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英雄入磬
論起調(diào)教墨猴兒,早在盛唐時候就有書籍記載,當時的讀書人喜歡隨身帶上一對兒墨猴。讀書寫字時,那墨猴兒能幫著研磨洗筆,等人寫完了字之后,還能把硯臺里剩下的墨汁舔個一干二凈。
而在閑暇時,那墨猴兒還能幫著捉蟲驅(qū)蚊。尤其是旅途枕輦上,難免會有些臭蟲作祟,可只要把一對兒墨猴朝著床褥枕輦上一放,不出半個時辰,那一對兒墨猴就能把床褥枕輦上的臭蟲抓個精光!
讀書人十年寒窗,大都清苦異常。身邊能有這么一對兒墨猴作伴,已然是天賜珍寶。這也就難怪有讀書人蓄養(yǎng)的墨猴兒老去之后,那讀書人痛哭涕零、并作詩詞歌賦祭奠這無言良伴了......
而墨猴兒原本也并非渾身漆黑,反倒是生著一身金黃色的毛發(fā)。沒經(jīng)歷了三五年的調(diào)教,在筆墨紙硯堆里翻滾過無數(shù)來回,那墨猴兒身上的顏色也絕不會黑得純粹!
燭光搖影之中,水先生瞧著相有豹拿著只毛筆敲了半天筆筒,而那鉆在筆筒中的墨猴兒卻是沒有絲毫反應(yīng),心頭不禁一喜!
雖說墨猴兒靈醒異常,但想要讓墨猴兒與主人之間產(chǎn)生足夠的默契,那是要狠下一番水磨功夫的!
剛到了手里的墨猴兒,先就不肯鉆進筆筒棲息,反倒是喜歡四處亂撞的尋覓合適的棲身之所。一旦墨猴兒找到了理想中的巢穴位置,那再想讓墨猴兒鉆進筆筒里棲息,可就真是件麻煩事了。
到了這時候,那就得尋了活螞蚱搗了汁,再合上新蒸出來的栗子泥和少許的蜂蜜,凈手輕揉成綠豆大小的餌食疙瘩,繞著準備讓墨猴棲息的筆筒擺上一圈。
墨猴體型嬌小,可吃起東西來倒是一副不知飽足的模樣。只一見了這葷素齊備、味道香甜的餌食疙瘩,那墨猴兒是非得把那餌食疙瘩吃個干凈,方才善罷甘休。
等得墨猴兒吃飽喝足,主人家這時候才能把筆筒橫過來,手里頭拿著干凈的兔毫筆輕輕把墨猴兒推進筆筒中,卻是絕不可動手硬來,免得驚了墨猴兒的膽子,那往后墨猴兒見人就驚,壓根也調(diào)教不出來了!
等得墨猴兒睡醒過來,豎起的筆筒旁要用干凈白瓷盆子備上涼開水,再少許點上半滴墨汁,讓口干舌燥的墨猴兒飲水解渴,順帶著也能慢慢接受墨汁的味道。
差不離有個倆月的時間,待得墨猴兒已然能主動鉆出筆筒覓食飲水,也大都適應(yīng)了主人家身上的味道,這時候才能取大號狼毫筆一支,讓兩只墨猴兒附在筆桿上恭筆臨帖萬字,也好讓墨猴兒習慣主人家寫字時的手勢起伏。
少說大半年的水磨功夫下來,好容易才等得墨猴兒敢與主人家嬉鬧玩耍了,這才能開始每次在喂食前拿指甲或筆桿輕敲筆筒,讓墨猴兒聞聲而動。
有了這般光景,一對兒墨猴才算是調(diào)教出了個大概。再朝著往后的研磨鋪紙、奉茶獻果、覓字尋書,更是要花費數(shù)年的光陰,才能讓這一對兒墨猴如臂使指,堪算小成!
照著這法門看來,像是相有豹這么敲了半天筆筒,而那一對兒墨猴卻是全無動靜,這擺明了就是還沒把墨猴兒馴養(yǎng)到家。
如此看來,今晚上這賭斗......已然是有了七分的勝算了!
