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張旗鼓
只過了一個晚上的功夫,原本寬敞得能走三輛四**車的珠市口兒大街上,猛地就變成了個巨大的砂石場。
從通縣、大興挖過來的青砂、白砂,打門頭溝老炭窯里收來的白碳,從密云老皇窯里拆出來的火磚,還有那些個從四九城里各大木料場拿大車運(yùn)過來的南北大木料,差不離把珠市口兒大街堵了個水泄不通。
十來個手提著茶壺、茶碗,胳肢窩下邊還夾著幾盒洋煙的牙行伙計滿臉堆笑,但凡是見著被擋了道兒后面色不善的主兒,立馬就一溜小跑地迎過去。
先是蜜著嗓子道辛苦,再替人倒上一大碗高茉莉花茶去去人心火。還沒等人喝完茶擦擦嘴的功夫,洋煙卷兒已經(jīng)遞到了人嘴邊,洋火攏在巴掌里劃著了伺候著,就等著人一歪嘴叼上洋煙卷兒的功夫,那邊湊上去的洋火已經(jīng)合著一長串奉承話送到了人心坎里!
四九城里的爺們,那都是經(jīng)過見過的主兒。真要在場面上擋橫架秧子以勢壓人,四九城里的爺們眼皮子都不帶眨巴,擼胳膊挽袖子的就能連罵帶打的論出來個山高水低。甭看著當(dāng)面站著的一個力巴不起眼,可沒準(zhǔn)人家家里面就有一房遠(yuǎn)親在軍機(jī)衙門里行走、內(nèi)務(wù)府中供奉,打了小的就能出來老的,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可四九城里的爺們也都通透伶俐,明白場面上什么叫花花轎子人抬人。兩句軟和話加個笑臉,手里頭、腳底下勤快點(diǎn)、利落些,天大的事兒在四九城爺們眼里也就是一抬手,能過去自然就過去了。
有了十幾個牙行伙計小心招呼著,真被擋了道兒的四九城爺們說破了天也就是嘮叨幾句,順帶著指著正在那大宅子門口忙活著的百十個力巴問一聲:“誰家的買賣啊?大門口就用了百十個力巴,場面可夠大的?!”
端著茶壺茶碗,聽著這問話的牙行伙計立馬就是一哈腰,手里頭新斟滿的高茉莉花茶已經(jīng)跟著軟和話遞了過去:“回您老的話,主家是當(dāng)年四九城里的火正門,伺候各路生靈玩意的,想著翻新了老堂口的宅子,戳個旗號在四九城里伺候各位場面上的爺們玩玩!耽誤您老走道兒,我這兒先替主家給您道個叨擾!您再來碗茶水、來根兒煙卷?東西不貴,可是個人心......”
這邊有牙行伙計招呼著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爺們,那邊墻根兒底下一長溜蹲著、倚著的青皮混混們伺候的,就是各路不長眼的角色。
都說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這么大個四九城里,穿著青洋鄒長衣的青皮混混們更不在少數(shù)。甭說是這么大場面、動靜的修整,那就是新開張了個餛飩攤兒,也會有些個青皮混混們上門找麻煩、打秋風(fēng)。多了訛幾十個大子兒,少了也得白吃幾碗餛飩,正經(jīng)叫癩蛤蟆蹦到了腳背上,不咬人可惡心人!
可有了熊爺手底下這些個青皮混混們坐鎮(zhèn)壓場面,也還沒等那些外路子來的混混們攏邊兒,這邊已經(jīng)有幾個敞著懷扎煞著胳膊的青皮迎上去,當(dāng)面就是一個鳳凰三點(diǎn)頭混江湖的老禮,外帶著吊著嗓門吆喝一句:“珠市口兒熊爺搭手的買賣,各位老少爺們賞個臉,別處發(fā)財?”
