坐下也不吭聲了。
李光地掃了一圈這群龍子,上前半步對四爺說:“請雍親王示下,不如我等現(xiàn)在就去乾清宮取遺詔?”
四爺起身,所有的兄弟此時都抬頭看他。
“正該如此。”四爺?shù)溃瑢罟獾氐溃骸按笕苏垺!?br/>
“不敢。”李光地退后半步側(cè)身讓路,“雍王請。”身后其他大臣也都避開一條路,并統(tǒng)統(tǒng)矮了半個身。
四爺不再相讓,一馬當(dāng)先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都匆匆跟上,胤禟走在最后,剛才他跳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搭話,怎么老四出來說了兩句就這么管用?
不就是個親王嗎?
這是就把自己當(dāng)成太子了?
美得他!
圓明園里,李薇他們已經(jīng)枯坐了一夜。
看外面天已大亮,張保來回傳話,道:“九門現(xiàn)在還沒開,各處都有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人守著。剛才咱們的人回來,看到阜直門那里還排著幾十輛車呢。”
眼看一時半刻不會有轉(zhuǎn)機(jī),李薇聽著隔壁弘昤醒來后的哭聲,對福晉道:“要不,先叫孩子們?nèi)バ恍坑邢⒃俳兴麄冞^來。”
元英聽而未聞,對張保說:“其他府里是個什么動靜。”
張保恭敬道:“奴才不知。”
李薇是不想再坐了,她愿意給福晉面子,福晉成心要晾她,她干嘛還要哄著她?
她直接跟弘昐說:“你去瞧瞧你姐姐和弟弟他們,叫他們別擔(dān)心,該吃吃該喝喝。天塌不下來。”
弘昐剛要答應(yīng)著起來,元英轉(zhuǎn)頭對李薇正色道:“妹妹慎言。”
李薇含笑:“是。”然后自顧自起身,“姐姐慢坐,妹妹去去就來。”
說罷自己轉(zhuǎn)身走了,弘昐趕緊跟上。
諾大的屋里一時只剩下了元英和弘暉。
元英微微有些呼吸不穩(wěn),看弘暉放在膝上的拳頭也是握得很緊,她嘆了聲:“不要在意。你去外頭看看,園子里各處都走一遍,那些守門的侍衛(wèi)都好好的撫慰一番,就說等爺回來了再賞他們。”
弘暉起身應(yīng)了聲是,卻沒有馬上就走,而是看著她像有話要說。
元英能猜到他想說什么,半天平靜的說:“……我不會跟她計較的。”
弘暉只能點(diǎn)頭出去。出來的路上心里復(fù)雜難言,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想告訴額娘大氣些,不要跟李側(cè)妃計較。可他不忍心叫額娘一再的受委屈,更何況這委屈他還要她咽下去,對李側(cè)妃容讓,笑臉相迎。
他要責(zé)備李側(cè)妃目無尊卑?他沒有立場。李側(cè)妃是阿瑪?shù)膫?cè)妃,是他的庶母。他對她要恭敬,而不能直言其錯。
只是李側(cè)妃步步緊逼,對額娘早就沒有了早年的恭敬與順從。是兒子越生越多,養(yǎng)大了她的心?還是弘昐漸漸長大,她開始為他打算?
弘暉深深的嘆了口氣,他真希望阿瑪不要被李側(cè)妃蠱惑。那樣,他和額娘就再無立身之地了。
東側(cè)間里,李薇正抱著弘昤跟弘昐說:“我想是不會有事的,只是為了萬一。你去一趟叫額爾赫安心,宜爾哈和扎喇芬的膽子有些小,不必跟她們說太多。弘昀那邊你也去看看,我怕他壓不住。”
弘昐被她叫來了九洲清晏,弘昐和弘昀的侍衛(wèi),還有額爾赫的那十個人就都交給弘昀了。
李薇還是防著萬一的。若真有萬一,他們手中有人才能逃得出去。幸好弘昐幾個的侍衛(wèi)加起來也有四十幾個人了,說起來也不算少。沖擊九門是不可能,但戰(zhàn)得一時,為孩子們求一線生機(jī)卻足夠了。
弘昐點(diǎn)頭,道:“額娘,你一個人在這里行不行?福晉那邊……”剛才福晉明顯是想趁機(jī)喝斥額娘的。
李薇笑道:“別小瞧我。你以為現(xiàn)在她在九洲清晏喊一聲把我拿下,會有人聽她的嗎?”
弘昐聽了她的話,終于放心走了。
李薇就在屋里哄弘昤,叫玉瓶去傳膳。
玉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進(jìn)來,她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園子里突然嚴(yán)禁起來是真的。何況福晉和主子,再加大阿哥和二阿哥坐了一整夜,明顯是在等外頭的消息。
“主子?”她想問出了什么事,還有,這時叫膳?恐怕沒人有心做飯吧?
