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懷鬼胎
陰沉著面孔,德勝門齊家大宅的主事人齊三爺端坐在書房里的太師椅上,右手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兩枚古玉核桃,左手手指卻是輕輕地敲打著花梨木的書桌,隱約打出了一曲十面埋伏的曲譜。
從前清年間算起,德勝門齊家就是漢軍旗里在籍的人物。小二百年的傳承雖說還算不上什么名門世家,但在四九城里,論起規(guī)矩大、場面足,德勝門齊家也著實(shí)算得上一號。有滿八旗的破落戶子弟看著德勝門齊家過著的富貴日子眼熱,背地里都忍不住要說一聲――奴才端了主子的架勢,扎上金冠也就是個六耳獼猴的樣子,怎么看也不是齊天大圣!
雖說在家行三,家中兄弟也都健在,可憑著歷年來領(lǐng)著齊家在秋蟲會上贏多輸少的場面、再加上在賭局中明里暗里的進(jìn)項(xiàng),齊家大爺在家說話倒是沒幾個人肯聽,反倒是齊三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住了德勝門齊家主事的這張椅子。
可就從三年前,齊三爺做主拿主意開始引進(jìn)南蝎參加秋蟲會開始,大把的銀子流水般撒出去,卻沒能如愿以償?shù)貖Z得秋蟲會上的蟲王,甚至在賭局中也輸?shù)妙H為凄慘,這已然讓德勝門齊家其他的幾房爺們陰陽怪氣地說了不少閑話。
好容易在今年花了血本,從云南弄回來三十六只南蝎,卻又得到了個幾乎能讓人絕望的消息――井水胡同的納九爺手里,沒準(zhǔn)真伺候出了一只七殺蝎!
依照著往年秋蟲會上流傳下來的說話,七殺蝎幾乎就是個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曾經(jīng)有人下了重注,連上二十一只斗蝎去跟一只七殺蝎拼斗,最終卻依舊是慘敗的結(jié)局。
如果事實(shí)真像是傳聞中的那樣......
飛快地轉(zhuǎn)悠著手中的古玉核桃,齊三爺陰沉著臉孔朝哈腰站在自己面前的管家說道:“都打聽清楚了?”
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已經(jīng)在德勝門齊家干了小三十年的管家恭聲應(yīng)道:“回三老爺?shù)脑挘贿B七天,井水胡同外賣都有珠市口桿子頭兒熊爺?shù)娜丝粗B個擔(dān)著挑子進(jìn)去賣菜的都得搜過了才讓朝里走!咱們家里頭也安排人過去看過,原本想著使幾個錢也就能成事,可那些個青皮混混一個個都像是吃了定心丹似的,白花花的大洋都不要,愣是不讓咱們家里頭的人過去!”
沉悶地低哼一聲,齊三爺手中的古玉核桃驟然停止了轉(zhuǎn)動:“珠市口姓熊的那混混頭兒,倒是膽子真大!四九城里攢局的人物,無論是誰,抬抬手也就打發(fā)了他!一個混混兒頭罷了,他還真當(dāng)自己是個人物了?!”
恭謹(jǐn)?shù)攸c(diǎn)頭稱是,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了自己腳尖的管家順著齊三爺?shù)脑掝^說道:“打從遠(yuǎn)房侄少爺傳來消息的那天算起,一共七天,納九和那關(guān)外來的小伙子就沒出過門!倒是納九的女兒每天都出城抓野蝎子,身后也都有熊爺?shù)娜烁粗幌袷嵌⑸遥瓜袷窃诒V频模 ?br/>
略微遲疑了片刻,管家微微抬頭瞟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齊三爺:“就今兒晌午,納九和那關(guān)外來的小伙子一起出門去了華清池澡堂子,看模樣都累得不成了,剛從渾湯池子爬出來就趴在搓澡凳子上睡著了!倒是......那關(guān)外來的小伙子說了句夢話......”
猛地從太師椅上支起了身子,齊三爺那雙三角眼里幽幽地射出了一縷寒光:“那關(guān)外來的小伙子,說了什么?”