遇見了識趣的,立馬也是一個寒鴉鳧水混江湖的老禮還過去,也還短不了說兩句場面上的吉祥話:“天下桿子是一家,斷沒了自家人吃自家人的道理。改日熊爺這買賣開張發(fā)財,一定賞一張?zhí)樱覀儣U子上的兄弟自有人心送上!”
要遇見了不識趣的,也不用幾個迎上去搭腔盤道的青皮動手,幾個歪戴著帽子的巡警已經(jīng)兜屁股包抄過來,把那些個嘴硬的混混裹到了旁邊的小胡同里。一頓裹了鐵皮子的紅白警棍可勁兒伺候下去,任你是竇爾敦、黃天霸一般的江湖好漢,那也得后半夜才能醒過來,掙扎著爬出珠市口兒大街!
對著那大宅子的街面上,一字排開的是七八個吃食攤兒。大骨頭熬湯打底的餛飩湯、老砂土打爐子烤出來的火燒、切的賽紙薄、兩寸寬窄的醬豬頭肉,再加上大油白菜餡兒的敞懷包子,差不離從天色剛亮的時候就忙個不停手,供著大宅子里外忙活著的力巴們吃飽喝足。也都不單論賣了多少吃食出去,一天三塊大洋包圓兒,從早到黑不斷火,見著月亮了收攤兒算完!
大柵欄一帶蹲著等活兒的力巴,從來都是只吃主家管著的一頓晌午飯。有時候活兒急了,再遇見個大方心善的主家,能在天黑了后給力巴們加一碗棒子面兒的糊糊。要是再能給切幾根咸菜、滴幾滴香油,這都算是開了半葷了,能叫力巴們在扛活兒的時候加倍的下力氣、加小心。
原本看著相有豹捧著熊爺?shù)凝埍奚洗髺艡谡伊Π皖^兒,不少蹲在墻根等活兒的力巴都捂著肚子朝人后面躲,就怕讓相有豹一指頭給點(diǎn)中了。
照著以往經(jīng)過的事兒來說,給這些個街面上戳桿子吃八方的混混頭兒干活,賺不著力錢不說,沒準(zhǔn)連口吃的都得自己墊補(bǔ)。都是指著一把子力氣養(yǎng)家活口的苦哈哈,誰樂意去應(yīng)這個倒霉悲催的差事?!
可等相有豹領(lǐng)著一群苦著臉拖著腿的力巴走到了珠市口兒大街那座大宅子之后,卻沒照著以往力巴們熟悉的那樣立刻分派活計,反倒是朝著早已經(jīng)把各種吃食整治得香氣四溢的吃食攤子一指,外帶著撂下一句話:“一天三頓飯管飽,每天見著月亮結(jié)工錢。干活兒最仔細(xì)、最賣力的十個人,一天多給五成工錢,現(xiàn)的!”
有了這話,一頓飯最少吃了十個敞懷包子、喝了六碗餛飩湯的力巴們跟吃了大力丸一般,頭一天就把那積塵落灰的老門臉給掀了個干凈。到晚上見了月亮領(lǐng)了工錢,多拿了五成工錢的十個力巴一合計,不吭不哈地就把老門臉上拆下來的陳磚、舊瓦仔仔細(xì)細(xì)碼好堆齊,就連拆下來的屋欞木條子,也都一根根抖干凈了擱到了墻根旁邊。
力巴尚且如此,那些工錢朝著厚了給的各路工匠就更加賣力。新門臉上蓋瓦的瓦匠一天下來就鋪了九行瓦,耳聽著旁人嘀咕著自己這是磨洋工、蹭工錢,瓦匠不吭不哈地踩梯子爬到了剛鋪好的那九行瓦上連跳帶跺,愣是一塊瓦都沒踩碎,連挪了地方的瓦都沒有一塊,著實(shí)的叫人明白了什么是正經(jīng)手藝!