輕輕一抬手,水墨梅卻也不等相有豹從筆筒里召出那兩只墨猴,自己已然低頭朝桌子上自己馴養(yǎng)的兩只墨猴兒吹了口氣,再拿指甲朝著放在書桌上的一摞宣紙輕輕一敲:“鋪紙!”
出乎水墨梅的意料,往常靈醒異常、聞聲而動的兩只墨猴兒,此刻卻是憊懶異常。幾只小巧的爪子死死抓著筆筒,壓根也不愿動彈?
而在相有豹那邊的書桌上,好容易才把兩只墨猴兒從筆筒里招出來的相有豹手忙腳亂地把手中的毛筆朝筆架上一掛,依樣畫葫蘆地拿著手指頭在宣紙上重重一磕,口中也是大聲叫道:“鋪紙!”
像是有些猶豫似的,兩只剛被相有豹從筆筒中招出來的墨猴兒站在書桌上呆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地爬到了那一摞宣紙旁,伸出爪子輕輕取過了一張宣紙鋪到了相有豹面前,再合力抱起了一條頗有些分量的青瓦石鎮(zhèn)紙,壓到了宣紙的頂頭位置。
像是如釋重負一般,相有豹重重地舒了口氣,卻又拿著手指頭在硯臺旁重重一敲:“磨墨!”
依舊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那兩只墨猴兒猶豫了好半天,這才慢慢爬到了蓄著清水的筆洗旁嘬了口清水吐到硯臺里,再抓著一錠最尋常不過的鍋灰墨使勁研磨起來。
很有些吃驚地盯著相有豹支使著的兩只墨猴兒,水墨梅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書桌上那兩只死活都不動的墨猴兒,禁不住有些著急地拿指甲再次敲了敲桌上那一摞宣紙:“鋪紙!!!”
燭影搖曳之下,伴隨著水墨梅在那一摞宣紙上的沉重敲擊,一股眼睛幾乎都瞧不清楚的灰塵,驟然彈起了半寸來高。
伴隨著那幾乎瞧不清楚的灰塵彈起,原本掛在筆筒上死活不肯動彈的兩只墨猴兒終于從筆筒上爬了下來,一路跟頭把式地跌撞著朝那一摞宣紙走去。
還沒等水墨梅臉上神色稍稍松動,那兩只爬到了宣紙旁的墨猴兒卻是各自抓起了宣紙的一角,毫不客氣地朝著嘴里送去。片刻間便把那四方四正的宣紙吃出了好幾個窟窿。
瞠目結(jié)舌地連連拿指甲敲著桌子,水墨梅眼瞅著那兩只墨猴兒已然毀了好幾張宣紙,禁不住急得伸手朝著那兩只墨猴兒抓去:“孽畜......哎呀!”
也許是因為情急之中下手略重了些,才剛把兩只墨猴兒抓到手中,其中一只墨猴兒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咬到了水墨梅的虎口上!
猛一吃痛,驚叫出聲的水墨梅雙手一松,頓時將兩只墨猴兒掉落在了書桌上。而那兩只被水墨梅驚擾到了的墨猴兒剛一脫出束縛,頓時在書桌上四處亂撞起來。不過片刻的功夫,整整齊齊擺在書桌上的筆墨紙硯已經(jīng)讓那兩只墨猴兒撞得一片狼藉,而裝著果品的瓷盤也被撞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扎煞著一雙胳膊,對那兩只墨猴兒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的水墨梅都還沒回過神來,一只墨猴兒已經(jīng)一頭撞在了擺在水墨梅手邊的那盞蓋碗茶上!
伴隨著茶碗落地時的清脆碎裂聲,被潑了半身茶水的水墨梅倉惶地后退著,口中也不禁驚惶地喃喃自語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桌上的兩只墨猴兒用筆桿推回了筆筒中,相有豹一邊將筆筒塞回了自己的長衫中,一邊扭頭朝著滿臉驚訝神色的水墨梅和聲說道:“水先生,咱們今兒這賭斗......就到這兒了吧?”
就像是壓根沒聽到相有豹的話語,水墨梅雙眼發(fā)直地盯著那兩只依舊在書桌上四處亂竄的墨猴兒,口中兀自喃喃自語:“何至于此啊......水某對爾等不薄......何至于此?誤我大事啊......”