臉上帶著幾分愧疚的模樣,管家再次將眼神集中到了自己的鞋尖上:“就是一句沒聽囫圇的話尾巴――什么......總算成了?”
沉默良久,齊三爺揮退了始終彎著腰身站在自己書桌前的管家,這才回頭朝著書房里一張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巨大屏風(fēng)笑道:“慢待幾位,請出來吧!”
伴隨著齊三爺?shù)恼泻袈暎瑥淖咸茨酒溜L(fēng)后應(yīng)聲走出了三名穿著南綢長衫的中年人。雖說身形各異、相貌不同,但這三名中年人的氣質(zhì)卻是極其的相似,就連走路的模樣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倒騰出來的――低頭躬身、腳外側(cè)著地,胳膊緊貼著身子下垂,顯見得就是一副大戶人家里熟練家人的模樣。
端坐在太師椅上,齊三爺朝著三名從紫檀木屏風(fēng)后走出來的中年人略一抬手,笑瞇瞇的和聲說道:“德勝門齊家道行淺、路數(shù)窄,能打聽出來的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不得幾位府上的能耐!今年的秋蟲會該拿個什么章程,還得請幾位府上主事的爺發(fā)話!至于攢的這局......德勝門齊家今年就托大一回,應(yīng)了做這個局的莊家,如何?”
略帶著幾分討好,三名中年人里年齡最大的開口笑道:“三老爺這話說得可太過謙了!打從大清朝宣統(tǒng)皇帝即位的時(shí)候起,四九城里秋蟲會的章程,從來都是德勝門齊家拿主意做主的。現(xiàn)如今三老爺坐鎮(zhèn)德勝門齊家主事,這秋蟲會上拿什么章程,自然是要聽三老爺發(fā)話!”
仿佛湊趣一般,另一名穿著淺褐色南綢長衫的中年人也是恭聲說道:“攢局的路數(shù)規(guī)矩,這些年也都是三老爺做主的,今年這局的莊家由三老爺來做,自然是再好不過!來之前,家里老爺都吩咐過的,萬事都由三老爺做主,我們來就是帶著個耳朵,可不敢胡亂張嘴!”
看著僅剩的那名中年人不住點(diǎn)頭贊同,齊三爺?shù)哪樕辖蛔「〕隽艘唤z得意的笑容:“既然幾位家里主事的爺們都這么賞臉,那今年秋蟲會還是老規(guī)矩――一人最多帶兩條蟲上陣,抽簽輪斗!打明天開始按參加秋蟲會的人頭驗(yàn)蟲、發(fā)簽子,憑簽子上場,認(rèn)簽不認(rèn)人!至于攢的這局......也是老規(guī)矩,當(dāng)面押的給現(xiàn)錢,場子外面的給押票,等八月中秋頭一天秋蟲會出了蟲王,憑著押票一總算賬!”
在三名中年人一迭聲的答應(yīng)聲中,齊三爺慢慢轉(zhuǎn)悠著手中的兩枚古玉核桃,臉上笑容不減,口中的話語卻透著幾分凌厲:“方才幾位也都聽見了,井水胡同的納九,沒準(zhǔn)還真是伺候出了那七殺蝎!照著老人們傳下來的說法,這七殺蝎在秋蟲會上可是從來沒遇到過對手......”
聞弦歌而知雅意,三名中年人爭先恐后地朝著滿臉堆笑的齊三爺抱拳說道:“三老爺放心,四九城里場面上的事兒,咱們府上的爺心里都明白!”
“一個納九罷了,這幾年他在秋蟲會上丟人現(xiàn)眼的還少了?今年指不定是急眼了想翻本,這才嘬出來個邪乎事兒給自己壯膽玩呢!”
“什么七殺蝎,估摸著那就是個哄人玩的故事罷了?再說了,就算真有那金貴玩意,就憑著納九那手藝、那家底子,他也伺候得出來?”