而在所有參與到火正門堂口修整工程的人中間,勁頭最大的恐怕就得數(shù)納九爺。
每天天還沒大亮,起了個大早的納九爺就能一溜小跑地跑到大宅子前,一邊就著頭一爐出爐的火燒喝著餛飩湯、豆腐腦,一邊上下仔細(xì)打量著每天變一個樣兒的大宅子,嘴里頭咕咕噥噥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可眼睛里那精氣神跟往日里一比,完全就是換了個模樣。
在忙活著手頭活計的人堆里轉(zhuǎn)悠一天,摸摸這兒、捏捏那兒,捎帶手的還指點(diǎn)那些個泥、瓦、木工按照自己的意思在一些小關(guān)節(jié)上修改少許,一路忙到看見月亮都不帶坐一會兒,連吃飯都得相有豹三請四催,方才跟在那些力巴身邊去街對面的吃食攤子上對付一口,卻還是一副眼神迷離、食不知味的模樣。
待得月到當(dāng)空,大宅子里的泥、瓦、木工、力巴都走了個干凈,納九爺立馬能挑亮了四盞氣死風(fēng)的洋油燈,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拌底土墊旱池子、刨松木、榆木、柳木的刨花裹蛇窩,外帶著攀高爬底的在三進(jìn)院子里,用剛從永定河里挖出來的半磨大卵石搭起來一座猴山,不忙到四更天時相有豹強(qiáng)把那幾盞氣死風(fēng)燈吹滅了不算完!
就這么小半個月忙活下來,且不說納蘭看著納九爺那明顯寬松了許多的衣裳心疼得直跺腳掉淚,就連看著跟頭牛一般健壯的相有豹也開始告饒,哭喪著臉吆喝一天下來累得雙腿只打晃、再這么干下去就只能撂挑子、回關(guān)外找?guī)煾等ピV苦,這才好歹讓納九爺應(yīng)承下來,每天只在大宅子里的人都走干凈了之后忙活兩個鐘點(diǎn)。
眼瞅著最后一個力巴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jìn)了黑暗中,早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的納九爺頓時睜開了瞇縫了許久的眼睛,朝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相有豹一迭聲地吆喝起來:“趕緊的,點(diǎn)燈!”
利落地答應(yīng)一聲,相有豹從懷里摸出了一盒洋火,依次點(diǎn)燃了幾盞氣死風(fēng)油燈。
將幾盞氣死風(fēng)油燈掛到了二進(jìn)院落中的廊柱上,相有豹回頭看著已經(jīng)抄起一把鐵锨拌合著一堆麥草、砂土的納九爺,悶著嗓門說道:“師叔,您可看好了,這些燈里面的燈油剛好夠點(diǎn)兩個鐘點(diǎn)。到時候燈一滅,咱們就回家!”
頭也不抬地拌合著那些用鍘刀切得半寸長短的麥草和細(xì)細(xì)篩過的砂土,納九爺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應(yīng)道:“知道了,昨兒你不就是這么折騰的,燈一滅你就催巴著我回家......”
同樣抓起了一把鐵锨,相有豹一邊逆著納九爺翻弄麥草、砂土的方向,把那些納九爺剛剛翻弄過砂土、麥草再翻了一遍,一邊朝著埋頭干活的納九爺哼哼道:“可昨天我沒防著師叔您悄悄地朝著幾盞燈里添油不是?說好了倆鐘點(diǎn),可最后回家的時候都聽見頭遍雞叫了!您就是不顧著自己的身子骨,您也得可憐納蘭心疼您的時候哭得傷心不是?”
當(dāng)面被相有豹戳穿了花招,納九爺卻只是尷尬地低笑幾聲,卻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納蘭那孩子是個實(shí)誠人,光顧著心疼她爹我,可就沒想著......唉......”
沒停下手里的活計,相有豹卻是隨口朝著納九爺說道:“就師叔您那點(diǎn)心思,您真當(dāng)納蘭看不出來?還是我看不出來?甭看著師叔您嘴里頭一直就說著給納蘭攢嫁妝、一家人關(guān)上門過清凈日子的閑話,可您心里頭,不還是盼著火正門能像是今天這樣重新立起旗號么?”