抬手示意在二進院子門口探頭探腦的九猴兒送過一把椅子,相有豹一邊半扶半拽地讓神色惶恐的水墨梅坐到了椅子上,一邊卻是朝著水墨梅一拱手:“敢問水先生,您手里頭那份異獸圖的殘片,可帶著了?”
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胸口的位置,水墨梅的臉上早沒了往日里的雍容氣度:“自然是帶了!只是......今日此事......詭譎異常!卻是......做不得準......做不得準!”
站在水墨梅的身旁,相有豹卻是一臉和氣的笑容,很有些淡然地朝著水墨梅拱手說道:“水先生可是清華園里做大學問的人,這老話說的言而有信、一諾千金,不知道是怎么個解釋?”
轉(zhuǎn)頭看著一臉淡然笑意的相有豹,水墨梅的眼神里竟然全是哀求般的神色:“君子.......只是.......這異獸圖......可否.......”
抬腿走到了書桌旁,相有豹一邊拿起筆桿將那兩只四處亂爬亂撞的墨猴兒推到了一塊兒,一邊用身子遮擋著水墨梅的視線,飛快地將自己長衫中的筆筒抓了出來,一股腦地將兩對墨猴來了個對調(diào),這才小心翼翼地碰著水墨梅的那只筆筒回到了水墨梅的身邊,將那筆筒朝著水墨梅遞了過去:“水先生,您先收著這個!”
下意識地把相有豹遞過來的筆筒抱在了懷中,水墨梅一臉凄然地苦笑著朝筆筒中兩只墨猴笑道:“爾等真是......誤我大事啊!”
就像是壓根沒看到水墨梅那凄然的神色,相有豹毫不客氣地朝著水墨梅伸出了巴掌:“水先生,照著咱們說好的,愿賭服輸!您帶著的那份異獸圖的殘片,也該拿出來亮亮相了吧?”
顫抖著嘴唇,水墨梅幾近哀求地看著相有豹,卻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掙扎良久,水墨梅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才伸手從懷中取出了個扁扁的木盒子,將那木盒子朝著相有豹手中一遞,卻是猛地站起了身子朝著大門走去!
飛快地打開了那個尚且?guī)е敷w溫的木盒子,相有豹一邊端詳著那木盒子中的顏色發(fā)黃的布片,一邊揚聲朝著水墨梅吆喝道:“水先生留步!您就不想瞧瞧我手里頭這塊異獸圖的殘片么?”
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拴住了腳步,水墨梅猛地頓住了身形,艱難地轉(zhuǎn)過了身子:“水某......求之不得!”
伴隨著水墨梅話音落處,方才熄滅了的電燈卻是驟然亮了起來。伴隨著大堂周遭幾扇窗戶靜靜敞開,繚繞在大堂內(nèi)的煙霧也飛快地散去。
也不見相有豹如何招呼支使,幾個穿著一身簇新衣裳的孩子已經(jīng)手腳飛快地清理了兩張書桌,再取過一幅干凈的青布鋪到了其中一張書桌上。
小心翼翼地從自己懷里摸出了個油布包,相有豹當著水墨梅的面打開了那個油布包,再將兩張異獸圖的殘片放到了一起。這才朝著已經(jīng)不由自主走到了桌邊的水墨梅說道:“還請水先生看看,我手里這張異獸圖殘片,是真品么?”
幾乎要把鼻尖都湊到了相有豹拿出來的那份異獸圖殘片上,水墨梅眨巴著眼睛看了好半天,這才一臉痛苦神色地抬起了頭:“確是真品......”
隨手朝著自己帶著的那張異獸圖殘片上一指,相有豹像是很好奇般地朝著水墨梅問道:“那請教水先生,這是個啥字?”
像是沒聽到相有豹的問話一般,水墨梅卻是回身朝著始終在一旁靜觀的納九爺猛然一拱到地:“水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掌門人成全!”
慌不迭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拱手回禮,納九爺一迭聲地朝著水墨梅叫道:“水先生,您可千萬別這么著......您這可是折殺了我了!有啥話,您說?!”