“難不成都不吃飯了?”李薇沒好氣道,“別瞎想了,什么事都沒有。叫他們趕緊做飯。”
玉瓶剛要走,她叫住她道:“對了,守園子的侍衛(wèi)們也要吃飯的,讓膳房先做他們的。”
玉瓶這才領(lǐng)命而去。
她在里面是心神不定的,出來叫人傳話時卻鎮(zhèn)定如常,還能細(xì)細(xì)的給小太監(jiān)交待要做幾樣時鮮的炒青菜,冬瓜盅很好,還有再來個糖醋櫻桃肉。
小太監(jiān)昨天一晚上都不敢睡,生怕被人闖了門砍了腦袋,這會兒聽到這位姐姐說了一通八寶雞、松鼠魚、冬瓜盅,傳話的路上都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
但一夜的不安倒是消退了。你想啊,要真是有事,主子們收拾細(xì)軟跑還來不及,還有空挑剔吃喝?
膳房里,雖然早就熱火朝天的開始做飯了,但不管是大師傅還是洗菜的小太監(jiān)都四處張望,手上的活都做得亂七八糟的,不少人腌肉灑了兩遍鹽,或者摘菜把菜扔了,把蔫葉子扔進(jìn)筐里的。
劉寶泉來回盯著,正對著一個做肉丸子的大師傅罵:“你這是打算放幾遍鹽?你自己嘗嘗這個味兒!”
那邊,小太監(jiān)跑過來,小路子趕緊喊:“師傅,李主子傳膳了!”
劉寶泉趕緊過去,笑瞇瞇的聽完,回來就使喚人去挑只好雞回來開膛破肚,挑個長得漂亮的冬瓜掏空做冬瓜盅,挑只大小肥瘦都合適的魚,去鱗掏空肚子準(zhǔn)備做松鼠魚。
他把半個膳房的人都使喚得滴溜亂轉(zhuǎn),剛才那做肉丸子的師傅過來悄悄問:“劉爺爺,您說這是……這李主子這是……不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劉寶泉白了他一眼,“做你的肉丸子去。”
那師傅都要哭了,“不是,劉爺爺,您給我個話,我這心跳得厲害。”
“能有什么事啊?”劉寶泉嘆氣,“主子這都叫膳了,你說還會有什么事?”
那師傅叫這一句話給安了心,馬上說:“真沒事?那園子還封著呢。”
“主子的事你怎么這么多話?就不興主子封著玩啊。”劉寶泉推開他,“閃遠(yuǎn)點(diǎn),別礙我的事!”
那師傅叫推得一個踉蹌也不生氣,反倒興沖沖的回去做肉丸子了,他先嘗了一口,呸的一口全吐出去,這都咸得發(fā)苦了。他的徒弟在一邊笑:“師傅,您都放了三回鹽了。”
他照他徒弟頭上就是一巴掌:“笑話p啊!去!切兩筐菜來,咱做包子餡!”
徒弟嘻嘻哈哈的去了,膳房里的氣氛就這么不知不覺的變回來了。
圓明園正門,布爾根正跟弘暉在屋里說話,突然聽到外頭亂糟糟的,出去喊:“吵什么呢?再吵就拉出去打板子!”
一個侍衛(wèi)跑過來,笑道:“頭兒,是膳房送飯來了。”
布爾根走到那邊,見膳房的太監(jiān)推著板車,上面放著幾大桶的飯、菜和湯,正在往下卸。侍衛(wèi)們都圍上去拿飯,一個個都挺樂呵的。
布爾根也換了副顏色上去,笑問那膳房的太監(jiān):“今天倒是晚了點(diǎn)啊。”平常可早就送來了,他還想叫侍衛(wèi)們?nèi)ド欧看叽撸贿^想今天大概園子里也是人心不穩(wěn),晚一點(diǎn)也不奇怪。
那太監(jiān)抹了把汗,沒好氣道:“行了,有就不錯了。主子吩咐說先叫給你們做呢。主子那邊還不知吃上了沒呢。”
布爾根轉(zhuǎn)了下眼珠子,回屋里見弘暉就道:“那些小子肚子一餓就這樣,叫阿哥見笑了。”
弘暉道:“沒事。那我就先走了,諳達(dá)用飯吧。”
布爾根送到門口,特意把弘暉往那放飯桶的地方繞了一圈,都沒見他往那邊溜上一眼。一路送到外頭,弘暉再三請他留步,他問:“阿哥還沒吃呢吧?”
弘暉笑著說:“我沒事,諳達(dá)留步吧。”
布爾根目送弘暉走遠(yuǎn),身后的侍衛(wèi)道:“頭兒,再不去可就叫他們吃完了。”
“滾,他們敢!”布爾根罵道。
侍衛(wèi)道:“還真沒想到,主子們倒想著咱們呢。”
布爾根笑了下,搖頭嘆氣。心道,哪個主子還說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