像是被相有豹說中了心事一般,納九爺手里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還是你這孩子靈醒!就說當(dāng)年火正門里卷堂大散,雖說明面上是你師傅嘬出來的事兒,可背地里誰都明白,那時候的火正門已然是爛了根基!有點(diǎn)私房手藝就藏著掖著,生怕叫門里旁人學(xué)了去,短了自家的進(jìn)項。瞧見了有好玩意,挖空了心思也得低價弄到手,再高價給盤出去!就更不提為了搶門里頭輪班外值、調(diào)教玩意的座次,人腦子都打出了狗腦子......”
像是因?yàn)橄肫鹆四切┝钊瞬豢斓耐露绊懥诵那椋{九爺把手中握著的鐵锨朝著砂土上一插,索性坐到了砂土旁一塊剛剛栽穩(wěn)了根基的石頭上:“就說當(dāng)年那異獸圖,門里面不少人等閑都瞧不上一眼。幾位門里的暨老今兒定個規(guī)矩、明兒弄個路數(shù),說死了就不讓門里的人多看一眼異獸圖,生怕門里的人學(xué)會了,搶了他們的財路。嘿嘿......說起來都能叫人笑死――就你師傅那么個靈醒人兒,渾身上下都是機(jī)關(guān)消息的主兒,攥著一份異獸圖的殘片,不也是半蒙半猜的才把那上面調(diào)教斗獸的路數(shù)琢磨了個三成?當(dāng)年那些死守著異獸圖不叫人看的暨老,又有幾個是能認(rèn)得出那異獸圖上的字樣的?”
猶豫片刻,相有豹也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朝著呆坐在一旁的納九爺說道:“師傅手里頭的那張異獸圖,我倒是也看過幾眼。照著師傅的說法,那異獸圖是三國時候的物事,上面寫的那些字,也都是三國時候諸葛丞相批示軍令時專用的文字。像是叫什么.......相國文?”
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納九爺嘆息著應(yīng)道:“聽火正門里的老人說過,打從大清國的八旗兵進(jìn)了山海關(guān),兵火災(zāi)劫不斷。再加上個揚(yáng)州十日、嘉定三屠,把這世上能認(rèn)得相國文的讀書人差不離叫殺了個干凈。火正門里的門徒,也都是靠著各自的師傅口口相傳,這才能對照著異獸圖上的畫像,勉強(qiáng)把那些個相國文寫的話背下來。老話都說人傳人、信不過,幾百年下來口口相傳,只怕火正門里傳下來的那些異獸圖上的字句,早就錯得離譜了吧?”
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子,像是沉浸在往事之中的納九爺一邊慢悠悠地翻弄著那些麥草、砂土,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咕噥著:“人老了,記得的東西就不多了!想當(dāng)年,我?guī)煾到涛业哪切┰挘膊恢廊缃襁€記得全不全......”
以一種奇快的韻律緩慢翻弄著已經(jīng)混勻的麥草和砂土,納九爺口中的咕噥聲,就像是那些深山古寺中老僧誦經(jīng)一般:“夫物有道,而型無道。觀其型,更觀其行!不可拘泥,切忌按圖索驥......”
站在納九爺?shù)纳砗螅嘤斜贿呑裱{九爺動作的節(jié)奏逆向翻弄著麥草、砂土,一邊低聲地跟著納九爺?shù)墓緡伮暷钫b起來:“夫物有道,而型無道。觀其型,更觀其行!不可拘泥,切忌按圖索驥......”
不知不覺間,四盞氣死風(fēng)油燈幾乎在同一時刻漸漸熄滅。而在黑暗中,那像是老僧秘傳道法與嫡傳弟子時一般的念誦聲,卻一直沒有停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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