帶著一臉凄然神色,水墨梅黯然慘笑道:“原指望將這異獸圖殘片收集齊全,也好還這寶物個本來面目,再將這異獸圖上的相國文抄錄謄寫下來,傳與有緣后人!今日與貴門弟子對賭,水某愿賭服輸,但求掌門人慨允水某抄錄這異獸圖上的文字......”
話沒說完,站在書桌旁的相有豹已然接上了水墨梅的話頭:“這可不成!異獸圖是我火正門中至寶,就連火正門門徒,輕易都難得一見!怎么能讓外人得了去?”
臉上黯然神色更重,水墨梅卻是再不答話,只是朝著納九爺一個揖接一個揖地作了下去!
捏弄著嗓門,相有豹吊兒郎當?shù)劓倚χf道:“不過呢......若是火正門里掌門和坐館的師傅,還有我火正門里請來教門里弟子識字、念書的供奉,倒是能時不時地看看這異獸圖!”
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水墨梅心急慌忙地朝著納九爺又是一揖:“水某不才,尚且粗通文墨!若得掌門人允諾,水某當盡心竭力,將一生所學授予火正門中弟子!”
朝著已然瞠目結(jié)舌的納九爺玩命地擠眉弄眼,相有豹恨不能掰著納九爺?shù)淖彀驼f話。而看著相有豹著急得指手畫腳的模樣,納九爺卻是愣怔了好半天,方才吭哧著朝水墨梅應(yīng)道:“這......這可是不敢當!水先生您是清華園中做大學問的人,我們這小門戶......可真是供不起您這真佛爺啊......有豹,這事兒......你拿個主意?”
眼珠子一轉(zhuǎn),相有豹伸手朝著自己額頭上一拍,像是恍然大悟般地嚷嚷起來:“水先生的學問太深,門里頭這些孩子只怕真是一時半會兒學不會!再說水先生還得做學問,哪兒有那么多功夫跟孩子們耗著?要不......先給水先生在門里找個學生?平日里就伺候著水先生做學問,回來后再教門里的孩子們?”
忙不迭地轉(zhuǎn)過頭來,水墨梅朝著相有豹一迭聲地叫道:“如此甚好......甚好!”
轉(zhuǎn)過了身子,相有豹扯開嗓門朝著二進院子里叫道:“師妹,勞煩你出來一下......”
話音落處,穿著一身素凈襖裙的納蘭應(yīng)聲從二進院子里小跑了出來。也許是早已經(jīng)藏在二進院子的門廊處聽到了大堂中的動靜,納蘭的臉上紅暈重重,一雙手也是死死捏著衣角,局促得無處安放的模樣。
朝著水墨梅一拱手,相有豹毫不客氣地回手指點著納蘭笑道:“水先生上回就見過我?guī)熋玫模餍赃@回就讓我?guī)熋盟藕蛑壬鰧W問?水先生要是答應(yīng)下來......那沒得說,您打從這兒開始,就是我火正門里供奉!這話還得說在頭里,從今往后,我?guī)熋每删褪撬壬耐降芰耍】刹皇菍W生,是徒弟!將來要傳承您衣缽的徒弟!”
狠狠一咬牙,水墨梅猛地閉上了眼睛,仰天長嘆一聲:“唉......也罷!圣人云――有教無類!女弟子.....也罷了!取筆墨來,容水某抄錄這異獸圖上字句!”
把桌上兩張異獸圖朝著水墨梅帶來的那小木盒里一放,相有豹抬手便把那木盒塞到了納蘭的手中:“這您還抄個什么勁兒啊?!每天我?guī)熋萌ツ纤藕蚰鰧W問的時候帶去,晚上回家再帶回來就是!我說師妹,還不趕緊的拜見師傅?!”
只瞧著相有豹朝著自己使勁擠眉弄眼,納蘭頓時福至心靈地將那木盒子朝書桌上一放,順手接過了九猴兒遞過來的一盞蓋碗茶,雙膝跪在水墨梅面前,將茶碗高高舉過了頭頂:“弟子納蘭,拜見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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