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齊三爺再次朝著三名中年人抬了抬手:“天兒也不早了,幾位事忙,我也就不虛留幾位了!煩勞幾位給各自府上主事的爺們帶個好,門房那兒,有我給幾位備的幾雙鞋,走的時(shí)候別忘了!”
目送著三名中年人一迭聲的道著謝退出了書房,齊三爺臉上笑容一斂,抬手取過了書桌上的一支狼毫筆,在一張揚(yáng)州素花信箋上寫了幾行字,揚(yáng)聲朝著書房外叫道:“來人!打發(fā)個腿快的,把這條子交到珠市口巡警頭兒段爺手里!”
看著應(yīng)聲走進(jìn)書房的管家取過了自己剛剛寫好的信箋,齊三爺卻又抬手止住了管家的動作,從一臉錯愕的管家手中取過了那張揚(yáng)州素花信箋,慢條斯理地撕成了碎片。
輕輕而又緩慢地將信箋碎片灑落到了書桌上,齊三爺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就連那雙平日里冷清異常的眼睛里,也不斷地閃過一絲絲猶疑的意味。
沉默了良久,直到手中攥著的信箋碎片全都灑落到了寬大的書桌上,齊三爺方才抬頭朝著站在書桌前的管家說道:“預(yù)備幾個人,把明兒去秋蟲會驗(yàn)蟲、領(lǐng)簽子的人都盯好了!尤其是......納九,片刻也不許漏眼!”
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了個用小銅鎖鎖住的紫檀木匣子,齊三爺伸手在那紫檀木的小匣子上摩挲了片刻,這才從腰間取出了一把小巧的鑰匙打開了銅鎖,從那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了幾張印刷著精美圖案的紙張。
只是偷眼瞟了那些紙張一眼,躬身站在書桌前的管家頓時(shí)嚇了一跳,很有些失了分寸地朝著齊三爺訝然叫道:“三老爺,您這是打算......”
用手指輕輕在那幾張紙片上彈了彈,齊三爺臉上的笑容陰沉得像是雷雨前的黑云:“連著兩年,德勝門齊家找來的南蝎都沒得著秋蟲會上的蟲王。今年要是還......你當(dāng)我還能坐得穩(wěn)屁股下的這張椅子?!”
扭頭朝著書房門口看了一眼,管家一臉惶急地朝著正在將五六張紙片放到書桌上的齊三爺?shù)吐曊f道:“那您也不能動老本吧?!花旗銀行的這些個存單,那可是您這些年好不容易才從攢的局里抽出來的!這要是萬一.......”
冷笑一聲,齊三爺一把扣上了空蕩蕩的紫檀木匣子:“當(dāng)年你剛跟著我的時(shí)候,我手頭能有多少錢?當(dāng)年德勝門齊家上下五房,誰拿眼皮子夾我一下?就說方才出去那幾家人,別看當(dāng)面一個個把胸脯子拍得發(fā)紫,可背地里要是沒人在秋蟲會攢的局里面鬧騰、悄悄在納九伺候出來的那只七殺蝎身上下注,那才叫邪門了!哼哼......人這輩子,事到臨頭需放膽!這錢你找個合適的人先攥在手里,等秋蟲會第二天,搶在攢局收注的人封門之前砸出去!都砸出去!”
顫抖著手指,管家哆嗦著抓起了那幾張輕飄飄的花旗銀行存單,很有些摸不著頭腦般地朝著齊三爺說道:“那......砸誰身上?再說今年可是三老爺您坐莊,這要是您坐莊的底子崩了,那德勝門齊家可就......”
不屑地撇了撇嘴,齊三爺抬手將書桌上的碎紙片掃到了一個還沒來得及加水的筆洗里,劃著了一根火柴扔了進(jìn)去:“拿著了今年秋蟲會上的蟲王、我不倒,那德勝門齊家就在!要是南蝎拿不了今年秋蟲會的蟲王,我也倒了......那還要什么德勝門齊家!再說了......那位爺,又哪里是我得罪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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